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到底是谁?”
“我是鹤丸国永呀。”
“我到底是谁?”
“你是三日月宗近。”
这样的对话自两人离开学院后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三日月宗近大概是被吓到了吧——鹤丸国永猜测——他总在不经意间向自己提问,五年间从未停止。
他们离开学院五年了。搜寻者如影随形,任他们怎样躲藏都无法摆脱。五年间两人东躲西藏,几乎走遍了整片大地。
既是月神的幕僚,鹤丸国永身上一定有属于月神的东西,或许那就是吸引搜寻者穷追不舍的关键。三日月宗近如此断定,于是鹤丸国永一次又一次被他压在身下,被迫褪去全部衣物。
萤火自发聚集过来,鹤丸国永的身体光洁如凝脂白玉。
“又要被你看光了。”鹤丸国永一只手挡在脸前。
“需要我负责吗?”三日月宗近不由分说将鹤丸国永翻了过去,他的背部有羽翼一样的纹身,三日月宗近移动指尖,细细描绘羽翼的纹理,身下人脊骨倏而起伏。
手真凉,鹤丸国永想。
纹理较五年前淡了许多,三日月宗近凑近了些,借着萤火仔细观察。鼻间喷吐的热气借着卷来的风令鹤丸国永战栗不已。很快,他有了更加清凉的感觉。
三日月宗近毫不留情将他推进一旁的河里。
一套动作下来,鹤丸国永毫无反抗之意。
“你真是越来越粗鲁了。”他掬起水,自头上淋下来。萤火竟不惧水流,水面上满是黄绿的星光。
“那你为何不反抗?”三日月宗近站在岸边,背手看着他。
树林上空有乌鸦掠过,鹤丸国永猛缩进水中,他竖起一根手指:“小声点,当心引来搜寻者。”
“他们从不在夜晚行动。”
鹤丸国永笑了:“看来你已经上道了,深谙山林中躲藏的技巧以及搜寻者的行动规律。”
“对于我的‘粗鲁’举动,你为何不反抗?”三日月宗近又问了一遍。
“这个问题逃不掉了吗?好吧,你是我的……你是我们的‘受害者’,我当然应该迁就你。”鹤丸国永叹了口气,“总把我丢进水里,好像我身上很脏一样。”
“味道又出来了。”三日月宗近眉心拧出的川字,又很快消失,“或许不是因为纹身,而是你身上的味道引来的搜寻者。”
“你这样说,我不得不怀疑你看纹身是借口,其实是想看我的身体吧?”
话是玩笑话,并无戏耍意。鹤丸国永上岸:“洗澡也不过是一时之计,说起来你不觉得蛮香的吗?”
“香得太过了。”三日月宗近说,“在学院的时候倒没闻见。”
“那时候洗得勤。”
“出来后就懈怠了?”三日月宗近抛下这句话,径自朝林中走。
“逃命要紧嘛。”鹤丸国永一跳一跳套上靴子,跟了上去。
风自身后吹来,馥郁芬芳勾起陌生的记忆:盏中秘酿苦涩又清香,一树金花之下有人长袖翩跹,恍惚间他看不清舞者面容,可恣意上扬的嘴角愈发清晰起来。胸口的钝痛令他倒吸一口冷气,三日月宗近从怀中拈出黑色的羽毛,这是刚才那只乌鸦落下的,他鬼使神差将之收进怀中。风更大了,黑羽散作金沙从指间流走。
诧异之时,手腕被猛地扼住。鹤丸国永拉着三日月宗近朝一个地洞栽了进去。
同时压低声音:“有人来了。”
直至天明,两人方从洞中出来。
“稀奇,他们竟开始晚上行动了。”鹤丸国永大力地拍着衣服,白衣在洞穴中滚成了土黄色,三日月宗近深蓝的衣袍倒不怎么显脏,“这里也不能待了,接下来我们去哪?”
“是时候履行你的承诺了吧?”三日月宗近突然说。
“承诺?”鹤丸国永疑惑,“什么承诺?”
