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好奇我师父的身份。”小乌丸将最后一口酒一饮而尽,“他似乎在一个大人家里做事。别家有人在大户人家做事的,总会带家人去见识见识,但他从没带我去过。我试图跟踪他,但都失败了。
他每天天不亮就出去,临走前会把我一天要学的东西准备好。你知道的,这个暗门,之前打溯行军时用的小玩意,还有一些别的什么,都是跟他学的。”
“他教了你很多东西啊。”三日月宗近点头。
“其实这样说并不准确,他很少亲自教导我,我基本上都是照着他写的书自学。师父似乎是在大人家里编书的,他编了好多书,在那边放不下了就搬回家来。他的书涉及范围很广,武器使用、格斗身法、草木识别……我要做的就是把它们背下来,然后一遍遍演练。”
“有现成的书摆着,你还要背吗?”三日月宗近问他。
“当然要。因为每晚师父回来,检查完我的学习成果后,就会把书烧掉,第二天再拿新的给我。”
“烧掉?”三日月宗近意外道,“我记得你做的那些小东西都极具实用性,草木识别在野外也是非常重要的技能,还有生存技巧……这些书意义非凡,不应该流传下来吗?为什么要烧了?”
小乌丸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久,有一天,我在院子里练刀,那天的天气不是很好,昏昏沉沉的。院子的门突然被撞破,师父醉醺醺地扑倒在地。师父是个滴酒不沾的人,当时我吓了一跳。我扶着他倚在门边坐着,他脸上不知道是水还是酒,黏糊糊的,粘了灰,看着就像乞丐一样。
他一直念着什么,我也没听清。我把他扶回屋里,刚进门就下雨了。那天雷声好大,每响一声,他就哆嗦一下。师父开始发烧,他大声喊叫着,反复说着‘对不起,原谅我’。
师父做了什么?
他在对谁说对不起?
发生了什么让他受了这么大的刺激?
然而关于师父的事情我知之甚少,他没有口音,我甚至不知道师父是哪里的人。我们每天相处的时间很少,但回忆起他的只言片语,或许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不对劲了。早上师父没给我留书,反而留了好多钱。他是个节俭的人,却叫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全花掉最好。
那晚之后,他就变得嗜酒如命,挥霍无度。欠了酒钱被人打得半死,就那样还揽着那个酒葫芦。我有时叫你少喝点酒,也有一部分原因来自他。酒不是好东西,你找时间戒了吧。
师父成了一个酒鬼,喝多了会哭会笑,会把自己锁在锻冶所,叮叮当当,敲打声彻夜不停,好几次我进去找他,见他倒在炉子旁边,火已经燎着了他的头发。
我渐渐记不清师父以前的样子了。他曾经是那么手巧、温和、头脑灵光。但我还想继续跟着他,一是自己渐渐也有了些人脉,我很想弄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他变成这副样子。”小乌丸从三日月宗近手中拿过酒坛子,给自己盛满。三日月宗近记不清这已经是他喝的第几盏了。
“第二,我不想放任他一直这个样子。我十四岁跟着他,十四岁之前的事没什么印象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以前什么都不懂,以为师父就是父亲,这样叫他时,街坊邻居总笑,后来才知道他其实没大我几岁。他不喜欢这个称呼,但他是我唯一的家人,我不能不管他。
可是他不想要我了。那时审神者还是一个普通的阴阳师,师父把我放在阴阳寮门口,塞给我一封信。说进去随便找个人,让他把信拿给审神者看就行。可是大半夜的,哪儿会有人帮我送信?我等着师父走没影了,也没敲门进去,打算在门口凑合一晚。”
“你就这么老实地待了一晚?没想过到别的地方去吗?”
