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铁铸造的门在身后轰然合拢，发出沉闷的巨响，将最后一丝天光彻底隔绝。密室穹顶高悬着一盏长明灯，幽绿的火苗跳动着，将端坐于上首三位长老的身影拉得扭曲而庞大。
唐行川垂手立于密室中央，他微微低着头，面色却无比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
“孤影。”良久，右侧长老开口了，“明教妖女护卫之职，你做得……很是惬意？”
唐行川没有回应，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脚前半尺的地面上，仿佛在研究那石纹的脉络。
左侧长老见他不语，音色古怪尖利：“孤影，你护卫那位崔仙子，可真是尽心尽力，却不知她如今已是过街老鼠。朝廷张榜公告，明教以邪香惑乱人心，证据确凿！李御史满门血案、江湖几桩灭门惨案，桩桩件件都指向他们！”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整个密室中轰鸣回荡。
“你如今，便是在逆天而行，与这天下大势为敌！”
她不是！
一股冰冷的怒意猛地窜上唐行川的喉头，又被他狠狠咽下。我们分明窥见了，这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他们将她守护的信念和追查的真相，悉数扭曲成刺向她的利刃；而他却只能站在这里，听着这群被蒙蔽的蠢货，用最正义的腔调说出最恶毒的话。
“唐门耗费资源培养你，不是让你去给钦犯当看门狗的，更不是让你成为这祸乱天下的帮凶！”左侧长老声音陡然锐利起来，“堡内交给你的任务呢？数月之久，传回的情报尽是些无关痛痒的市井流言，明教核心机密你是一字未得！你当唐家堡是替你付钱游历长安的蠢货，还是当你那点心思能瞒得过这煌煌天道！”
任务？
唐行川心中冷笑。那些关于她今日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裙，什么菜较往常多吃了一口的“情报”，他倒是可以写上三天三夜。
“弟子愚钝。”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明教防范严密，崔宁其人……心思缜密，难以下手。”
“难以下手？”右侧长老嗤笑一声，“是你根本不愿下手吧？自从五台山之后，你便心存怨怼，如今更是被那明教妖女迷了心窍！”
五台山！你们竟还敢提五台山！
若非崔宁救我，我早就……
一股混暴戾的火焰猛地窜起，几乎要烧毁唐行川的理智。但他只是将头垂得更低，用一种近乎自毁的顺从语气重复道：“弟子……无能。”
“罢了，孤影……你以为你去洛道真是为了几件破铜烂铁吗？”一直不语的大长老睁开眼睛，目光中竟流露出一丝怜悯与嘲讽。
“那批军械关系重大，是上头布局的关键，你倒好，一把火给毁了。”
“洛道的事还没跟你算清，龙门你又敢自作主张。本是要借你的手，把图纸送到该去的地方，你倒好，为了在那妖女面前逞英雄，把上面经营多年的棋子连根拔起！”大长老的声音再次拔高，仿佛带着雷霆般的愤怒与威压。
“孤影，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唐行川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五台山矿坑深处那内门弟子冰冷的声音霎时浮现：“奉长老令，格杀勿论！”
他本以为自己挡了谁的路，却不想原来自始至终他都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原来在那时，他在他们眼中就已经是一条该被处理的……失控的狗。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咬紧的咯吱声，垂在袖中的手死死攥住，指甲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住那沸腾的愤怒与痛恨。
大长老最终挥了挥手，做出了最终的判决，声音里带着一种与庞大势力融为一体的冷漠。
“冥顽不灵，私通钦犯。即日起，打入石牢，禁闭思过。何时醒悟，何时再论其他。”
厚重的石门在他眼前彻底合拢，将最后的光线和声音完全隔绝。
绝对的的黑暗降临。
这不是寻常的晦暗，而是足以吞噬一切光线和声音乃至时间感的虚无。唐行川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石壁，被封住内力的他比常人更加畏寒，寒意如同细针从石壁透过衣料，丝丝缕缕地扎进骨髓。
在这片连自己的呼吸都显得过于嘈杂的寂静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反复咀嚼那些关于崔宁的回忆，这成了支撑他不被这片黑暗彻底吞噬的唯一薪火。
火……
他想起了金水水寨厮杀中她那如火焰般鲜艳飞扬的红发，还有战斗结束后望着他真诚道谢的明亮眼眸。
他想起了洛道破屋那跳跃的篝火，还有她将酒囊抛过来时眼中毫无阴霾的笑意。
他想起了成都酒肆喧嚣中她端起酒壶径直走向他的干脆，那杯葡萄酒的清甜仿佛还萦绕在舌尖。
他想起了龙门荒漠她挥出的刀光，她捧起他的脸查看眼睛时的焦急，以及返程时她固执地走在他身前说要为他挡去风沙的背影。
他想起了五台山矿坑里她犹如白昼流星坠落，在他准备好赴死的时候将他带离深渊。
他想起了无数个长安夜色里，她书房窗内透出的让他安心守候的温暖灯光。
这些画面如同被摩挲了千万遍的珍宝，在脑海中纤毫毕现，而每一次重温都会带来短暂的慰藉与更长久的钝痛。
他知道，这十五日的禁闭绝非终结。他们在明面上不会随意处死一个精英弟子，但一旦走出这扇门，等待他的将是比五台山矿坑更防不胜防的追杀。堡内对待“叛徒”从不手软，一次失手只会让他们下一次的准备更加周全。
五台山……
若不是她毅然坠入那片死亡的矿坑，他早已是一具被毒虫啃噬殆尽的枯骨。她救了他一次，而未来他将要因她面对无穷无尽的死亡。
这个认知让他心脏绞痛，却又奇异地感到一丝平静与愉悦。
未来……
或许他也会寻到机会，彻底脱离唐门，成为一个无根的浮萍，悄无声息地守望着她，看她嫁人生子，看她步步高升，看她在他无法触及的光明世界里平安喜乐地过完一生。
唐行川已经想好了，等他出了石牢，要尽快去藏剑山庄为她打一对最好的刀，算是还了龙门荒漠她失刀之憾，也算了结自己最后一点念想。
阿宁……
如果可以的话，还想再见一面……
他舌尖翻滚，咀嚼着在黑暗中练习过无数次，却从未说出口的亲昵称呼。
我准备好了。
我会承受唐门的永无止境的暗杀，我会接受永远失去你的未来，我会将自己的一切都作为偿还你性命、守护你安全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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