“离开学院时,你那个要探寻真相的承诺。”三日月宗近看着他,“五年来你一次都没有兑现过。”
“我们不是一直在逃命吗。”鹤丸国永辩称。
“他们不会停止追击,除非我们先一步找到月神。该办正事了。”三日月宗近的语气不容置疑,“你回到主子身边,我洗我的冤。”
鹤丸国永目光躲闪。
“你不想找到月神吗?”三日月宗近话锋一转,“还是说你根本不知道怎么找?”
“我当然知道!”鹤丸国永快上一步,留给三日月宗近一个背影,“只是……”
“只是什么?”
“想找月神,要先找到黑龙,因为是黑龙载月神去往月宫的,所以月神要离开也只能求黑龙帮忙……”
“好,那就去找黑龙。”
“但是……”
“但是什么?”
鹤丸国永回头,愁容满面。他两手一摊:“如今,人们都稀罕玄色皮毛,于是大肆捕杀,即便是玄兽都很少见了,我们又该到哪里找黑龙呢?”
“所以呢?你想说其实根本找不到月神是吗?”三日月宗近扼住鹤丸国永的手腕,面色平静,手里暗劲不断,仿佛要捏碎那根腕骨。
“疼疼疼,你放手。”鹤丸国永求饶,“我也是出来学院后才知道外头竟成了这样,学院里消息闭塞,谁知道如今人们都好这一口?拜托,饶了我,我们再想办法。事在人为,饶了我吧……”
他试图甩开三日月宗近的手,可除非鹤丸国永有断腕的决心,否则不能轻举妄动。他节节后退,脚底踩到一个柔软的东西,吱咛一声栽了下去。
三日月宗近连忙扶他。
可算是松手了,鹤丸国永郁闷地朝脚下看去,顿时愣住。
“怎么了?”三日月宗近同往下看。
黑发黑肤的男子倒在路旁,袖口卷起,手臂上有着鳞片一样的图案,蓬乱的黑发中间,两只尖角神气地上扬。
“这似乎就是……黑龙……”
2.银辉莹莹,他踏云而至。
月宫前寂静清冷,偶有白兔一跃而出,随即隐入缭绕的云雾之中。院中唯一的装饰是一棵桂树,纯银的树干,水晶的枝丫上开满了金灿灿的小花,过分浓郁的香气令他蹙起了眉。
“大人莅临,未能远迎。”月神站在大殿门口,“弦月之夜不出阁,故而怠慢了大人。”
“无妨,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虽说如此,他还是进到月宫。
他径自坐在上首,月神为他倒酒,他抬手制止:“公事,不饮。”
月神放下酒壶:“大人请讲。”
“你为何成神?”
凡人成神,皆因有执念。所有执念最终由此人审阅,这一步繁琐却又必要,为的是确保新神并非恶人。
“黎民所愿。”
“撒谎。”
“大人神武。”月神垂眸。
“想清楚了再回答我,第一,你为何成神。第二,你支付了怎样的‘代价’。”
“代价?”月神迷茫地抬头。
所有神都要待在神界,凡人升神时需要支付入场费,那就是“代价”。实物也好,虚无的什么也罢,只要是“最珍贵的东西”都可以算作代价。见月神一副困扰的样子,他有些好奇这人难道什么都没了解过就来当神了吗?
“回大人的话,我的确是为信众黎民而来,至于代价……”月神再三考虑后答道,“我不记得自己有付出过什么。”
没有一个人可以不支付任何“代价”就进入神界,而月神口中所说的成神的理由,也与天神簿中记载的不同。
他走下来,按住月神的肩。
他在月神耳边低声说道:“不记得了?那我来提示一下,你是为我而来的。”
月神睁大了眼,一阵天旋地转,他被推倒在地。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月神:“这个理由很稀奇,这令我生厌,又叫我好奇。为我而来的你,意欲何为,又支付了怎样的‘代价’?”