“因为总有一种他还会回来的感觉啊。”小乌丸挠了挠头,“现在想想挺傻的,觉得他会走到半路突然反悔,跑回来跟我说‘算了我们回去吧’,但是他没有回来。
他刚走没影,身后那门就开了,审神者亲自出来了。他接过那封信,但是没看。他带我进屋,那之后我就一直在审神者身边。当时我刚二十。一年之后溯行军出现了,然后你也来了。”
“原来你就比我早到了一年吗?”三日月宗近有些意外,“我以为那时你已经跟随审神者好久了。”
“当然没有。”小乌丸笑道,“我比你大五岁,开战那年你才十六。但说实话,总觉得你比我还老,太老成。”
三日月宗近无奈地笑了笑。
“我以为自己会不习惯在审神者身边做事,但是很奇怪,第一眼见他就觉得亲切。审神者也是个易亲近的人,什么也知道,什么也聊得来。偶尔和他提及师父,他就会和我讲很多,大概就是些让我不要难过的话,毕竟人活在世上要经历太多分分合合,得习惯。有时候我会在他身上看到师父曾经的影子,然后更加觉得可惜,明明师父曾经是个那么好的人。
溯行军来袭前,审神者让我回去看看。他预言战争就要开始了,我曾经生活的地方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回去了一趟,曾经的住处已经被夷为平地,好在邻居一直住着,他告诉我师父最后一次出现在江边的小亭,我去到江边,常在那垂钓的人告诉我,师父前些日子饮酒游湖,不慎淹死了。
这个结果我觉得挺好接受的,他一直在对什么人或什么事感到愧疚,所以在借酒浇愁。掉进水里的时候……至少那时他是醉着的,心里没有太多负担。”
三日月宗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和你说了这么多,只是有些感慨。”小乌丸把坛子里的酒喝光了,他站了起来,活动身体,“我不会为师父的变化而难过了,虽然一直没查清师父曾经做了什么,但是后来有人告诉我,他似乎对一个人做了一件非常糟糕的事,那件事还牵涉了不少无辜的人。所以我想过了,如果他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我是不会去同情他的。因为那是他活该。”
小乌丸突然话锋一转,语气也严肃了起来:“这是他教给我的,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同样,如果审神者也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在我还有能力、在我还能动的情况下,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他。教养之恩归教养之恩,不能因为这个就丢了做人的底线。”
“你看我的酒量其实也不差。”小乌丸一直没听到三日月宗近说话,于是看他,“怎么不说点什么?”
三日月宗近叹了口气,从怀中抽出白日自偏殿门前得到的信:“你已经说得很好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这是什么?”小乌丸好奇地接了过来,手上拆着信封,眼睛却盯着三日月宗近,“从王城回来就觉得你兴致不高,刚才开始感觉你更加情绪不对。怎么,头一回和你倒倒苦水,反而把你说得郁闷了?”
这件事发生在上皇登基之前。
前朝帝王昏庸,铺张浪费,大兴奢靡之风。时值灾年,颗粒无收却还要交大量赋税,一时间民不聊生。上皇自乡下起义,结有志之士共同推翻暴政,最终被拥上帝位。
上皇在位多年,一直勤勤恳恳,可上位的手段一直被人诟病。有近臣因为得不到重用,竟想借机再行造反之事。上皇查了个清楚,发现那人竟还是当初最信任的臂膀。念及旧情,上皇没有下令处死,只是将近臣全族贬作杂工。
然而他们竟不知悔改,还想着造反。吾有内卫探查得知,他们想借助神的力量制造天灾,以推翻本朝。可要说神的力量,本朝之中除了审神者,吾再想不出还有谁能拥有如此能力。
吾不是不信审神者,他为我朝立下大功,吾十分感恩。但是近来内卫来报,他的行为愈发乖张。二位将军虽是审神者部下,但吾知道两位都是忠国忠家之人,实力强劲但绝不滥杀无辜。吾恐审神者以神力窥探,一直不敢同两位直说。前日派令官送信,便是实在不想等。然而令官横死街头,吾愈发惊慌。今日冒险托女伎传信,望将军多做了解,助我守住江山。
溯行军一事也需二位将军费心,事毕定当重谢。
感恩再拜。
和泉守兼定念完了信,随后是长久的沉默。
溯行军的事还没解决,王宫内又出了造反这档子事。内忧外患,一时间众人忧心忡忡。
“审神者该防,但是该利用的地方也要用起来吧。”压切长谷部想了想,说道,“造反是君上的近臣要反,和我们关系不大,我们的重心还是放在溯行军上……”
话虽如此,可如果审神者和造反派牵扯起来,那么未来他们将要面临着溯行军与造反派两方的阻碍。溯行军还好,他们算不上人,但是造反派呢?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了。本丸里的诸位对战溯行军毫不含糊,可是若要面对有血有肉的人,就算是刺客出身的左文字家,也无法狠下心来对自己的同胞痛下杀手。
偌大的议事厅内,只剩下沙沙的翻页声和数字加法的小声复述。
终于,声音停了下来,而笑面青江在看完全部内容之后更重重地叹气:“当真没有关系吗?”
