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夕阳下如同燃烧火焰般的赭红色山岩跃入眼帘时，残存的明教弟子们终于爆发出一阵压抑已久的欢呼。有人跌跪在地，抓起灼热的沙土贴向额头，肩背因激动而剧烈颤抖。
到了。
唐行川沉默地立于人群边缘，残破的衣衫在干燥的热风中拂动。他看着前方那耀眼的身影被狂喜的教众簇拥，看着她眼中归家的真切喜悦，一股深沉的满足感也漫过心头。
我做到了，我把她平安送回家了。
然而，这份满足瞬间被更庞大的孤寂取代。陌生的香料气息，迥异的建筑，听不懂的语言……所有热闹都与他无关。
唐行川觉得自己像一滴误入清泉的墨水，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将自己更深地藏进建筑物的阴影里。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唐行川浑身猛地一僵。
崔宁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边，她没有再看那些欢呼的教众，而是微微侧头，目光深沉地落在他脸上。她的手心有着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温暖将他冰凉的指尖轻轻包裹。
“我们回家了。”她低声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我们。
这两个字像一道细微的电流，击穿了他刚刚筑起的冰壳。唐行川几乎不敢呼吸，生怕一动，这短暂的触碰就会像幻觉一样消失。他能感觉到周围有几道惊讶的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但崔宁却毫不在意，甚至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仿佛在向所有人，更是向他宣告着什么。
伤患被统一送往医馆。
医师手法熟练地处理着他背上那道最深的刀伤，药膏带着一股陌生的异域芬芳。他抿着唇，忍受着皮肉被翻搅的痛楚，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始终一声不吭。
隔着一道薄薄的布帘，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外面教众压低的交谈声，本无意细听的词汇却如幽灵般飘入耳中。
“……就是他？那个唐门的……”
“……听阿月说，在马嵬驿，为了崔师姐，他连自己人都……”
“叛出唐门啊……真是……”
“崔师姐带回来的人，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
声音渐低，后面的话语模糊不清，但那欲言又止的停顿比任何质疑都更让人难堪。
唐行川垂下眼眸，看着地上自己被拉得斜长的影子。
信任？
他不需要他们的信任。
他存在的意义，从来都只在于她。
帘子忽然被掀开，崔宁去而复返。她径直走到医师身旁接过对方手中的药膏，语气自然：“我来吧，阿叔你去看看其他人的伤势。”
医师愣了一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忽然绷紧身体的唐行川，了然地点点头退开。
崔宁在唐行川身后坐下，指尖沾着冰凉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他的伤处。她的动作比医师更轻柔，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珍视。
“别听他们瞎说。”她一边上药，一边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力量，“你是我带回来的，只需要听我的。”她的指尖在他未受伤的肩胛骨旁轻轻按了按，引得他微微颤栗。“上完药我带你回家。”
家？
她说，带我回家。
这个词对他来说太奢侈也太沉重。唐行川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感受着她指尖的温度，仿佛几乎饥渴而死的人抱紧沙漠中唯一的泉眼。
他连呼吸都放缓了，生怕惊扰了什
家。
他贪恋这样亲昵的字眼，却又恐惧这不过是是海市蜃楼。
崔宁将唐行川带回了自己的居所。
“你先在此休息，等我向师尊禀报完此次东渡事务就来找你”，她语速依旧很快，但眼神里不再是逃亡时的沉重，而是不容拒绝的关切。她伸手替他理了理在奔波中散乱的额发，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无数次。
“柜子里有我的旧衣，你看看能不能先换上……算了，估计你也穿不下，”崔宁微微抬头，试图与眼前高大而沉默的男人对上视线，空气中流淌着疲惫与迷茫。崔宁不由得放轻了声音：“放松一点，我去去就回。等我回来时替你寻两身衣裳，你现在这身已经破得不能穿了。”
崔宁离开后，石室内属于她的气息更加清晰。
唐行川局促地站着，发了好一会儿呆，目光才不由自主地被房间里那些充满生活气息的小物件吸引。窗台上色彩斑斓的石子，桌上未刻完的木雕，墙角那盆倔强的绿植……每一件都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些他未曾参与却无比向往的她的过去。
他拿起那个刻了一半的木雕，指尖细细描摹着上面的纹路，想象着她雕刻时的心情。一只只差尾巴没有雕好的小猫，若要做完它对于唐行川来说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一丝极淡的笑意，不受控制地软化了他常年紧抿的唇角。
但这温暖的笑意尚未抵达眼底，便被更深的茫然吞噬。
她待我如此之好，如同对待真正的恋人，毫无芥蒂。可我呢？
我这条命，这满身的血腥与罪孽，真的能安然放置于这片阳光之下，放置于她这方充满生机与暖意的天地之中吗？我除了会杀人，还能给她什么？
当不再需要我以命相护时，我还有什么价值留在她身边？
巨大的空洞感攫住了唐行川。他猛地放下木雕，仿佛那温暖的触感烫伤了他。
他呆立良久，随后缓慢地走到窗边，望向圣火坛的方向。火焰灼灼，是她的信仰与归宿。
他送她回到了家，却发现自己依然是个无家可归的孤魂。他不敢握住她伸出的手，只因不知自己这双沾满血腥污秽的手是否会玷污了她的光明。
我需要找到一个答案，一个能让我坦然站在她身边，而不只是被她庇护在身后的答案。
这个认知，比任何曾经遇到过的生死危机都更让唐行川感到恐惧和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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