虽然他是挺怀念以前上学的日子的,但这并不代表逄佰想体验一下上学时光。
尤其是眼前这种情况。
那张俊秀的脸,此刻正笑盈盈地对着他,深邃的眼眸里带着清晰的考究意味,仿佛他脸上写着什么值得研读的经文。
这感觉……就像你只是课间出去逛了,结果回来老师突然慈眉善目的看着你实则要逮着你写小作文……
还是临场发挥的那种。
逄佰心里紧了紧。
“不是我就出去溜溜你就要考我啊!”
这话在逄佰喉咙里滚了滚,终究是没敢吐出来。他在脑内疯狂思索,最后才试探着开口。
风卷着细碎的雪沫,轻轻带过少年那因寒冷略显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间显得格外清晰。
逄佰说完,下意识抬起头,带着问询的目光看向诸葛亮。
少年清亮的眼睛里映着雪光,也映着案前那道青色的身影。
诸葛亮并未言语,只是将拢在袖中的手伸出,极其自然地抚上胸前那柄洁白的鹤翎羽扇。
动作舒缓而优雅,在这呵气成霜的寒冬里,羽扇非为纳凉,倒像是一件彰显从容气度的雅器。
一股沉静而渊深的气场无声地弥散开来,让逄佰心头那点小小的腹诽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被这气度隐隐压制的紧张感。
片刻沉寂,只有风雪在低吟。
先生怎么又不说话了。。
逄佰心里打了个突。
“岁寒知松柏也。”
诸葛亮终于开口,声音温润依旧,目光落在逄佰身上,带着玩味与审视,
“逄小郎何出此言?”
……我也不想说的啊。。
少年沉寂一下,半响开口道:
“松树本身确实坚韧,不惧风雪,”
他先给出了肯定。
“但是”
眼神投向那片覆雪的幼松林。
“其一,今岁春夏雨水丰沛,天气较往年暖和。幼树比以往生长的快了,树干却不及以往强韧,反是枝叶生展开来,得承受更多的冬雪。”
松枝上的冰壳隐隐闪烁。
“其二,今年入冬又下了几场冻雨,雨水在枝头挂了冰,它们要承受的更多了。”
“还有这雪”
他随手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像是想给诸葛亮看看,又好像被冰到了,面无表情地甩了甩手,把手在胳膊上摩擦摩擦。
“是湿雪,比干雪更加沉重,亦不易脱落。这是其三。”
“其四,”
他抬眼望向幼松林深处,层层叠叠的枝条在积雪下交织。
“树种得密了。枝叶交织,反而容易形成一张网,兜住那些本该掉落的积雪。”
当积雪不再下落,积攒积攒……然后与那些幼松一同倾覆。
说到此处,逄佰的目光很自然地转向诸葛亮,似乎想看看对方的反应。
没什么反应,又确实在听。
纠结了一下,他把话接上。
“把积雪先打下来,可以解决现在的问题。”
“不过……下次再种,一要间隔开来,避免连结覆雪;二要在冬日前剪下层枝,透点风,也好让太阳可以照下来……”
“第三……”
他思考一下。
“可以松树柏树混种,这样夏天既不易闹虫灾,冬天又有刚直的柏树分担雪压,一举两得”。他轻松笑了笑。
少年的话,字字句句朴实无华,没有引经据典,没有高谈阔论,讲的只是雪的重、树的密、枝的弱,是农人、是樵夫都能看懂的浅显道理……
寒风卷过,逄佰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诸葛亮眸中的审视缓缓沉淀。他微微颔首,目光落回少年身上,声音温润平和,驱散了周遭些许无形的寒意:
“风雪甚大,郎君所言在理。不过,也无需急在一时,且随我进屋先一同暖暖身子。”
说完,他便自然地转过身,朝着道观旁那间冒着暖意的房舍走去。
“啊噢,好的。”逄佰连忙应声。
……
真是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
他赶紧小跑几步跟上诸葛亮的背影,心里暗自嘀咕:虽然没明确说满意,但这反应……应该算是过关了吧?……
——————
厚重的门帘隔绝了外面呼啸的寒风和漫天飞雪,一股混合着干燥松木燃烧的气味和淡淡茶香的暖意扑面而来 。
他忍不住舒服地打了个激灵,默默凑到屋子中央那盆烧得正旺的炭火旁。
跳跃的橙红色火焰舔舐着黝黑的木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将融融的热量蕴散开来。指尖的微微的刺痛感逐渐被一种酥麻的暖意取代。寒气仿佛从他骨头缝里被一点点逼出来,化作一层细密的水汽,沾湿了他的睫毛。
望着那跳跃的火焰,火光在他清亮的眸子里明明灭灭。
他想到了草庐那边。
屋外冰天雪地,求贤者顶风冒雪、心急如焚;屋内炉火融融,被求者安然自若、煮茶待客……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位以仁德著称的刘皇叔,此刻或许正在草庐前踱步徘徊,亦或许已在回去的路上,在雪地里艰难着跋涉……还要分出心摁住弟弟们的嘴碎的怨气……
逄佰嘴角不由得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笑意很浅,带着点世事洞明的了然,也带着点旁观者的微妙感慨。
目光从跳跃的火焰上抬起,悄悄投向不远处……
诸葛亮正坐在一张简朴的竹制圈椅上,身姿挺拔而放松。面前是一张矮矮的木质案几,上面摆放着一套朴拙的陶制茶具。
他不疾不徐地将一个小小的陶罐放在炭盆边缘煨着,罐口氤氲出丝丝缕缕的白汽。
动作舒缓而专注,修长的手指拈起一小撮茶叶,投入另一个温好的茶壶中。
那柄标志性的鹤翎羽扇此刻并未握在手中,而是随意地搁在案几一角,洁白的翎羽在暖黄的火光映照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他垂眸看着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神情安然、沉静,闲适得仿佛屋外的风雪、那位求贤若渴的君主,都只是这冬日画卷里遥远的背景音。
这份怡然自得的从容,与草庐那边的焦灼形成了无声却强烈的反差。
炉火渐渐驱散了身体的寒意,也带来了几分慵懒。
逄佰的思绪从诸葛亮身上收了回来,落到自己身上。
穿越到这已经好些日子了,靠着金手指和一点小聪明,还有诸葛亮意外的包容,也算在这儿暂时安顿下来。
但,开春之后呢?