月神慌忙起身连连叩首:“大人的话我不明白,我确为黎民而来,已然不记得自己支付的‘代价’。”
“这个答案不好。”他拂袖而去,“我改日再来,希望那时可以听到满意的答案。”
3.他们收获的不仅有黑龙,还有一只猫。一只猫妖。
猫妖倒在不远处。不论品相还是修为,猫妖都在黑龙之下,后者虽在昏迷中但还能勉强维持人形,而猫妖的人身已经十分虚幻,本体的耳朵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还是一只黑猫。
听到有人靠近,猫妖回光返照似的睁开眼,他艰难地举起手中的水壶,气若游丝:“帮我……救他……”手抬到一半,终于还是支持不住落回地上。塞子松了,壶里的水淌了出来。鹤丸国永忙救起水壶,里面的水还剩了一半。回头再看,黑猫小小的身体已然缩成一团。
龙必然要救,但猫也不好不管。三日月宗近接过壶,扶着黑肤男子给他喂水。鹤丸国永掌心涌现柔和白光,他握住猫的尾巴,力量源源不断输送过去。三日月宗近一言不发,鹤丸国永觉得氛围似有些僵,思来想去,说:“待会儿龙留下,猫卖了换钱吧。”
黑猫一个哆嗦。
“你要和那些滥杀的人一样吗?”三日月宗近皱眉。水喂不进去,黑肤男子衣襟湿了大半。正苦恼着,却发现他手臂上的鳞纹渐渐消失。他索性将剩下的水全洒在男子脸上,很快,龙角也缩了回去。
猫妖介绍自己名叫烛台切光忠,黑龙名为大俱利伽罗。
黑龙就这样找到了,那么接下来就该问月神的事了。三日月宗近正要张口,却被鹤丸国永拉到一旁。
“你要说什么?”鹤丸国永问他,“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不然呢?”
鹤丸国永叹气:“跨越种族的禁断爱都玩得出来,这龙一看就知道不是送月神上天的那个,你问他有什么用?”
“这你都看得出来?”
“用脚趾都能想得到。”
“那么请问你机智的脚趾有什么好办法吗?”
鹤丸国永思索片刻,返回烛俱二人面前。
“相逢既是有缘,这位是三日月,你们可以叫我鹤。”他亲切地揽着两人,“我们是探险家,喜欢考据神话传说,如今正为了筹备新的志怪故事搜集凡人飞升成神的故事,已经搜集了好多,都相当有趣呢……不讲这个,话说两位打哪里来,要往何处去?又为何倒在路边?”
烛台切光忠看向大俱利伽罗,后者垂眸片刻,向他点了点头。烛台切光忠从腰包里拿出一张薄饼,和大俱利伽罗一人一半。二人席地而坐,见状,月鹤二人也坐了下来。
黑龙一族一直肩负着载神飞升的使命,甚至决定了龙王之位的传承。最后一位载神的龙,自顺利坐上龙王的宝座距今已有三百多年,那便是大俱利伽罗之父。
“原来是位王子,失敬。”鹤丸国永拱手,“那么王子殿下为什么不好好在父皇身边尽孝,反而离家出走,并同异族结为伴侣呢?龙族那样高贵,您此举,怕是不妥吧?”
三日月宗近的目光在烛台切光忠与大俱利伽罗身上来回扫视,前者看不出端倪,后者的表情却明显变了样。
“黑龙载神飞升有功,名与利皆与神捆绑。大多数神都是正直有作为,故而龙也能获得恩泽,不过……”大俱利伽罗轻蔑一笑,“要是遇上不作为的恶神,即便人们的恶评仅针对神,龙也逃不掉。”
“恶神?谁?”月鹤疑惑。
“二位不知?”烛台切光忠轻声道,“月神早就臭名远扬了。”
因为月神的叛逃,所有龙族都反对现任龙王。可月神之后再无新神飞升,新的龙王也就无法产生。老龙王以寡敌众,非说月神有苦衷,故而引得非议不断。
众龙的不满迁怒到了大俱利伽罗身上,有的劝他拉父皇下马,有的指责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些声音使得大俱利伽罗愈发厌恶龙宫,最终,他选择离开。
“这可真是……太遗憾了。”鹤丸国永朝大俱利伽罗深鞠一躬,“实不相瞒,我二人正在寻找到故事便与月神有关,既是龙王大人载的,那么能否请王子殿下为我们指条去龙宫的路?”
