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午后，市井喧嚣，人流如织。唐行川坐在临街酒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与店内热闹的江湖客格格不入。他指间扣着一枚铜钱，目光随意落在街对面的摊贩身上，等待着与线人交接关于那批滞留的西域香料的情报。
店内人声嘈杂，佐酒的谈资混杂着花椒与酒液的辛辣气息弥漫在空气里。在这片混乱的声浪中，一个清冽中带着些许懊恼的女声，不甚清晰地传入了唐行川耳中。
“……抱歉，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上月初七，岷江畔……”
他目光微转，看见了斜对面另一张桌前的身影。
崔宁今天未做武人打扮，而是穿了一身石榴色的胡裙，那头显眼的红发也编成了低低的辫子，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她正与一个看着精明的本地情报贩子交谈，眉头微蹙，显然沟通并不顺畅。那贩子用几句含糊的蜀地方言裹挟着虚假消息，试图搪塞这个不懂行市的外乡人。
唐行川安静地注视着他们的交易，端起粗瓷酒杯浅啜了一口混浊的米酒。
当他看到那贩子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用一句极快的方言暗语试图抬高价格，并夹杂了一个明显的虚假信息时，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啪。”
酒杯被不轻不重地磕在木桌上，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
唐行川抬起眼眸，没什么温度的目光越过嘈杂的人群，精准地落在那贩子脸上。
那贩子浑身一僵，后面编造的谎话哽在喉咙里。他看到唐行川的眼神，里面没有威胁，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仿佛他所有的心思都被剥开摊平。他注意到唐行川手边的千机匣，额角忽然渗出冷汗，气势瞬间矮了下去，再开口时，言语变得清晰甚至带上了几分恭敬，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崔宁先前的问题。
崔宁先是讶然，顺着贩子畏惧的目光回头，便看到了角落里的唐行川。
“唐行川？”她眼中闪过惊喜，不再理会那个诚惶诚恐的贩子，立即端着自己的酒壶起身，步履轻快地走到唐行川桌边坐下。
“方才多谢了，”她笑着，取过一个空杯为他斟满酒，“没想到今日会见到你，上回在洛道说要请你喝酒，早知道我就自己带酒来了……不过这里的葡萄酒味道也尚可，我见你似乎喜欢喝米酒，偶尔也换换口味？”
谈不上喜欢，主要是便宜。唐行川看着她推过来的酒杯，酒液澄澈，散发着与自己手中混浊米酒不同的清甜果香。
“举手之劳罢了。你外貌太过打眼，那贩子欺负你是外乡人不懂行，故意坑害你，”他举起葡萄酒杯，抵在唇边淡淡应道，“他方才关于岷江畔的消息亦是虚言。那日前后岷江巡检司有船队经过，戒备森严，等闲人根本无法靠近。”
崔宁执杯的手微微一顿，这看似随口的补充信息量却极大，意识到他不仅懂行，更对官府的动向瞭若指掌。她心中那个关于“军械”与“栽赃”的猜想，似乎又找到了一个支撑。
若能动用巡检司船队为其保驾护航……那这批货背后的主人，倒是手眼通天。
两人对坐饮酒，一时无话，酒肆的喧嚣成了他们之间沉默的背景。崔宁似乎很享受这片刻的宁静，也不觉尴尬，低头沉思着刚刚得到的信息，目光偶尔好奇地掠过他手边的千机匣。
唐行川忽然开口，仿佛只是随口提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听闻，青城山脚近期有批来历不明的西域香料滞留，看守松懈。”他顿了顿，补充道，“押运之人行事鬼祟，与官府似有龃龉。”
这是他的一次试探。将一条与明教相关却对他而言无关紧要的情报，如同洛道雨夜她抛出水囊那样抛还给了她。他想看看她的反应，是警惕的审视，还是又会像那间破屋里一般不加防备的接纳。
崔宁闻言，眼睛微微一亮，流露出真诚的感谢：“竟是如此……没想到此番来蜀竟有意外收获，多谢唐兄！”她仰头饮尽杯中酒，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我们西域的香料，若保存不当受了潮，便会失了那份烈性，反倒会生出一种类似……嗯，类似奶酪发酵后的醇厚气息，别有一番风味。下次若有机会，我带些给唐兄试试。”
“只是，闻久了容易让人心神躁动，故教中多用于开阔之地，鲜少在密闭处使用。”
——心神躁动。
唐行川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金水镇伪教主的狂躁，洛道流寇异常的凶悍，似乎都与这香料看似不起眼的特性隐隐勾连起来。
