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荒漠,黄沙漫天,酷热难当。崔宁进入客栈摘下兜帽,还未来得及寻得位置坐下便似有所感回头,果然撞见一道来不及收回的目光。
“唐行川!真是好巧。”忽逢故人,崔宁看上去心情很好,轻快地走到唐行川对面拉开椅子坐下。唐行川低低嗯了一声算作回应,也浅浅勾了唇角。
终于来了。
他乡遇故,纵使是唐行川心中也有一丝尘埃落定的安然。
等到了想等的人,接下来的路会好走很多。
布防图涉及明教核心,崔宁作为熟悉中原的教内精英确为合适的人选,但唐行川并不笃定。他来这茶馆正是为守株待兔,若等来的是竞争对手或沙匪,便依原计划暗中夺取;若等来的是其他明教弟子,就视情况决定是暗中利用还是现身交易;若等来的是崔宁……则可顺理成章地合作。
崔宁自顾自倒了杯桌上的凉茶,余光环顾一圈,见周围三三两两坐着几个客人,轻声问道:“唐兄此来龙门是办什么事?”
她倒是不客气,唐行川看着那只倒茶的手想。说好的西域酒还欠着,又喝我一壶茶。“不是什么费心的事,来替故人取样东西罢了,”他忽然压低了声音:“以及,处理一伙劫过唐门商队的沙匪。"
崔宁神色不变,继续饮着凉茶:“若是办完了,可否陪我逛逛这大漠风光?我来时听闻有商队说曾在鸣沙山见到过海市蜃楼,说是很漂亮呢。”
西域沙海里长大的姑娘来逛什么大漠风光,就算是顾忌客栈里有人,编借口也不找个像样的,唐行川想。明教既然派出崔宁,那么沙匪手中掌握的即便不是光明顶的布防图,也必然是其他重要之物,只是不知如此重要的东西怎会遗失在此。
那批沙匪曾劫杀唐门商队,且很可能在近日将图纸卖给唐门的竞争对手。他本该为唐家堡攫取最大利益,但是……堡内只道要他务必阻止此次交易,倒是没点明其他。
他一手托腮,状似无意道:“崔姑娘邀约岂有不应的道理。只是听闻近来鸣沙山附近不太平,好几个商队遭了沙匪劫掠,崔姑娘游玩可要当心。我倒是知道另外有几个好去处,像那银沙石林也颇为壮观呢。”
接下“鸣沙山”话头是沙匪警告,提出“银沙石林”才是真正的目的地。崔宁瞬间领悟,一口饮尽茶水,装作感兴趣的样子追问,闲聊了几句便示意唐行川起身,二人一齐走出了客栈。
唐行川叹了口气。沙匪凶悍,他本想坐收渔翁之利,此番倒是做不成渔翁了。不过崔宁身手了得,与她合作确实远比独自在暗处算计要令人放心。何况,顺手帮她一把也无妨,算是对得起她从前的信任。
二人并肩走在沙漠里,唐行川思考着要如何开口。虽然不必非得争得图纸,但毕竟此事涉及明教机密,多少有些敏感,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他这次的任务与刚刚透露的情报。
“唐兄既然告诉了我沙匪的情报,想必我这次要办的事你已经猜到了”,崔宁突然开口,“并且与你的任务没有冲突,或许我们还能合作,对吧?”
聪明的姑娘,倒是省去了解释的麻烦,唐行川感觉轻松了不少。
“这批沙匪曾劫杀过唐门商队,堡内派我来处理此事,”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知道他们手里有明教的东西,你若配合我除掉他们,届时无论取回还是如何,我保证唐门绝对不会干涉。”因为我懒得管了,他想。
二人走在沙漠里,炙热的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
“多谢唐兄坦言相告,”崔宁目视前方,声音压低,“那批沙匪,与我教中遗失的一份重要图纸有关。”
“嗯。”唐行川应道,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起伏的沙丘,“他们曾多次劫掠唐门商队,其行事风格与我在蜀中遇到的几起事件很相似,背后似有同一只推手。”
崔宁心头一凛,侧头看他:“蜀中?你是指……”
“香料。”他吐出两个字,不再多言。
足够了。
崔宁瞬间将之前顺着唐行川提供的线索搜集到蜀中香料信息与龙门沙匪手中的图纸联系起来。伪教、军械、图纸,被“香料”这个共同的线索串联起来,竟有一种冰冷的寒意顺着她的脊背爬升。
崔宁察觉到前方的沙地起伏古怪,见唐行川毫无察觉就要走去,低声急促道:“停!这里不对劲……”
唐行川闻言止住脚步,十来个马匪突然从沙下跃起,扬起阵阵黄沙。他避之不及,被黄沙迷了眼。
大意了!
一股因失察而生的凛然寒意瞬间窜过唐行川脊背,崔宁立刻提刀横在唐行川身前挡下一击,随即旋腰借力挥出另一把长刀,力道之大几乎将那冲在最前面的沙匪拦腰斩断。
视线模糊,唐行川只听到兵刃相交的锐响近在咫尺,以及崔宁格挡时沉重的呼吸声。一股全然陌生的焦躁感涌上心头——他竟会成需要被掩护的破绽。
唐行川连续几发夺魄箭都未能击中沙匪要害,却也使得他们不敢过于靠近。崔宁快速提步向前:“我先将他们逼退!”
