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行川回到总坛时，衣衫上蒙着一层难以拂尽的沙尘，袖口与衣摆处还带着几道被利石与兵刃划开的破口。
他刚结束为期三日的巡防与清剿。一伙马匪仗着熟悉地形，数次劫掠了光明驿的补给队，气焰嚣张。此前教中派出的几波人手皆无功而返，而这一次，崔宁力排众议，点名由唐行川处理。
他没有带领大队人马正面冲杀，而是只带了少数精锐，如同阴影般融入那片广袤的死寂之地。唐行川依靠自己多年刺客生涯对痕迹、风向与杀机的天生敏锐，找到了马匪赖以生存的几处秘密水源，在其中布下软筋散；他摸清了对方哨探的轮换规律，在拂晓如同鬼魅般无声地拔除了三个外围哨卡；最后他精准地算定了马匪头目巡视察看劫掠物资的路线，在一处必经的狭窄风口，以一枚淬了药的细针结束了这场持续数日的骚扰。
没有惊天动地的厮杀，只有一场冷静而高效的清除。当幸存的马匪因首领暴毙和水源疑云四散溃逃时，唐行川已带着队伍悄然护送着最后一批被劫的物资，踏上了归途。
年轻的弟子们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畏，唐行川对此则毫无所觉，或者说漠不关心。胜利带来的并非喜悦，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虚脱。精神的极度紧绷过后，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仿佛灵魂被抽离，只剩一具严格按照指令完美运行后、即将停摆的躯壳。
他没有去膳堂，甚至没有理会副手阿伊莎关于后续布防的请示，只留下一句沙哑的“依计划行事”，便径直回到了那间属于他与崔宁的石室。
还不够，我还得做更多。
当崔宁回到居所，看到的正是烛光下唐行川依旧坐在案前，挺拔的背脊勾勒出刚硬的线条，指尖正死死按在商路地图的某处隘口，仿佛要将那纸张洞穿。
自她为唐行川安排了外务执事的位置，他便永远不知疲惫似的将所有时间都投入了工作。一股心疼感涌上崔宁心头，她悄无声息地走近，从身后轻轻地拥住他，将脸颊贴在唐行川微凉的后颈蹭了蹭。
“别看啦，休息吧。”她的声音带着忙碌了一天的慵懒与撒娇般的亲昵。
掌下的身躯瞬间绷紧，如同警觉的猎物被触碰。唐行川的呼吸骤然停滞，随后才恢复，却变得短促而轻浅，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克制，仿佛连呼吸重了都是一种冒犯。
崔宁皱了皱眉。
这不是第一次了。每次她试图越过无形的“护卫”界限，流露出恋人的亲近时，唐行川都会像受惊的弓弦，瞬间拉满戒备与无措。
崔宁没有像往常一样体贴地松开，反而收紧了手臂，强硬地将唐行川圈禁在自己的怀抱里。
“行川，”她的声音轻柔，呼出的热气掠过唐行川的耳朵，引得他微微颤栗。“你在怕什么？还是……不喜欢我这样？”
唐行川猛地一颤，像是被利刃刺中要害。他立刻否认，声音因混乱紧绷而劈裂。
“没有——”
他停顿了许久，久到崔宁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才用一种近乎破碎的干涩语调艰难地解释：“我只是……不知该如何……才不算僭越，才不算……辜负你的信任与……收留。”
果然。
崔宁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酸楚得发痛。她按住唐行川的肩膀，强行将他僵硬的身体转向自己，烛光照得他的脸色苍白，眼底翻涌着剧烈的挣扎与恐慌，像一只被困在陷阱里却不敢嘶鸣的野兽。
“信任？收留？”
崔宁轻轻重复着这两个词，目光灼灼地锁住他躲闪的眸子，“唐行川，你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谁？我们之间，什么时候只剩下这些了？”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那日你亲口告诉我你喜欢我，而我答应了你。”
“我们，不是恋人吗？”
恋人。
一道惊雷炸响在唐行川的脑海，他瞳孔骤缩，巨大的渴望与更巨大的恐惧同时将他撕裂。他几乎是踉跄着想要后退，却被身后的桌案挡住。
“是……是……”他语无伦次，扣住桌沿的双手无意识地攥紧，指节泛白，“正因为是……所以我更不能……我不能仗着你的心意，就忘了自己的……本分。”
他重重喘出一口气，终于吐露了深埋心底的恐惧：“阿宁……我除了这身杀人的技艺，一无所有。我站在这里，享受着从前从未设想过的安宁生活……我总得……总得做些什么，我不能……不能只是一个无用的累赘……”
崔宁终于清晰地看到了他内心那座牢笼的全貌——从小到大的严酷训诫让他将自己的价值完全等同于“有用性”。一旦他无法持续提供“价值”，就会认为自己失去了存在的资格，连接受她的爱都成了“僭越”。
唐行川说完这番话，便再也没有其他动静，低着头等待审判。崔宁没有生气，也没有失望，只是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濡湿的发丝，动作带着无限怜惜。
“看着我，行川。”她的声音温柔得像月光，“你听好，并且我要你记住——”
“我爱的，是唐行川”
“我爱的是你这个‘人’，不是唐门的暗器，不是‘孤影’的技艺，更不是一个需要不断证明自己有用的工具。”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他因紧张而抿紧的唇角，眼神坚定而温暖。“我交给你光明驿的工作，是因为我信任你，我想和你一起建设我理想中更好的世界。”
“而此外，你的存在本身，对我而言就是全部的意义。你不需要证明任何事，你只需要……学着习惯我的靠近，习惯接受我的爱，就像我自然而言地想要靠近你、爱你一样。”
“这可能很难，我知道。”她看着他依旧茫然却深受震撼的眼睛，许下承诺：“但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会陪着你，直到你真正相信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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