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结原本还担心曹操是否会像之前一般急于让郭嘉回他身边谋划,郭嘉却笑着宽慰她:“文直少年了得,再说现在贾文和也在明公身边,心结已解,公达谋略更在我之上,自然不必系于嘉一人。”
正如他所料,曹操并不急着催他进府议事,黑山军张燕的投降更让他将重心放在安抚民心、整顿吏治上。
军事的筹划结果,周不疑会连同曹操赏赐的滋补膳食一起带来。
邓结看着少年日渐沉稳的气质和拔高的身形,心中竟也会生出一种自家孩儿初长成的欣喜感。
每每遇上他来家,便留他在厢房小住,可以多陪郭嘉解闷,总也好过自己那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只是邓结偶尔撞见郭嘉独坐窗前,拿出郭图给他的玉佩默默幽叹时,又心疼得紧。
“要不我让香坊的姑娘们也多留意留意姑娘夫人身上的玉佩?”
郭嘉原想婉拒,转念邺城到底是河北大城,各路商贾士族都会在此周转,女子遇上香坊的概率总也大些,便点头应着:“也好。”
然而,这寻亲的念头刚起不久,便被北方的烽烟打断。
当时令刚转入秋季,并州高干趁曹操救援犷平发动叛乱,密谋派兵袭击邺城。
便是此时,曹操将高览的从弟高柔从菅县召回,想以他为质,威胁高干。
所幸此举被荀彧的兄长荀衍劝下,高柔配合荀衍将邺城中的内应揪出,免除了一场混乱。
曹操一念高柔有功,二则与郭嘉商量,设置刺奸令史一职,让其担任,主管刑狱诉讼与律法,兼具监察职能,可以与卢洪的校事府形成呼应,彼此制衡。
邺城危机解除,秋日松懒的阳光再次洒满庭院。
这日,青梧带着一名青衣妇人来访,郭嘉正巧不在。
“这位夫人是?”邓结见那妇人她手中拎着一个箱匣,不免有所警惕。
“姐姐莫怪,”青梧察觉邓结心思,笑着主动接过那箱匣,当着邓结面打开给她瞧:“这些都是夫人亲做的小点心,给祭酒和姐姐润喉养肺的,不是什么贵重物品。”
邓结一看,果是些精心制作的汤羹,色泽诱人,透着清甜的香气,显然是费了些心思。
青梧见她有所松懈,嘻嘻一笑,引着那妇人入内。
“这是刺奸令史高柔高文惠的夫人。”
青梧介绍道,“正巧我家夫君与高令史近日多有交道,令史夫人待人和善,我们便熟稔了。
她知道祭酒需操心校事府,又体弱需静养,便想替她夫君分忧,也算是邻里间的一点心意。”
青梧说着,轻轻碰了碰令史夫人的手臂。
邓结这才好生打量起她来:这令史夫人看起来约莫三十上下,面容清秀,穿得素雅得体的青色缣帛襦裙,发髻高盘,以一对玉簪点缀,举止间带着几分书卷气。
仔细端详,竟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却又说不明道不清是何缘由。
四目相接,两人皆是一顿。
邓结在她眼中未瞧见半分闪躲,唯有一抹沉静的回望,那目光同样在度量着自己。
待二人收起那目光,令史夫人才反应过来,微微欠身,“邓夫人安好,妾身初来邺城,人地两生。幸得青梧夫人提点,又言邓夫人待人赤诚,心中仰慕,这才冒昧前来打扰,借夫君之名亲近。”
她指着那些点心:“些许粗陋之物,不成敬意,还望夫人莫要嫌弃。”
这番话虽听着不假,可邓结也总觉得理由有些牵强——高柔新迁升,职责敏感,其夫人主动接近校事府和军师祭酒的内眷,多少有些刻意。
只是话都说到这份上,也不好拂了青梧面子,邓结只好含笑收下,命槐娘妥善收好。
“夫人客气了,高令史年轻有为,深得曹公信任,何须夫人如此。”邓结一边请二人入座打茶,一边不动声色地试探,“高令史近来可好?府衙诸事繁杂,若有难处,夫人但说无妨。”
邓结也是被许都的经历所怕,哪有人无事来访的。总担心是高柔本人遇到什么岔子,才让其夫人走此门路。
令史夫人闻言,连忙摆手,“夫人明鉴,我家文惠一切都好,尽心职守,前日还得司空夸赞,当真不必妾身走甚么旁门左道叫夫人担心。
妾身……实是仰慕夫人为人,又听闻夫人精通药理,这才厚颜相求,想与夫人多亲近学习,也好排遣些客居的寂寥。”
她解释得虽急切,但眼神实诚,似乎并无作伪。
邓结心中狐疑稍有褪去,便想着横竖无事,多交往探探也无不可。
于是她为二人换煮新茶,又让槐娘做些简单点心,聊着邺城风物、家常琐事。
令史夫人言语不多,却总能起到好处地接过话,尤其是提及种植作物时,眼神便亮起不同寻常的光彩来,那是真心喜爱的神色。
虽然药材与庄稼多有不同,但谈及那种子破土、抽枝散叶的种植心得总也心意相通,竟就此找到了共同话题。
谈兴正浓间,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和几声轻咳——是郭嘉回来了。
令史夫人似是有些紧张,立刻噤了声,端起茶盏开始啜饮,眼角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往门口方向瞥。
这细微的变化,让邓结有些奇怪。
郭嘉进入院中,见有客人,只是一向他对此冷淡,稍稍颔首,便往书房去了。
邓结见他也不多问句,便拉扯道:“这位是刺奸令史高文惠的夫人,今日还特地给你带了润喉的果羹来。”
郭嘉闻言,稍稍一抬手,“多谢夫人费心。嘉身体微恙,怠慢了。”
“祭酒言重了。”那夫人连忙起身回礼,却始终低着头,不敢直视郭嘉。
