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鱼在下棋。
不会下,正在学。
曹操在教棋。
他下的怎么样夏鱼看不出来,但讲的很好,直白易懂。
许攸跟来围观。
天色渐晚,围观者的小动作逐渐多了起来。摸摸裤子,拽拽袖子,清清嗓子。
曹家很富有,院落讲究,景色交错,室内摆设大气精致,处处透着主人有点打架的审美倾向。下个棋有专人送热巾净手,喝个茶有婢女在旁边架桌炉加小料。天还未暗室内便点起了灯,旁边的金属制香炉里缓缓往外冒着白烟。
夏鱼摸着棋子,这棋子别的不说,手感是真的好。有玉兰玄墨两色,各个珠圆玉润,入手清凉,不见半点瑕疵。棋盘雕木镶玉,做工极其讲究,
【好有钱】
【怎么这么有钱的】
【馋死宝宝了】
沉默的侍从不知去了哪里,将夏鱼送到曹府后就不知去向。夏鱼没打听,曹操也不去问,许攸压根没注意这位消失的他。
许攸的心思不在乱七八糟的棋盘上,不在夏鱼无礼的坐姿上,他的注意力甚至不在室内。
“咳嗯!”
第三次清嗓了。
然而曹操只是眼也不抬的吩咐侍女为子远奉茶。
许攸许子远:……
“我不渴!”
声儿可大,曹操终于抬头。
但他只是抬头。
许攸:……
夏鱼还在用自己的黑子在棋盘上玩贪吃蛇,可认真。
许攸吸气,“孟德兄,你要待此女如何?”
曹操对付许攸很有一套办法,他不回答,只说,“贤弟不必忧虑。”
许攸:……谁忧虑了!
都什么时候了出大事了跑男团聚会你不去了吗你在这里玩棋!
许攸咬牙委婉,“孟德兄,本初兄恐已等待多时。”
曹操恍然,“哦——原来贤弟与袁本初有约?”
曹操的言外之意让许攸眯眼,“孟德兄没有?”
“没有,”曹操摇头,“家父今晨出府,至今未归,让我十分忧心,现下只想在家中等候父亲归来。”
许攸沉默。
曹操的父亲是大司农,九卿之一。至今没有归府……说明黄琬的事,的确不简单。与地动无关,地动就是个由头罢了,只围府不抓人,恐怕是因为没有实证且有人在保黄琬。
看那郭胜的态度,实证恐怕很快就会出现。
许攸看了一眼玩棋子的夏鱼,比起下棋,这个黄公带入雒阳的农女、所谓的墨者遗孤,仿佛对棋子和棋盘更感兴趣。
算了,从曹操的态度就能看得出来,再耽搁下去也没什么用处了。
一个孤女,能知道些什么呢?
许攸起身。
他本以为曹操将夏鱼拐到自己府中是为套话,又或者想借着夏鱼与黄琬的联系做些什么,所以厚着脸皮一道跟了过来。可等了这许久,围观了这许久,曹操只顾着下棋,仿佛将人带回来真的只是一时善念、一时善行。
谁信?
反正他不信。
防着我呢——许攸心想。
许攸起身,“既然如此,弟还有约,就先告辞了。”
曹操起身热情送人,表面功夫十分到位。回来以后,继续陪夏鱼玩棋,两人之间没有任何超出棋盘的交流。期间曹嵩遣人来送信,说今夜有事不归,曹操也没太大反应。
直到——
“……汝阳候的拜帖?”
“是。”
通报的小厮躬身回话。
曹操捉着手中拜帖,“有意思,汝阳候府都被封了,却能送来拜帖?”
小厮答,“来人说,他姓吴。”
“吴?”