众人朝他们看去,石切丸面色凝重:
“或许我们应该再看看审神者的说法。”
世间万物皆有灵性,草木、鸟兽、器具抑或人。人为万物之长,本身蕴含的力量便不容小觑。世人皆道我有神力傍身,殊不知人人都可为神。
这份力量,来自人心。走善道,行义举,即为神。走恶道,怀执恨,堕落成鬼。
前朝旧部谋逆,我略有耳闻。时值溯行军作乱,我并未在意。然而执着于过去的人从黑暗中召唤出了幽魂。以松香为引,借蓝月而生的幽魂能乱人心智,愈是逆反,愈是猖狂。人无法承受幽魂的力量,最终他们堕落,就成了我们见到的样子——溯行军。
我们镇压多年,收效甚微。我以力量探知,控制了源头就能将溯行军一网打尽。便以自身为容器,寻得幽魂,将之封印。虽有一部分逃窜在外,但一时间也兴不起多大风浪。
同时,我尝试制作能够抵抗溯行军侵蚀的药,但是出现了意外。药的确能够起到一定效果,但同时包含了一些我也不知道的异变。那是个失败品,我没想将它给你们,可它还是出现在你们手中。
我终究也是**凡胎,幽魂腐蚀了我的身体,意识开始变得浑浊不清。与此同时,逃窜在外的溯行军开始躁动不安,继续这样会对你们的行动不利。是的,我从最初就知道你们的计划,我很高兴你们进行了独立思考,没有受到我言语的影响。可惜这份心情不能当面向你们传达。
作为审神者,我拥有的力量让我无法自行了断,但在封印了幽魂的状态下,我可以缩短这个时间。我死去,幽魂会到它们该去的地方。但是流落在外的残余仍然不可轻视,他们在准备一场反扑,但是我已经无法看到更加确切的内容了,那场反扑至关重要,请务必阻止。
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我不知道身体里的幽魂是否发觉,稍有松懈,它就会影响到我,大概它会借我的身体做更多不好的事,希望你们看到这些内容的时候为时不晚。
溯行军真的是人。这个答案让众人无比震惊,而审神者自封幽魂一事又让不少人唏嘘。君上的信似乎十分片面,而审神者有幽魂在身又不可全信。两条讯息放在一起,倒是囫囵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没人说话,至少现在没人知道该怎样评价。一下子知道了太多,每个人都昏昏沉沉的,或惊惧或忧虑或惋惜或愤懑。小乌丸拍了拍手,众人如梦初醒般抬头。
“都散了吧,回去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都散了吧。”
他说了两遍“都散了吧”,情绪还是有些萎靡。
鹤丸国永第一个起身,随后众人稀稀拉拉离开。
三日月宗近跟在鹤丸国永身后,似有一团东西堵在了胸口。
本朝开国的事他曾在书中读到过,和君上所言一致。上皇的确做出不小的政绩,而近臣造反也确有此传闻。哪个君王不害怕被反?君上的忧虑可以理解,只是三日月宗近感觉自己还听出了别的意思。
君上其实也在忌讳实力强劲的人,“忠国忠家”“绝不滥杀无辜”……说这个更像是在向他们寻求一个承诺。如果审神者参与叛乱,以他和小乌丸的立场当然会站在君上这边,可那毕竟是审神者,拥有神赐的力量,不是轻易能够对付的。而他们如果扳倒了审神者,是否代表他们超越了神的力量,成了新的威胁?