大俱利伽罗犹豫了一下,烛台切光忠在他肩上拍了拍。
“这条路的尽头,悬崖之下。”大俱利伽罗说。
原来这么近?月鹤二人倍感意外。事不宜迟,两人朝猫龙一揖,便要赶路。
“其实……”烛台切光忠突然叫住他们,“你们要是想见龙王,不如我四人同行?”
“你们也要去……要回龙宫?”鹤丸国永问道,“又或者……王子殿下其实一直没有离开过您父皇身边?”
大俱利伽罗扭过头去,似是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倒是烛台切光忠耐心解释:“龙不能离开生长的水源太久,否则会无法支撑人形。大俱利伽罗出来时带的水用完了,此次回来也是迫不得已。”
“也好。”三日月宗近朝鹤丸国永点点头,“我们没有办法下水,同他们一道,能省很多事。”
4.伽罗龙王玄色的鳞片在月光下泛着漆光,修长的龙身打着摆,它载着新月向命定的太阳飞去。
月神伏在龙王背上,不堪重负,气若游丝。
“看来你的信众对你充满了期待啊。”龙王淡淡说道。
月神拍了拍龙王的脊背,他的手深深刺进龙王鳞片的缝隙中去,紧密贴合的鳞片将他的手指夹出了血。本就虚弱的月神忍着十指连心之痛,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信仰的力量猛然灌注进正在蜕变的躯壳之中,月神正备受煎熬。龙王同他搭话,以分散他的痛苦。
“距离上一个飞升成神的人归位已经有一千年了。”龙王继续说道,“诚意、坚持、信仰、执念……你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我……我已经……不记得了。”
月神磕磕绊绊地回答。
突破九重天禁锢之时,月神被剥夺了肉身,一并离他而去的,还有他那份深深藏在心间的珍宝。
这是人成为神的代价。
“看来你已经付出了代价。”
“是……什么?”
“我不知道。”龙王在云层间穿梭,“你还没来得及跟我介绍它呢。”
他们不停向天上飞去,突破禁锢后每升高一重天,月神都会恢复一些体力。六重天时,月神突然察觉到了什么,躁动不安起来。
“不要乱动,否则你会掉下去的。”
“我……我突然想起了些什么。”
“是什么?”龙王问道。
“你必须先停一下,我是说,你先盘旋着,等我讲完你再往上面去。”
“我不能停。”龙王拒绝了月神的提议,“我必须一口气将你送到终点,这也是规矩。”
闻言,月神似乎有些焦躁。
龙王叹了口气:“不如你长话短说,我飞慢一点。”
月神感激地看着龙王,他俯下身,脸贴着冰冷的龙鳞:“我想去见一个人,可关于他的所有事正逐渐从我的记忆里消失。”
“……”
“我现在只记得他穿的什么衣裳了,你每向上飞过一重,我脑海里关于他的事就越少。我已经记不起他的模样了。”
云海之间,黑龙盘旋而上,月神述说的故事越来越短,突破九重天的瞬间,月神彻底退去人身桎梏,七情六欲封印,再睁眼,已无悲无喜。
他走得很慢,但步伐沉稳没有丝毫犹豫。
伽罗龙王目送月神的背影消失在月宫之中,盘旋了许久才离开。
5.碧波之下,真龙王宫。
寻常人即便淹死也无法窥及龙宫真迹,龙宫不是坐落于海底,而是悬浮在海洋之中,借由光的折射隐藏了真形。
大俱利伽罗回到生身水域,体力与精力得到恢复,他周身一米维持着气团,裹着另外三人来到龙宫。
大俱利伽罗其实没必要也挤在气团之内的——毕竟哪有龙会怕水——但他无法舍弃与烛台切光忠十指相扣的手。恢复人形后,两人如胶似漆的模样令月鹤二人一路上啧啧称奇。