他瞥了一眼案几边安然煮茶的诸葛亮。
炉火暖融融地烘着身体,为他的身子带来暖意,却没法抚平心底悄然滋生的迷茫。
他知道,这份安稳,就要随着开春的融雪一同化去了。
他可以预见:雪化路通之时,那位求贤若渴的刘皇叔将第三次为其而来。而这一次,草庐的主人再不会避而不见,那扇柴门终会为明主而开,诸葛亮便将走出这躬耕的田园,踏上那搅动风云、三分天下的舞台。
到那时,这草庐便空了。
他呢?难道继续留在这里,守着空荡荡的屋子,打理那几畦菜地?
不,可能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
他想跟着诸葛亮一起走。
可是,诸葛亮是怎么想的?他完全摸不透。
这位先生待他温和有礼,甚至有时默许了他那些偶尔的“逾矩”,但那深邃平静的眼眸后,究竟藏着怎样的考量?
他不清楚。
但逄佰对自己有几斤几两清楚得很。
他绝没有那份才学和胆魄,能够像徐庶、或者诸葛亮那样,在刘备帐下做一名运筹帷幄、侃侃而谈的幕僚。
上次在新野,那些鞭辟入里的时局分析,已经是他私下里对着“百科”反复琢磨、背诵演练了不知多少遍的结果,纯属“硬装”。
真要临场应对、参与机要?
他觉得自己分分钟就会露馅。
他唯一的优势,就是那份“地图”和“百科”带来的、超越时代的零星“信息差”,以及……对诸葛亮等人未来轨迹那点模糊的“先知”。
依附。
这个词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
这是他为自己找到的最佳定位,也是唯一的出路。
像藤蔓攀附巨树,像影子追随本体。
他不求建功立业,不求显赫声名,只求能待在诸葛亮身边,做个不起眼但有用的……随从?助手?继续当个打杂的仆役也行啊!
诸葛亮需要了解地形?他的“地图”或许能提供些旁人无法察觉的细节。诸葛亮需要查证某些古制或典故?他的“百科”说不定能挖掘出些冷僻的信息。诸葛亮需要个跑腿传话、处理杂务、甚至只是端茶递水的人?他自信能做得比任何人都麻利妥帖。
他当然愿意成为诸葛亮手中那柄鹤翎羽扇上的一根翎毛,虽微不足道,却也能在主人挥动时,感受到那搅动风云的气流。他愿意成为诸葛亮案头的一盏清茶,虽无声无息,却也能在主人凝思时,奉上一丝熨帖的暖意。
可是问题是,诸葛亮需要这样一根“翎毛”,这样一盏“茶”吗?
逄佰的目光再次落回那煮茶的身影上。
诸葛亮神情专注,动作行云流水,那份超然物外的从容,仿佛已将屋外风雪、千里之外求贤者的焦灼,乃至身边这个烤火少年的忐忑心思,都一并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他不知道。
他一点也不知道这位心思深如渊海的主家,对他这个意外闯入的“变数”,究竟作何打算。
是随手拂去的一粒尘埃,还是……尚有可用之处的一块顽石?
他只能等待。
在开春的脚步临近之前,在这位“卧龙”真正腾飞的决定落下之前,继续扮演好一个本分的帮工。
他并非甘于就此沉寂,他想让先生知晓他的心意。
可是,该如何开口?莽撞地表忠心,会不会显得轻浮可笑,甚至惹来猜疑?万一先生本无此意,他这番心思岂不是自取其辱……
……
到时候再说吧。
现在,他能做的,只是继续沉默地添着炭,看着火星在焦灼的寂静中明明灭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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