不等曹操再说什么,夏鱼已经动了。她自己在棋盘上左右手互搏下了半天五子棋,又和很快看出规则的曹操下了好几盘,终于,等到了来接她的人。夏鱼的手边是装着棉花的篮子,她在曹操的注视下将篮子里的棉花倒了出来,将棋子收进棋盒,再将棋盒端正放进篮子里。
曹操没拦着,他笑了一声,顺手将自己那边的棋盒也放了进去。
“棋盘是没有办法了,太大,你的小篮子可装不下。”
夏鱼将倒出来的棉花重新放回去,“可惜。”
“的确可惜。”
夏鱼站了起来,提着重了许多的篮子,“大哥哥,我该走了。”
“我送你。”
“我拿了大哥哥的东西,大哥哥会怪我吗?”
“本就是为你准备的。”
崭新的棋盘,崭新的棋子,明显没用过几次的东西。敞亮的室内,白日里就奢侈的点灯,熏的不知道什么香,大概率很贵,茶具也精致。这些,很有规格招待,却用倒了自己这样一个毫无出身的人身上,一个孩子身上。
总不能是炫富吧。
夏鱼眨眼。
曹操也眨眼,“毕竟,吾家资颇丰。”
【……哦吼】
曹操接过了夏鱼手中的篮子,递给一边的小厮。夏鱼主动上前,捉住了曹操的手。
“大哥哥和吴叔叔应该会有共同语言。”
“共同语言?”
曹操品了一下这个词,“为什么这么说?”
“吴叔叔也喜欢下棋。”
来接人的吴易身后跟着消失了半天的沉默侍从,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人。吴易的神态看起来有些憔悴,见到曹操,先抱拳道谢。曹操请人进门,却被婉拒了。
“如今事态……我还是不进去了。”
吴易冲着夏鱼点了下下巴。
夏鱼挠了挠曹操手心,然后松开手,走到了吴易身边。
曹操客客气气,“不知……可是黄公?”
吴易只是叹气。
一边侍从小厮手中接过眼熟的篮子,对篮子重了许多这件事没有发表任何看法,继续把自己当影子。
曹操见吴易面露难色,追问,“……吴大人?”
吴易再次叹息,依旧没说什么,只道,“今日多谢阁下援手,告辞。”
曹操见状不再多问。
只有夏鱼,捉着吴易的衣角,“大哥哥记得来看我呀,豫州阳翟,戏水亭。”
“一定要记得。”
曹操柔和眉眼,“我本就打算回谯县,路过阳翟时,可往戏水游玩。”
吴易忽然出声,“曹郎君要离开?”
“是,”曹操面露苦涩。
……
几块写了字的木牌被一黑衣人送到了一名老者面前,老者拿着这木牌,一块块翻看。
“什么鸡鸭猪/狗……没用的左道。”
一块木牌被丢开。
“猜谜?小儿游戏。”
又一块木牌……丢木牌的手停住了,“邵公……何邵公①?”
“老匹夫,可真能活。”
“何惧堂前谤与名……”
第三块木牌,老者忽视了第一个署名,直看第二个。
“孟德……曹巨高,你生了个好儿子啊。”
第三块木牌被留下了。
……
翌日,阳翟。
员工宿舍区,最大的院落,辛毗的院落。
一个熟面孔。
是陈群。
“佐治,你待如何?”
“刚刚传来的消息,禇贡几日前就已经押着人出发了,他亲自押送。”
“黄公恐怕……唉——”
辛毗没有回复。
陈群继续说,“禇家也真沉得住气,这么大的事,一点风声都没露,要换作以前,早闹开了,禇二可还在县狱里关着呢。”
“真是怪了,禇二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辛毗依旧没有回复。
“这些天,禇家十分安静,也不知是觉得自己胜券在握,还是另有打算……”
辛毗还是沉默。
“佐治,你在听么?”
辛毗:“长文兄,陈家无碍。”
陈群一噎,“我问的是你!”
“你待如何?”