水族眷属向大俱利伽罗行礼,随后面露狰狞,凶狠地盯着另外的三人,十分警惕。
“你们水族都是这样想的吗?”鹤丸国永问。
“不……”大俱利伽罗垂眸,“至少在那之前不是。”
相扣的手倏而拉紧,大俱利伽罗看了烛台切光忠一眼,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来者是客。四人来到正厅,已经有人布置了厅堂,准备了茶点。少时,伽罗龙王到。
一同出现的,还有三位同族长老。
隔着层叠薄纱,看不清老龙王的脸,隐约可见他正襟危坐,开口,低沉声音中气十足:“你回来了。”面对愤然离去的儿子,老龙王没有斥责也没有懊悔,只是语气中夹杂了些许无奈。
“是。”
“留下,继任典礼后,接任龙王一职。”
“不。”
霎时间,无形的威压自头顶降下,喉咙也干涩得吐不出半个字来。三日月宗近强撑着身体,他看到烛台切光忠竟然没事人一样坐在长椅上。仰着头,看不清脸。
大俱利伽罗挡在他的面前。
黑猫将他紧握的拳一点点扣开,大俱利伽罗被他拉到身旁。猫无比温柔地抚摸着爱人的脸颊,然后是脖颈,然后是胸口,然后是腰间。
龙将猫护在怀里,龙王的威压尽数落在他的身上。龙王继续施压,却看到那只大胆的猫妖收紧了环在儿子腰间的手。猫偏过头来,那张脸,那张年轻的脸上露出挑衅一般的笑。
大俱利伽罗又一次决定离开龙宫。
他对龙王向自己恋人的施威感到愤怒,父子间隔阂加剧。
他回到自己的住处收拾东西。
“已经老到对任何外族人都要如此警惕吗?”
烛台切光忠卧在黑龙柔软的床榻上,龙王的威压伤不到他,但龙王的举动在王子看来毫无尊重可言。
只是,王子可以表达情绪,他不行。
“我不要紧。”猫妖温柔地抚摸龙脊,“可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做,不要为了我耽误重要的事。”
但对我而言,你也是同样重要的。大俱利伽罗说。
“那就多做一些准备吧。”猫妖说,“把你需要的东西都带上。”
猫妖的双腿环在龙的腰间,寝殿周边珊瑚重重叠叠,将起伏的身影隐去。
龙王对儿子的逆反愤怒却又无可奈何。一旁的长老对着龙王窃窃私语,晾着三日月宗近和鹤丸国永干坐在下面。
三日月宗近几乎是迫切地想打断龙王与长老的谈话,鹤丸国永拉住了他,摇头。
“我们还要求黑龙送我们找月神。”三日月宗近说,“为什么要阻止我?龙王正是当年送月神飞升的那位!”
“就目前的态势来看,我们不能提了。黑龙父子但凡关系好点,我们都可以坐下来好好谈。”鹤丸国永解释,“我们靠着大俱利伽罗的力量来到这里,可他与龙王明显不和。你现在贸然上前,龙王会不会把他对儿子的气迁怒到你身上?”
三日月宗近沉默。
“我们的气团不多了,龙王和龙子如果都不愿意给我们提供空气……我可不想死在海里。”
鹤丸国永拉着三日月宗近悄悄退去,厅外,守卫让他们移步别处。鹤丸国永问大俱利伽罗的去处,守卫沉默片刻,继而说在此稍等,王子出发前会叫他们。
悬崖之上,分别在即。
黑龙对耽搁的时日表示抱歉,月鹤默契地无视两人颈间多出的异色。鹤丸国永拉着三日月宗近准备离去,大俱利伽罗叫住了他们。
“让你们白跑一趟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鹤丸国永摆手,“那我们就继续启程,寻找月神的故事了。”
“等等。”大俱利伽罗疑惑地看着两人,“你们?寻找?月神?”
