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嵬驿的血气尚未散尽，一行人已隐入陇右的崇山峻岭。唐行川跟在崔宁身后三步之遥，与其余明教弟子隔着一段心照不宣的距离。他背上的刀伤被草草包扎，每一下动作都牵扯着剧痛，却被他以一种冷硬的意志强行压下。
山神庙中的泣血剖白仿佛抽干了他积攒半生的情绪，此刻只余下一片灼烧后的荒芜与寂静。他能感觉到那些明教弟子偶尔投来的混杂着探究与疑虑的目光，如同细针落在皮肤上。
但他不在乎，他的全部感知都系于前方那抹身影。
原来她也对我有意。
她真的带我走了。
这个认知仍在一下下地撞击着唐行川的心脏，带来一阵阵不真实的眩晕，仿佛甘于坠入深渊的人突然被稳稳接住。本以为永远见不得光的，早已准备好带入地狱的一厢情愿竟有一天会得偿所愿，他甚至有些迷茫与无措。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四周的环境上——风声的异响，林鸟的惊飞，泥土上不自然的痕迹。
这是他唯一擅长的事，也是他如今唯一能献给她的东西。
风声如泣，卷着砂砾拍打着洞口。崔宁与几名受伤的明教弟子在内侧歇息，唐行川守在最外侧的缺口处，如同一尊落满尘沙的雕像。
突然，他耳廓微动，捕捉到了风中一丝极其细微的、机括上弦的声响，顿时心念一沉。不是西域马匪的粗劣弓弩，是唐门制式千机匣特有的冰冷金属摩擦声。
几乎是同时，三枚乌黑的弩箭呈品字形，撕裂夜色，刁钻地射向烽燧内崔宁所在的方向！
但唐行川的动作更早也更快。
他不再像往日那样追求精准与计算，轨迹也并非惯常的游走，而是近乎狂暴的直接迎上来人。千机匣甚至没有完全展开，数道寒光已从他的指间泼洒而出！
“叮叮叮！”
他射出的暗器后发先至，在空中精准地撞碎了那三枚弩箭，而他的身影瞬间扑出山洞，融入外面的黑暗。
黑暗中，立刻传来了短促而激烈的交手声，夹杂着闷哼与难以置信的惊骇。
“唐行川！你竟真敢……”话未说完，便化为一声戛然而止的喉骨碎裂声。
“叛徒！堡内待你不薄！”回应这句话的，是利器割开皮肉的的声响。
唐行川没有任何言语，只有粗重得如同困兽般的喘息在风中清晰可闻。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赤红的光，里面没有理智，只有一种被侵犯了最珍贵宝物后欲将一切来犯之敌撕成碎片的疯狂。
来啊！
谁敢伤崔宁，我就让谁先下地狱！
当最后一名追杀者倒下，唐行川站在几具尸体中间，浑身浴血，握着仍在滴血的短刃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几乎要撑裂胸膛的暴戾还未完全平息。他缓缓回头，望向洞口处崔宁那双充满担忧的琥珀色眸子。
他像一条刚刚完成杀戮后回到主人脚边，却无法立刻平静下来的恶犬。唐行川有些失焦的目光固执地锁住崔宁焦急向他走来的身影，他需要确认她安然无恙，以此勉强压制住灵魂深处仍在咆哮的毁灭欲。
夜深露重，众人在一处背风的山崖下暂歇。崔宁安排好守夜顺序，走到唐行川身边地递过一个水囊。
“行川，你的伤需要换药了。”她的声音带着奔波后的沙哑，唐行川身体几不可查地一僵。他接过水囊，指尖避开与她碰触。
“……无妨。我自己可以。”
这一次，崔宁没有由着他。她直接在他身旁坐下，取出伤药和干净的布条。
“转身。”
他僵在原地，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石像。在明教弟子们若有若无的注视下，他终究还是慢慢地转过身，将血肉模糊的后背展露在她面前。
她的指尖带着药膏的凉意，落在他绽开的皮肉上。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连呼吸都停滞了。这触碰比刀剑更让他战栗——不是出于疼痛，而是出于一种近乎恐惧的虔诚。
“我从前......”崔宁的声音很轻，随着指尖的动作一起落下，“你既然跟我走了，你的命，就不只是你自己的了。”她的指尖在他未受伤的肩胛骨旁轻轻按了按，仿佛要按走他所有的不安。
“你也要保护好自己，万事当心。”
火光下，她眼底的情绪复杂难辨，有关切，有责任，或许还有那他不敢深究的超越了“挚友”界限的暖意。
唐行川心脏猛地一缩。他垂下眼，避开那几乎要将他灼伤的深切目光，声音压抑得近乎嘶哑。
“……我明白。”
他明白。他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为她赴死的影子。他的生命被她打上了所有权的印记，他必须比以前更加惜命。
只为能多护她一程，多看她一眼。
接下来的路程，唐行川沉默得如同真正的影子，却将护卫的职责履行到了极致。他总能先一步发现潜藏的危机，用最刁钻的手法解决掉追踪的探子，并利用地形巧妙地误导追兵。他的手段狠辣果决，带着浓郁的唐门风格，却毫无保留地对上曾经的同门，死死守护着他的神明。
在深夜的篝火旁，他偶尔会察觉到崔宁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那目光不再是初遇时纯粹的感激与信任，也不再是长安时期客套的疏离，而是一种沉静的审视。她似乎在重新认识他，认识这个撕开所有伪装后只剩下**的忠诚与爱意的唐行川。
而他不敢回应，只是将千机匣擦得更亮。只有在无人注意的刹那，他才会偷偷望向她的背影，用目光完成一场无人知晓的朝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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