“禇家可是瑕疵必报的作风,你辛毗投了黄公,整个阳翟,还有哪家不知道?如今黄公出事,自身难保,你……”
“早就与你说不要掺和黄禇之间的争斗,你非要闯进去,这下好!”
陈群原地转了一圈,“……这样,你先辞官,小小一个亭长,辞了也就辞了,就说染了疫病,回家养病。”
“先避一避。”
“你们这里不是建了个治疫坊吗?”
“是医院。”
“是是是,医院。”
陈群忽然上前,一把拍在了还在看图纸的辛毗面前,“佐治,你倒是给个准话,我因为忧心你,特意赶来,你却如此敷衍于我?”
辛毗终于抬眼。
陈群瞪。
辛毗开口,“我已分家。”
陈群愣。
半晌,他反应过来。
“怎……何至于此?”
“是族中的要求。”
……
阳翟,禇家。
亭台楼阁,典雅中透着奢华的院落。错落的假山后,是冬日沉静的池塘,里面的鱼已经被移到了水缸里防止冻死,如今池面上浅浅结了一层薄冰。
有人,在池边连廊里。
三个人。
一人,是常常尾随吴易等黄琬派系私属的探子,一人,是一名年迈的女性,一人,是戏老亭长。
“……人已经到雒阳了。”
探子低声汇报。
老亭长闻言,默默开口,“我戏水百二十户人命啊……终于,终于——”
年迈女性出言安抚,“请先生节哀,”她又对探子问道,“还有别的消息么?”
探子摇摇头,“州府没有异动,黄琬留下的亲信已被羁押。”
“他翻不了身了。”
年迈女性的嘴角扬起,“既然如此,我儿也该回家了。”
……
阳翟城内。
几名布衣打扮的人正在一食摊边喝茶,他们注视着往来行人,倾听旁边人的对话。
“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几日阳翟不许人进出,问也问不出什么,真是怪了。”
“谁知道呢。”
几人听到这里,沉默对视一眼。
……
数日前。
阳翟戏水。
送到医院的病患大多并不是身患不治之症,许多人之所以看起来虚弱到仿佛下一秒就会嘎了一样,不过是因为饿的。饥饿,吃不饱饭,营养不足,抵抗力下降。没有卫生意识,没有医药,交叉感染,病上加病。一点小病,最终被拖成致命的重症。
许多人被送来的时候,都以为自己会无声无息的死在这里。焦虑,恐慌,小心翼翼,想要逃离。
新的一批人。
挤挤挨挨,晃晃悠悠的凑成一堆,仿佛这样就能为自己增添些安全感。
张居正混在防疫志愿者……是的,新名词,一个没有基础保障,只管饭的岗位……当中,看着这些人。他来了有几日了,是用身上陪葬的玉与商队换了粮,在泥地里滚了许多圈弄脏衣服,再借口与仆从失散、家财又被洪水冲没了只能投奔亲戚,问清了新戏水的方向。又用脏污的精细衣裳与平民换了干净的布衣,用换来的粮食与平民交换了背囊。
他本就消瘦,因疾病去世,就算在仙人法术下复生,脸上依旧带着病气,身体也虚弱。初初到戏水的第一天,就被亭卫送到了医院。后来,又以可以辨认药材,会写字为敲门砖,留在了医务队,归卞医管辖。
戏水是个很不一样的地方。
张居正读史,煌煌大汉,每一笔都是值得学习的前路,但戏水不一样,很不一样。
这里有一种强制役,叫‘义务劳动’,讲每一个黔首、每个月必须做的‘公共环境维护’。这里有一种自愿役,叫‘志愿服务’,讲未在强制役年龄范围的老幼可以根据自身情况自己决定是否报名参与的‘志愿劳动’。义务劳动多为房屋修缮,道路维护等。而志愿服务则是一些不需要太多体力脑力的杂务,正如他现在所做的‘防疫志愿者’。
前者有劳资,后者只管一顿饭。
为什么说戏水不一样呢?