新的威胁啊……
他看着鹤丸国永的背影,突然想起方才书中的内容。
……行文至此,不知有多少看官还记得前几章中提到的白金一族。关于白金一族,笔者知道的也不甚详细,唯几件秘辛略知一二,特书本节,与您同赏。
据前文所述,白金一族出自象甲山,感上皇之义理,随其起义,最后在五条落脚。待上皇称王,便以近臣身份入册。
称其为白金一族,原是一族以白金二色为象征。至于家纹,不便细说。但凡上了年纪的人听到白金二色,绝对会第一时间想到那白底金身的纹样。看官若是好奇,不妨问问您身边的长者,本节不复赘述。
笔者翻阅大量史料,似乎都是这么短短几句。然而笔者所了解的似乎与之完全不同。
早年大旱,连着两年。庄稼颗粒无收,人民苦不堪言。当时的君上昏庸无道,奢侈浪费,谏官费尽了口舌也只是缩减了些许用度。白金一族所住之处实名为向甲山,而非象甲。他们靠山吃山,衣食无忧。听闻有此等妙境,君上大怒,便派兵夺了山头,叫一族到别处安家。
白金一族与世无争,也不愿硬碰硬。本想着迁离此处,哪承想中途杀出一帮武士,看不惯兵士夺人家产,竟然全给杀了。
那武士不是别人,正是后来上位的上皇。
时君上勃然大怒,认定武士造反,白金一族为帮凶。上皇听闻,百般劝说,迫不得已,白金一族参与了进来。
要说这白金一族,每一代都会出几个特别的后人。有的眼力好,有的耳力强,有的天生学舌,有的力大无穷……在之后的行动中,上皇借助这些神人,多次死里逃生。
这些人虽身负神通,可万事皆有代价。
他们幼年时与常人无异,随着年龄的增长,才能渐渐显露,头发变为白色,而寿命,通常不及常人的一半。
上皇称王,提拔了一众近臣,但日子一长便开始忧虑,恐有别人借助白金一族的力量扳倒自己。白金一族人才辈出,为国献计献策,声望愈盛。有通晓上皇心事之人,亦在耳边煽风点火。
这风火旺了,总会发生点什么。
据传,上皇为了获得白金一族的神力,曾派阴阳师以一族血肉炼制丹药,也有传闻说上皇不愿意神力流传于世,故而屠戮全族,家主为保血脉,以一外姓女代亲子受罚……
上皇如何暂且不提,只是念及白金一族从与世无争的隐世之族,到开国的功臣;从曾经的亲信忠臣,到后来全族尽灭。
着实令人唏嘘不已……
“兴致不高?”三日月宗近亲昵地蹭了蹭鹤丸国永的颈间。
“还好……”鹤丸国永呼吸急促,他仰起头,“比起我,你才是心情不好吧?”
“为什么这样说?”三日月宗近暗处加了分力。
“从没有见你用这样的表情做,做……”鹤丸国永无力地拂去他额角上的薄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或许你该再仔细看看。”
“等等……”
鹤丸国永没有了打趣的力气,他不知道三日月宗近究竟怎么了,每一次都是那样用力。这让他感觉很好,也让他感觉很糟。
只有在鹤丸国永痛快发抖时,三日月宗近才能更加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确确实实拥有了他。《第二道菜》里的内容让他再次产生了强烈的失落感。他不信野史,但很多时候,或许野史才是正史。
他不想问鹤丸国永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死了怎么办,其实早在很久之前他就给出了答案。他人也好,刀也罢,有一个能留在自己身边就足够了。
但是这个答案让他愤怒。
你倒是想得开!三日月宗近一遍遍对鹤丸国永施以重罚。
你倒是想得开,但是留给我想开的时间……又剩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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