“还需要再进一步解释一下我们的旅程吗?”鹤丸国永问他。
黑龙摇头,说:“我也才想起一件事,一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候的龙还是鱼一样的大小,那时候,他就已经见过三日月宗近。
“我原来这么老了吗?”三日月宗近奇异地摸了摸脸。
“或许,见过的是这张脸而已。”黑龙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又看向旁边,“而那时,你,正倾心于他。”
鹤丸国永亦睁大了双眼。
那是从父辈的父辈便存在的战神一般的神明,天然被万物生灵所爱戴。而黑龙对他的敬意尤为沉重,尤其当他亲眼看见那位于宫阁廊柱上肆意挥毫,写下他与另一位之间发生的点点滴滴之后。
林中鸦雀惊起。
鹤丸国永匆忙别过龙与猫,拉着三日月宗近向着密林深处急行而去。
6.“你的酒很香。”他坐在殿内,身旁已经空了好几个坛子。
“花落便落了,不如拿来做点什么。”月神坐在下首,几篮银桂上新鲜的金花放在身边,馥郁芬芳已经把这里腌渍入味了,月神的宫殿到处充斥着浓郁的桂香。
月神的身边也放着几个空坛子。
他一碗接着一碗喝酒,看着月神把金花和着拜祭收来的粮米下坛。金花和粮米还没用完,他的酒却已经见底了。
“大人今日尽兴否?”月神抬头,对上他意犹未尽的目光。
“否。”
月神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垂眸俯身之际,他已至身旁。
金花洒落一地,他捏着月神的下巴,强迫对方抬起头来。
“今日的答案,准备得如何?”
月神重重挣脱他的手,洒落的金花落地生根,向上生长,金色藤蔓缠绕成墙将他隔开。
“大人自重。”月神的声音自墙后传来。
他满不在乎,举手间金光如刺,朝藤墙飞去。金刺穿过藤蔓,刺中月神的身体,带着他连连后退,终被钉在宫墙之上。
神的血液也是金色的,月神月白的衣裳溅落斑斑血迹,像极了庭院那棵银桂盛放的身姿。藤蔓失去控制,渐渐枯萎,而后消散。
他缓步上前。
月神的力量被金光汲取,光芒愈发高涨。他想听月神的答案,但月神依旧不愿配合。
白练遮住双眼,继而缠缚躯干。玉柔穿梭在发丝之间,寒意在后脑流连。刺透锁骨的金光如有生命一般律动,他克制着,让月神处在脱力与破碎的边缘。
真是个倔强的人啊。面上比这宫殿还冷,内心深处却隐藏着如此炽热的火焰。他欣赏着月神狼狈不堪的模样,轻松化解了他的每一下攻击。努力凝聚的藤蔓连他的衣服也刺不破,打在背上不过是捶背的力道。
“没有神是靠拳脚指甲还有牙齿打架的。”他在月神耳边咋舌,也听到了月神无法掩饰的呜咽。那一刻,他突然理解了那个稀奇得甚至有些荒唐的理由。
食髓知味一般,他已然深陷其中了。
7.密林深处,传来鵺的悲啼。
鹤丸国永痛苦地攥住领口,跪倒在地。三日月宗近来到他身旁,看到他金色的眸子里一闪而过了痛苦和怨恨。
“你还好吗?”三日月宗近问他。
“还好。”鹤丸国永注视前方,“但是他们已经在附近了。”
“那这片森林还够我们躲藏吗?”三日月宗近把他扶起来,鹤丸国永的痛苦似乎还未缓解,双手冰凉。
他推开三日月宗近。
“不够了,但这片森林已经被他们包围,要么飞到九天之上,要么遁入地下深处,否则我们逃不出他们的包围圈。”
遥远的某处,再次惊起一群飞鸟。如果是平常,那鸟儿的歌喉将是无比婉转清亮,但在不速之客的粗暴威胁之下,再婉转的喉咙也只能发出嘶哑的求救。
鹤丸国永面色阴沉,他无比希望这天能尽快黑下去,或许趁着夜色,他们能找到包围的破绽逃出去。
“你这一身在黑夜中会更明显,你真的不考虑换一件深色衣服吗?”三日月宗近上下打量。
“五年了,你现在才想起来说这个?”鹤丸国永对此有些无奈,“你的衣服也变得破破烂烂了,还是一件华服,你怎么不换一件?”
