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的暮色总来得迟缓却壮烈。斜阳如同熔化的赤金，将连绵的沙丘与赭红山岩浸染得如同燃烧的巨毯。
唐行川静立在总坛外围一处新辟的瞭望台上，衣衫在晚风中拂动，身影却与这片热烈风景格格不入。
他送她回到了家，这片孕育了她的火焰与信仰的土地，但这里的每一缕风，每一粒沙，似乎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他的“外来”。他下意识地蜷了蜷垂在身侧的手指，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千机匣冰凉的触感，那是在阴湿的蜀中他唯一熟悉的东西。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无需回头，感知已先于意识勾勒出她的轮廓。下一刻，一件犹带着体温与熟悉暖香的白色教袍轻轻披在了他微凉的肩上，将渐起的晚风隔绝在外。
唐行川浑身几不可查地一僵。
崔宁已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望向那片熔金的沙海。她没有看他，而是望着落日，语气平静地开口：“今日议事堂，我与几位长老争执了一番。”
唐行川心头一紧，侧目看向她。夕阳在她琥珀色的眸子里点燃了两簇小小的却不肯熄灭的火焰，那里面没有挫败，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固执的坚定。
“为了……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崔宁转过身，背靠着石栏，任由晚风拂动她火焰般的发丝。她看着他，目光清亮：“为了我们在长安看到的，那些被胥吏刁难的胡商，那些缴纳‘平安钱’的摊贩，那些在宏大叙事下被碾碎的普通人。”
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语，也仿佛在重温那份刺痛：“我向他们提议，明教在中原的传道或需转换思路。不必执着于在王公贵族间宣讲‘涤荡浊流’，而应效仿暗夜中的星火与沙漠里的甘泉，将力量下沉——设立医馆，为贫苦者义诊；提供律法文书援助，帮胡商厘清繁杂税制；甚至介入商贸，建立公平的货殖通道。”
唐行川沉默地听着。他想起长安静室里，她面对构陷与污名时，最终正是选择了扎根于“看不见的泥土”中的决绝。他忽然意识到曾经那把试图焚尽一切的火，正被缓缓淬炼成一盏可以照亮细微角落的灯。
“长老们认为……此举过于务实，失了教义的超然？”他低声问，几乎能想象出那些保守派会如何驳斥她。
崔宁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些许嘲弄：“他们认为我被中原的世故磨平了棱角，偏离了圣火的光辉，忘了明尊降世本当以雷霆之势扫除污秽。”
“但我从未怀疑自己偏离了圣火的光辉。”她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声音却愈发清晰，“不明白的是他们，真正的光明，不该是居高临下的净化，而是感同身受的温暖
“这是我在长安用鲜血和污名学到的答案。”
她忽然转回身，目光灼灼地看向他，一种近乎锋利的神采取代了刚刚的沉重：“行川，我需要你。”
唐行川呼吸一滞。
“我取得了尝试的许可。我要在通往疏勒的商路要冲设立第一座‘光明驿’。它不仅会是驿站，还会是医药所和仲裁处，以及更多事务的汇集点。”她的语气带着坚定的决断，“此事关乎我想实现的革新在教内的风向，不容有失。筹建过程中的外务安全、情报甄别与危机清除，我需要一个绝对信任的人来执掌。”
她向前一步，微微仰头看着他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烙印在他心上：
“行川，我需要你的帮助。”
熟悉的话语，亦如当年长安时她试探着向他低出那份带有圣火纹的委托绢帛，语气却是截然不同的坚定。
唐行川的背脊几不可查地挺直了一分。那种熟悉的，曾经在任务中才能找到的冰冷平静暂时压倒了无所适从的茫然。
“安全”、“情报”、“清除”——这些是他灵魂烙印里无比熟悉的领域，也是他能用血与火来验证自己价值的战场。
“好。”他听见自己干涩地回答，声音里没有即将肩负重任的波澜，反而有一种找到救命稻草般的、畸形的安定。
放心交给我吧。
让我为你做更多，我会做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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