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再次开启，微弱的天光刺得唐行川微微眯起了眼。
他沉默地跟着刑堂弟子走出，身形比十五日前更显清瘦，脸色亦是不见天日的苍白，唯有眼底深处是一片被强行压抑过的死寂。他麻木而疲惫地想着，出去后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盘剥与猜忌。
他被带往执事堂办理文书，一切都按部就班，直到一名低级执事一边记录，一边与同僚随口闲聊：“听说了吗？七日前，长安那边出大事了。朝廷下了狠手，联合几大派以‘清剿邪教、整顿江湖’为由，突袭了大光明寺……啧啧，血流成河啊……说是宫里某位贵人的意思，要杀鸡儆猴……”
闲聊的话语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入唐行川的耳膜。
“……那妖女崔宁下落不明……各派正在四处围剿余孽……”
他他感到四肢百骸一片冰冷，冷得他几欲颤抖，却又被一股从地狱深处窜起的业火瞬间点燃。
不……不……
阿宁！！！
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
低微的交谈声狠狠砸碎了唐行川赖以生存的所有念想。他之前所有的心理建设、所有的隐忍规划、所有关于未来的设想——无论是赴死还是守望，在这一刻全都成了最可笑最苍白的粉末。
他已在心中预演了上千种悲壮的结局，并为之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每一种结局里他都死得其所。他唯独没有准备也无法承受的，是一个没有她的世界。
如同火焰般炽热鲜活，照亮了他整个灰暗人生的崔宁……
是了，是“那位大人”！
他早知道，他早就知道！他知道那来自长安的恶意不息，他知道自己终将不得好死；但他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他被无声无息地清除，而崔宁背负着污名艰难地活下去。
可他错了，错得离谱。
他未曾想到，分明是龙椅上那位授意建了大光明寺，却又要轻易推到这座居住了他的神祇的寺庙。他低估了权力的傲慢与残忍，他们根本不是要清除他这颗棋子，他们是要直接挥刀将他所在的整片棋盘都劈成碎片，他们是要用她和她守护的一切的尸骨，来垒砌他们的权威！
血流成河……下落不明……
这两个词在他脑中疯狂旋转，化作最血腥的幻象。他仿佛能看到她倒在血泊中的红发，比火焰更刺眼。
是我……都是我……
那股铁锈味终于涌上了喉咙，流淌在齿间。如果不是他查案时引起了注意，她是不是就不会与“那位大人”结下如此死仇？如果不是他自负能周旋，她或许能早些离开长安那是非之地？
五台山的矿坑，她就该让他死在那里，至少不会被他拖累至今日的万劫不复！
巨大的悔恨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无法呼吸。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在这绝望的洪流中彻底溺毙。
金水的香料、洛道的军械、成都的货栈、龙门的布防图……所有他亲手拼凑过的线索，轰然汇聚成一股冰冷刺骨的洪流将他彻底淹没。
就在意识即将涣散的边缘，那道红色的身影，那双在黑暗中永远明亮的琥珀色眸子，如同最后的灯塔穿透了他灵魂中的惊涛骇浪。
下落不明……
或许……她还活着！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所有的混乱与绝望。
必须找到她！无论她是生是死，无论我要付出什么代价！
这股由极致崩溃中诞生的冰冷而疯狂的执念迅速覆盖了他所有的软弱与混乱。他悄然吞下口中的鲜血，用尽毕生所有的自制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他要去请命。
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唐行川办理完了繁琐的手续，然后转身径直走向了那座象征着唐门核心权力的执事堂密室。
“砰！”
他重重推开密室的门，惊动了里面的三位长老。他们看着面色异常苍白平静的唐行川，眉头紧蹙。
“孤影，你......”
“弟子请命！”
他单膝跪地，极力压抑着巨大的恐惧与崩溃，反而呈现出一种异常的平稳，仿佛暴风雪前的死寂。
他没有给长老质疑的时间，抬起头，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平静麻木，而是两簇在寒夜中燃烧的幽火，直射向上方。
“清剿明教余孽的任务，请全权交给弟子。”
密室内一片死寂。三位长老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大长老缓缓抚须，眼神锐利如鹰：“方才禁闭出来，便如此积极？你与那明教崔宁......”
来了。
唐行川的心像被一只冰手攥紧，但他面上反而扯出一个混合着屈辱与狠厉的狰狞弧度。他知道，他必须将自己的爱意与灵魂全部碾碎，铺成通往她身边的阶梯。
“正因如此！”他猛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彻底羞辱后急于证明什么的激愤：“弟子蒙受‘被妖女蛊惑’之污名，禁闭之辱，皆因她与明教而起，这已成为弟子心魔，更是唐门之耻！”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名字带来的剧痛碾碎在齿间，一字一句从喉咙深处呕出。
“唯有亲手……亲手铲除其残党，尤其是……那妖女崔宁……”
“……用她的血，才能彻底斩断过往，证明弟子对唐门的忠诚，一雪前耻！”
阿宁……阿宁……
让我找到你，让我保护你，哪怕我的灵魂将因此永堕地狱。
他跪在冰冷的石砖上，背脊挺得笔直。他知道这番话漏洞百出，长老们绝非易与之辈。
但他在赌。
赌这个傲慢的宗门对“心魔”与“雪耻”心态的理解，赌他们愿意看到他这把“不听话的刀”主动跳回熔炉——他厌恶了继续当唐家堡的刀，此时却庆幸自己确实是最好用的刀之一。他要赌他的价值，值不值得唐家堡继续看这场好戏。
时间仿佛凝固，冷汗悄无声息地浸湿了他背后的衣衫。
终于，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大长老那听不出喜怒的声音缓缓响起。
“准。”
唐行川深深叩首，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掩去了眼底瞬间混杂着巨大痛苦与一丝绝境逢生希望的复杂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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