只是……她就这样直接相信了我提供的信息。不仅相信，还以分享趣闻的方式回馈了同等的信任，以及更为关键的关于香料特性的线索。唐行川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对我竟真毫无防备。这个认知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穿过他常年被规则与算计包裹的心脏，带来一种陌生而奇异的酥麻感。他自幼所处的环境，信任是需要反复权衡的奢侈品，而崔宁给出信任却如此自然，甚至在他看来有些轻易
为什么？唐行川知道明教教义中的善恶二分理念，那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的。
就因我在金水和洛道帮过她，便认定我是个好人，从不怀疑我有其他目的？
不，或许不只如此。她给出的信任，应当并非只源于单纯的善良，而是基于一种更有说服力的东西——他们正在共同逼近同一个真相的共识。
只是若是遇上不怀好意之人，未免太容易吃亏。她该庆幸我没想害她……罢了，她自己的选择，关我什么事。
他垂下眼眸，掩去其中一闪而过的波澜，将杯中带着清甜气息的葡萄酒一饮而尽。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
窗外天色渐晚，酒肆亮起了灯笼。崔宁起身告辞，笑容明快地约定下次一定要请他品尝西域美酒。唐行川坐在原处，看着那道红色的身影融入成都的万家灯火，直到再也看不见。
他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划过。香料、军械、伪教、官府……一条模糊却危险的脉络已然清晰。他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混浊米酒，一饮而尽。
该去看看了。
细雨如针，将青城山脚笼罩在一片湿冷的雾霭中。唐行川立在一株高大的楠木树冠中，身影与浓密的枝叶完美契合，他的目光穿透雨丝，落在下方那座看似普通的货栈上。
线报指示那批西域香料便滞留于此，也或许这里会藏着能解开洛道与金水谜团的钥匙。他始终觉得上次汇报时长老的反应有些古怪。
门前只有两个抱着刀打盹的护卫，但货栈周围的泥地里却布着几道新鲜的脚印，印记深浅不一。唐行川看到侧面的窗棂下，一枚几乎融入夜色的细线连着不起眼的铃铛。更远处的林子里，偶尔有金属反射的微光一闪而过。
外松内紧，暗藏杀机，绝非普通商货，如此怪异的布置更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
雨更大了。唐行川自树冠悄无声息地滑落，避开所有明暗哨与机关，从一个通风的气窗悄然翻入了货栈内部。
一股浓烈到几乎凝成实质的异香扑面而来，过于甜腻辛辣的气息冲得唐行川眉头紧蹙。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他看见房间里面堆满了箱笼，便撬开最近的一箱——正是那种熟悉的香料。
他用指尖捻起一撮，在鼻尖下细嗅。除了崔宁描述的“奶酪发酵般的醇厚”，还有一种能刺入神经的、令人不安的锐利气息。
果然有问题。
这令人心智迷失的气味，和从伪明教水寨那里搜到的香膏一模一样。他并非药师，但唐门弟子对毒物、药性的了解亦远超常人，他取出随身的小刀与皮囊准备取样。
就在刀尖即将没入香料时，他动作猛地一顿。
不对！
借着刀锋反射的寒光，唐行川清晰地看到，在这深色的香料粉末中混杂着一些更细碎的植茎碎片。他小心地将它们分离出来，指尖碾碎，一种更为隐蔽的带着苦意的酸气逸散出来。
蛇涎草……还有……迷心兰的根茎？
这两种药材，单一使用各有其效，但若与此种西域香料的核心成分混合，想必经特殊配比便能极大增强其扰人心智的效力，轻则令人焦躁易怒，重则能逐步侵蚀神智，变得狂躁而易于操控。
不是滞留，而是在此加工和配制……是为了制造更多狂热的爪牙！
线索在此刻轰然汇聚，拧成一条冰冷的锁链。唐行川仿佛看到了一个庞大的阴谋作坊，金水镇的狂躁水匪，洛道的凶悍流寇，在此都有了确凿无疑的答案。
必须带出去。
他迅速将混合了特殊药材的香料样本封入皮囊，刚准备进一步搜查往来账目或信函，脚下突然极其轻微地一沉——一块地砖竟向下陷了半分！
“咔哒。”
一声机括轻响，在寂静的货栈内清晰无比。
“有贼！”
下一刻，尖锐的呼哨声划破夜空，货栈外瞬间灯火大亮，脚步声与兵刃出鞘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唐行川眼神一凛，放弃了隐匿行踪。他将千机匣瞬间展开，数枚乌黑的铁蒺藜呈扇形射出，精准地打灭了最近的火把，同时身体迅速扑向来时的那扇气窗。
“拦住他！”
箭矢破空之声袭来，他头也未回直接反手射出几支短弩，将箭矢凌空撞偏。几息之间身影已如鬼魅般掠出窗外，融入冰冷的雨夜之中。
身后是喧嚣的人声与零星的追击，他知道这些人留不住他。
他在雨中疾行，感受着怀中皮囊的重量。样本已到手，这证据指向的深渊必然比他向宗门汇报的任何任务都更凶险。
龙门……
他想起方才在一个敞开的箱笼旁，瞥见了半片被匆忙撕下的货运单据，其上印章依稀正是“龙门”字样。而唐家堡此次派给他的新任务，目标竟也指向那里——一伙劫掠了唐门商队、并可能持有明教光明顶布防图的沙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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