她揪着衣袖,对邓结和青梧道:“时辰不早,想必祭酒也乏了,妾身与青梧夫人便不再打扰了。”
青梧眼中透着些讶异,不过还是被她拉拉扯扯告辞退出院中了。
送走客人,邓结随郭嘉进入书房,将自己心中的疑窦说与他听:“我总觉得这位令史夫人有些奇怪。进院这半天也不曾告知我姓甚名谁,我旁敲侧击地打听祖籍过往,也总语焉不详,只道随夫君辗转……”
她看了眼郭嘉不甚感兴趣,顿了顿,“我总觉得,她看你的眼神……很是特别。”
郭嘉沉吟一声,也在心里计较着高柔相关,“高文惠为人刚正,精通律法,办事颇为得力,明公对他甚是满意。其夫人……既愿与你交好,多走动倒也无妨。”
“只是若涉及刺奸校事……还需说怿自行把握。”以防万一,他还是觉得先防一手,毕竟内院才是最容易出纰漏的地方。
邓结点点头,想起那几盅汤羹,给他端来,“说起来,她这秋梨膏比起师父教我的方子还甜润,你倒是多尝尝。”
郭嘉尝了几口,竟也觉得意外地合胃口,连日因药汤败坏的味觉似乎都被这温和的清甜所安抚了。
“确实用心,难得。”他随口称赞了一句。
接下来的日子,那令史夫人果然常来郭宅走动,有时同青梧一道,熟络了也开始独自前来。
每次来,都必然带着精心准备的膳食或汤羹,比起曹操赏赐的单纯滋补,她的更偏重于润肺,花样众多,几乎没什么重样,费心至极。
邓结心中那点疑虑,也逐渐在这些细致入微又不求回报的关怀中,打消许多。
两人相处也愈发融洽。
邓结搭理药圃,令史夫人便在身边帮忙,偶尔带些新奇种子来,一起研究花草。
“夫人,”邓结看着她熟练地松土,瞧着正放松,又忍不住再次试探,“与夫人交往这些时日,总这么称呼,多少还是疏远了。我同其他友人,亦是呼互称小字,不知我可有幸与夫人交换?”
她说着,拿出华佗医庐的弟子铭牌,给她瞧自己的小字。
那夫人微微一怔,抿了抿嘴,应道:“夫人比我稍长,我还是……唤夫人阿姐吧。阿姐叫我……仲君便好。”
“仲……君?”邓结琢磨着,“莫非家中还有兄姊?”试图从这里可以探出更多信息。
令史夫人张了张嘴,轻叹一声,“乱世飘摇,未曾见过,大约是有过罢。”
邓结见她这般模样,也没敢再多问,这世上多的是与家人走散的人,各有各的心事,自己怎好再揭伤疤。
日子在平静中流逝,眼看着又要进入腊月过年,这日除夕,仲君带着红绸裹的腊肉又来访。
“阿姐,”她笑容中透着节日的喜气,“这是自家做的腊肉,带来给阿姐和祭酒添点滋味。”
邓结热情地接过,一看这肉便知是上好的五花肉精心腌制的。
她心中一动,拉着仲君的手:“今日留下用晚膳罢!正好奉孝也好许多,待他回来,喊上你家文惠,我们一同过年,给我这小院热闹热闹!”
仲君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连忙撤手摆道:“阿姐盛情,妾身心领,只是家中琐事繁多,还需回去……”
“哎!过年嘛,哪有那么多‘只是’!”邓结不容她推辞,故意板起脸,“你看这腊肉这么多,我们就只两人,便是加上槐娘一家也吃不掉,岂不是浪费辜负了你的心意?”
她说着,扬声唤来槐娘,“快将这肉蒸了,多备两副食槅碗筷,今日我们留高令史夫妇用膳。”
槐娘应声接过,利落转身去了灶房。
邓结冲仲君笑道:“这下便好了罢?一会派人去请高令史,你们留我这一同守岁可好?”
仲君眼中竟被“守岁”二字哄得有些闪烁眸光,再难张嘴推辞。
可偏此时,院外响起一个邓结未曾听过的清朗男声:“夫人?”
“文惠!”仲君应道。
她看了眼邓结,便出门迎接。
高柔见邓结跟在妻子身后,向她行礼道:“邓夫人。”
仲君挽上高柔的手臂,眼眸微微垂下,轻声道:“阿姐想留我们守岁……”
高柔微微讶异,柔声问:“那夫人如何说?”
仲君犹犹豫豫地蹙了蹙眉,终于还是缓缓摇头。
高柔心中了然,对邓结再行一礼道:“多谢夫人盛情相邀,柔与内子感激不尽。只是……只是家中尚有年幼孩儿,翘首盼着我们归家团年,实在不便在外久留,还望夫人见谅。”
他说得合情合理,天衣无缝,邓结心中失落更甚,只好点点头,“如此……倒是我思虑不周了,差点误了一家团聚……”
她挥了挥手,“快回去罢,莫让他久等。”
话虽这么说着,可她依旧不舍得离开,守在门口见二人行礼辞别。
仲君再回头一眼,眼神复杂,似有千言无语,终究是化作一句:“我们明日再来看你。”
就在他们步出巷子的那一刻,一阵寒风卷起细雪,吹乱了仲君的鬓发。
高柔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替她将发丝捋至耳后,低声说了句什么,最后半句恰好顺着风,清晰地飘入邓结的耳中:
“……这般便好,你说是么,奉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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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令史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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