——戏水会为‘役’支付报酬。
不,不仅仅是报酬。
没有监督的兵丁却不见偷懒耍滑的黔首,温热的饭菜和规范严格的做工时间——春夏秋四个时辰,冬日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能做什么呢?
能做很多。
搬运木柴的只负责搬运木柴,收纳的只负责收纳,收集山货的只负责收集山货。砌墙的只砌墙,搬运泥沙的只搬运泥沙。五人一组,熟练又干练,效率极高。戏水可用的壮劳力并不多,一切却都进行的井井有条。
——嗐,每日里做多少,大人们心中都是有数的,说是……红瓜调……什么来着?
——看到了吗,那边的路,中间缺了个角的石板,是我磨的,我在石板上刻了自己的名,是郭小郎君为我取的名。
——私自刻?哦……你是新来的吧,刻名是小女君要我们刻的。小女君说了,共同建设的家园,每一位参与者都必须被铭记。
——必须,嘿!
——我以前的名儿不好听,得有个好听点的名儿嘛。
——不光石板,看那里,看到了吗?
——咱们戏水,每条路都有自己的名,这条,叫朝阳路,因为笔直通向戏水最东面,日头升起的方向,所以叫这个。
——那儿,那个石碑,那上面刻的都是。
——也是小女君让立的呢。
——谁铺了石板,谁压了路面,谁挖的渠。铺了几块,压了几丈,挖了几多,都刻的清清楚楚。
——也就是我来的晚,不然,哼,那排前头的几个人里,定有一个我。
张居正切断回忆。
他并没有急着去找夏鱼表明身份,他想先用自己的眼睛看看,看看戏水,看看这个从上到下,已经处处都浸透了‘小女君’气味的地方。
戏水少粮,或者说,几乎没有余粮。新建数月,人们仅仅凭借着到处化缘来的丁点口粮和山间的山货过活。
此地主官辛毗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他以建设医院与重建戏水的工程量换了三年的政府劳役补贴,以受灾严重灾民无产为由换了些许官方的安置粮,又在戏志才的建议下,以医院收纳疫病患者是为国为民的利事、更是保护阳翟其余民众不受疫鬼侵扰的义举为由,从商旅与氏族间换了许多长期协作约定。
今日,是张居正第一次真正看到夏鱼。
对比在天门中看到的更加生动,也高了些。虽然一整个裹成了球,看不到脸,却依旧能被一眼认出来。不是因为身高,而是仪态。时刻挺直的脊梁,微微扬起的下巴,轻快的脚步,还有那标志性的,浑身上下透出来的生机勃勃。
是被精细养大的骄傲模样,是后世娘子该有的模样。
空地中央架起了大瓮,防疫队的人在往里面添水。
夏鱼走到了被十名士兵围住的新病人面前,她先对士兵们道谢,请他们去公共食堂吃饭,接着,看向了新人们。她应该是很熟练了,熟练于与新病人打交道。
没有寒暄,没有慰问,没有废话。
“看到那边的房子了吗?”夏鱼说,她指着不远处两座屋子,“门口画了一道横的是男浴室,画了两道横的是女浴室。”
“大家给你们烧了温水,先排队,排队领一下洗漱用品,”夏鱼拍拍手,“动起来动起来,等你们把自己擦洗干净了,再来领饭。”
她身后几名和她差不多高的,把自己裹成谁也认不出样子的半大少年少女出列。
有少年喊,“男性到我这里领布巾、齿木,皂胰与衣物!”
有少女喊,“女性来我这里,有月事带需求的请及时告诉我!”
没人动。
没人敢动。
夏鱼又说,“不照做,今天的饭就没你们的份了哦。”
明明是威胁的告诫,却被夏鱼说成了撒娇的语气,毫无威慑力。
张居正微微皱眉,脚步迈出,却被身边的人拦住了。他们离得稍远些,在药房后勤这边,一些人零零散散的站了一排。张居正回过头,看到了一张年轻的面孔,是来找栾景确认医院病患人数与请中症构成的戏志才。彼时的张居正并不认识这位少年,只是看着对方,听对方用一种复杂又骄傲的语气开口。
“我听说你是新来的?”