“五年前我们走得匆忙,毫无准备。”三日月宗近解释。
鹤丸国永摊开双手:“正是这理,所以你觉得我有提前做准备吗?”
“你没有吗?”三日月宗近突然反问。
鹤丸国永有些生气:“当然没有!被围攻的是你,救你的人是我。我顶着巨大压力把你救出来,你应该体谅我,而不是在这里怀疑我!”
“可你却忘了最关键的一点。”三日月宗近话锋一转。
他卡着鹤丸国永的脖子将他摁倒在地:“我们不是要找黑龙载我们去寻月神吗?玄兽黑龙我们找到了,正好还是当年的亲历者,可你几次催我离开。“
“还有那条年轻的黑龙,猫就是他的软肋,我们可以用手段。他也能带我们寻找月神,可你还是离开了!”
“放开我,三日月宗近!”鹤丸国永拼命挣扎着。
三日月宗近未下死手,纤细的颈子仍有活动的空间。可鹤丸国永似乎非常反感这种方式,他的声音里满是慌张,甚至有些惊恐。
可五年来,三日月宗近一直没能洗清自己身上的疑点,跟这位自称月神幕僚的人东躲西藏,耐心其实早已消耗殆尽。
鹤丸国永挣扎得更厉害了,衣领因此凌乱大敞。三日月宗近看到他背后那一度淡得只剩些许痕迹的羽翼纹身此刻竟无比清晰。
那个纹样……
三日月宗近忽然头痛欲裂。
鹤丸国永趁机逃脱了桎梏。
起风了,树叶沙沙作响,似乎在为鹤丸国永的逃离作掩护。三日月宗近忍痛朝他逃离的方向追去,枯枝划破了他们的衣服,划破了两人的皮肤。飞溅的血液落在地上,挂在叶上,发着黯淡的金色荧光。
“你为什么要逃跑?你不是要为我去寻找月神吗?”三日月宗近在后面喊道,“五年了,我们坚持了五年,什么样的包围伏击没经历过,现在你要放弃了吗?”
鹤丸国永猛然停下脚步。
三日月宗近也停了下来,他缓缓靠近鹤丸国永:“是你从审神者手中救下我,是你提出要探寻真相的。是你主动做了这一切,到头来却也是你要食言吗?”
鹤丸国永回头看他,眼神极尽悲愤之情。
“我相信了你说的一切,跟你一起躲了五年。现在你告诉我,你所承诺的全部到头来只是一场空?”
“是啊,是我选择了你。”鹤丸国永的眼中只剩下绝望,“是我选择的这一切,撑了五年果然还是撑不下去了……就当你看走眼了吧。”
“你现在跟我说这些?”三日月宗近怒极反笑。
未至傍晚,天色却骤然阴沉下来。
遥远的天边,搜寻者已经捕捉到鹤丸国永的位置,那个白得发亮的位置。为首的审神者祭出一面旗子,上面绣着葵花与藤蔓的纹样。他催动咒术,花纹跃出旗面,盘旋着朝鹤丸国永飞去,在他头顶悬停。
“镇!”
花纹降下瀑布一样的金光,将鹤丸国永的身体淹没。
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入脑海。
九重天上,银桂树旁。
月白色的长袍下,**的脚踝上挂着沉重的枷锁。满月的夜里,月神只能拖着沉重的身躯低空盘旋。
下一刻,月神姣好的面孔出现在眼前,他怜爱地抚摸着那张冰冷的、被自己亲吻过无数遍的脸,然后自天灵处扯出一道道神的魂魄。
三日月宗近快步上前,用力将鹤丸国永推出光瀑。
背后是无尽深渊,鹤飞了起来,旋即下坠。
龙吟在山谷树林间回荡。
风止住了,叶不落了,水不淌了。
世间一切仿佛都在龙吟之下定住了。
*
伽罗龙王玄色的鳞片在月光下泛着漆光,修长的龙身打着摆,它载着新月向命定的太阳飞去。
那是他所倾慕之人,他甚至愿意为之舍弃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事物。可一腔热血到头来却成了千百年后无尽囚牢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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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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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004-梦醒时分·记梦·贰·与龙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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