“不必过去,且看吧。”
“那可是戏水的小女君阿。”
饭食是关键词,饿肚子太难受了,他们已经看到有人往空地当中那口大瓮中倒豆黍了。清水与豆黍,是粥啊……是粥!
饥肠辘辘的肚子开始发出轰鸣,唾液不自觉的分泌。生的本能让人们终于动了起来。
当第一个上前领物的人出现,仿佛打破了名为防备的脆弱结界。他们抢上前,抢物品,伸出手,胡乱的抓,眼睛却时刻盯着冒着热气的陶瓮。负责分发的少男少女被挤开,他们身边的背篓被推倒在地,里面摆放整齐的衣物布巾等物落在了地上。
二十多人,哄抢不过几个呼吸。
少男少女早已习惯,很快退回夏鱼身边;士兵们在夏鱼来后就放松了看管,虽然暂时没走,却也不再干涉。抢完东西的人们似乎忘记了接下来要去做什么,有人往之前夏鱼指的方向走了几步,却很快被一些人带偏。当试探着往大瓮方向的脚步并没有被阻止,人们的漂浮的步伐逐渐快了起来。留在原地的,只有被用草席一路拖过来的、已经无法自主行动的重病患者,和少数犹豫了半天、最终选择期期艾艾的看向夏鱼的人。
身后大瓮方向传来了推搡声和询问何时放粥的声音,在这样的背景音当中,夏鱼开口。
“我该如何称呼你们呢?”
负责架设大瓮煮粥的人都是很有把子气力的男女,一帮饿了许久又生着病的家伙,对他们构不成任何威胁,他们熟练的隔开推搡的人群。而留在原地的零星几人,在低声报了姓名出身以后,能行动的,被少男少女并几名已经康复但身体依旧虚弱、如今正在这里帮忙的人带领着,往浴室方向走去。
夏鱼留在了原地。
她走到几名重病患身边,问,“你们是要先洗澡,还是先吃饭呢?”
瓮中水咕噜咕噜,豆黍煮开,粥的香气飘散,有人抱着装满了晾晒后的碗的背篓走来。人群骚动,开始往那人身边簇拥。
张居正身边的人们动了,除了那位与他说话的年轻人。
混乱的人群被包裹严实的人隔开,茅庐中的旧病患们在竹节敲击的声音中一个个走出,排成了整齐的队列。一碗碗粥被送到病患们手中,分发饭食的人熟稔的与病患们闲话。新来的人们想要过去,却被驱赶。他们不服,他们吵嚷,他们推搡,却无济于事。
洗完澡换了新衣的人同样领到了粥,他们身边有人为他们讲解这里的情况,为他们指明休息的铺位。
没吃到饭的人们在同来人端着碗若有若无的视线与饥肠辘辘中终于反应过来。他们看看手中的布巾衣物,又看看不远处的房舍。
洗澡,洗了澡才能吃饭。
他们终于想起来了。
有人想要去抢已经领到饭食的人手中的碗,却被人按倒在地,绑住了手脚,再也动弹不得。
他们终于学乖了。
“当初,医院初立,第一批送来的病患,有一百八十三人。”
而戏水当时有多少人呢?
不足六百。
“抢夺,欺凌,士兵以力镇压,令一些人表面收敛,背地里,却依旧我行我素。”
“小鱼看到了,于是她到这里,告诉他们什么不能做。”
“但那并不够。”
戏志才回忆着。
他清晰的记得那天,夏鱼的语调。轻快的,明亮的,念着汉律。
和平日里没有区别,和今天也同样没有区别。
——如果用严厉的语气训斥他们,训斥就会成为一个信号。
——如果用武力使他们臣服,武力也会成为一个信号。
——训斥与武力等于惩戒,温和等于无事发生,如果他们有了这样的条件反射,还会去思考为什么吗?
——那是训犬的手段,却不是育人的方式。
戏志才抬手指了指身后,他看张居正的目光带着明晃晃不遮掩的打量,口中却说着仿佛该是不告人之密的事,“在最南边,有一座房,是这里最初盖好的第一座房屋,也是最牢固的房屋。”
石块混着河泥砌的厚厚的墙,牢固的门,无窗。
“叫太平间。”
“分三室,其二为禁闭,其一为太平。”
“太平……”
张居正喃喃重复。
戏志才说,“这次,就由你来送他们去太平间吧。”
——————
“佐治兄,黄公保不了你了。”
夏鱼用了保字。
辛毗看着夏鱼那双罕见不带笑意的眼睛,逐渐回忆起了与夏鱼短暂相处中的点滴。
他常见夏鱼撒娇,看着夏鱼总是精神奕奕的四处玩闹,听着夏鱼的童言童语。偶尔,撒娇的对象会是自己,被轻轻牵着衣袖摇,仰着的小脸上一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期期艾艾的看着自己。即使是再硬的心肠,在那样的注视下,都会柔软下来。他逐渐回忆起了夏鱼做的事,设计督建新戏水,参与并制定了医院各项规章制度,调解邻里矛盾,教导亭卫武义。
她总是甜甜的说话,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与柔软。很难对这样一个人起防备心,她仿佛邻家尚学又灵巧的妹妹,会孺慕的看着你,会说‘哇哥哥好厉害’,会直白的表达喜爱,做错事会露出可爱的表情道歉。她从不真的惹你生气,很会拿捏尺度,照顾你的情绪。
一个天真无邪又聪慧的孩子,惹人喜爱的孩子。
一个……孩子。
辛毗的汗毛慢慢竖了起来。
但,还没等他有其它什么想法,夏鱼的声音继续响起。
“黄公保不了你的青云路,你现在需要做的,是想办法,尽快与黄公切割开来。”
夏鱼说,“你是位好官,戏水有今天,你居功至伟,大家都感念你的奉献与付出……”
辛毗下意识开口,“不敢言……”
夏鱼打断了他的自谦,“医院的性质比较特殊,因此,戏水的主事人,只能是州府最高长官的亲信。”
“大祸将临,兄当早做打算。”
——我要戏水。
戏志才在旁听,他想起了昨日那场儿戏又正经的会议。他抬起眼,与看向自己的栾景对上了视线。
小鱼,他以为柔软,善良,天真的小阿妹,早就算好了一切。他们推辛氏去投黄公,小鱼顺势为戏水安排了出路。他们算计禇氏为决堤背锅,给被盯上的戏老亭长创造新的筹码,制造能够打破必死僵局的条件,小鱼顺势接触并搭上了官府。
现在想来,她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黄琬。
她早就算到了黄琬的草草退场。
夏鱼说自己要戏水,那并不是一句问询,不是一句商议,更不是求助,而是通知。
她早已为如何将辛毗扫出戏水做好了打算。
戏志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它很快,越来越快。
他想起了夏鱼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你们的行动会影响到我对未来的规划。
他当时什么反应呢?
是——小鱼又在讲古怪的词汇了。是——认认真真生气的小鱼真可爱。
戏志才终于开始好奇了,战栗感传遍全身,仿佛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的战栗感。他终于开始好奇,好奇夏鱼的规划。他从未看清过的小阿妹,灰甜甜呼唤自己阿兄的小阿妹,偶尔撒娇要抱抱的小阿妹,他以为,需要照顾与保护的小阿妹。
①何休,表字邵公,提出‘三世说’,其思想对近代康有为等改革家有巨大影响。公羊学的捍卫者与继承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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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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