时间紧迫,唐行川迅速取下水囊,将珍贵的清水尽数淋在眼上。等到终于能视物,他迅速解决掉几乎冲到面前的两个马匪,实现急切地搜索崔宁的身影,却见她越战越远,身形忽然一矮——竟是被引入了流沙区域!
太着急了,竟栽在自己最熟悉的沙漠里。崔宁懊恼着,双足陷入无法借力的流沙,她只得不断将腰身扭转成不可思议的刁钻弧度,艰难应对着数名沙匪的远程箭矢围攻。黄沙已没至膝盖,每一次挣扎都加速着下沉。
汗水从眼角流过,崔宁眯了下眼,余光忽见一支冷箭破空而来,直射她的胸口。崔宁瞳孔猛缩,想要转身格挡已是来不及。
“锵!”
一枚从极其刁钻角度射来的铁蒺藜,精准地撞偏了箭镞。唐行川不顾两名沙匪阻拦,强行突围,后背空门大开,硬生生挨了一刀,鲜血瞬间涌出。他恍若未觉,直扑向流沙边缘。
“别动!”唐行川低喝,千机匣机括连响射出子母爪,他将索钩另一端猛地抛向崔宁:“抓住!”
崔宁扬手接住索钩,唐行川立即运起全身内力,肌肉暴起猛地回拉,强大的力道将崔宁从流沙中硬生生拽出,带起漫天黄沙。
崔宁就地滚了一圈卸去力道,焦急起身:“唐行川!你的后背……”话音戛然而止,崔宁猛地向身后挥刀,偷袭的沙匪没想到她此刻竟是还能发难,被直接砍倒在地。唐行川皱了皱眉,迅速点穴止血,声音因疼痛而略显沙哑:“没事,先解决他们。”
遗落在流沙中的那把长刀已被吞没不见,双刀只剩下一柄,崔宁甩了甩酸痛到脱力的右手,换成左手提刀。唐行川在崔宁的掩护下重新端起千机匣,目光冷静地看向残余的沙匪,精准射出一道道弩箭。
在流沙中耗费了太多体力,崔宁望着满地的尸体再也握不住刀,力竭躺在地上。唐行川一一检查确认过没有活口,拾起沙匪头子脖子上的兽牙项链,准备作为信物带回唐门交差。
他坐回犹闭目喘息的崔宁旁边,从怀中取出那份自沙匪头子身上搜出的羊皮图纸,连同一个小白瓷瓶一起沉默地递到她手上,随后也闭上了酸痛的眼睛。
崔宁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图纸。不知过了多久,她调整好呼吸坐起,打开瓷瓶给手臂上的刀伤上药,一边问唐行川:“你背上的伤如何了?眼睛还好吗?”
唐行川睁开眼:“暂时无碍,已经处理过——”
崔宁凑了过来,他的身体猛得一僵,竟是没能躲开。崔宁皱着眉捧起他的脸仔细端详:“别躲,让我看看…还是很红,不要再用眼了。背上的伤也得尽快回客栈处理一下。”
她凑得极近,温热的吐息拂过他眼睑,带着沙尘与血气。唐行川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全身的感知仿佛都汇聚到了被她指尖触碰的皮肤上,一片灼烫。他僵在原地,连千机匣都忘了该如何握紧。
没顾上还僵在原地的唐行川,崔宁疲惫地呼出一口气。她以手撑地,竟是借了两把力才起身。“在大漠里生活了这么多年,竟还会中如此低劣的计谋,”她望向刚刚困住自己的那片流沙,情绪有些低落,“怪我没早点发现端倪,害得你被沙匪偷袭,还将师尊给我的也刀丢了”。
唐行川喉头一紧。分明是他先行探路却未能识破陷阱,才累得她涉险失刀……
“是我不够谨慎,”他声音有些干涩,试图将责任归于自己,“况且我本就是要处理这窝沙匪。我认识藏剑山庄的人,若是下次见面你还没能寻到好刀,我替你……”
不对,我在说什么……
我果然还是不擅长与人交际……先前做戏的时候表现倒是尚可,不过那大概不算是交际……
唐行川抿了抿嘴,趁着崔宁出神的功夫站起了身。他站在离崔宁五步远的地方,右手拇指无意识摩挲着千机匣,方才的声音仿佛已经消散在风中。
崔宁似乎没有听见,她最后看了流沙一眼,又叹了一口气,回身戴上兜帽:“走吧,夜晚沙漠危险,要快点回客栈。你替你引路,你跟在我身后尽量少用眼,还能挡些风沙,”未等唐行川拒绝,她又道:“你不知晓风沙的厉害,你的眼睛再受风怕是会加重症状,我在西域时曾见过不少商旅因风沙害了眼病……离我那么远干嘛?唐行川,你在听吗?”
唐行川正兀自思忖着,忽然被点到名字不由得一怔,望着崔宁似笑非笑的脸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不必,我已经……”
但崔宁不等他说完就摆了摆手:“这话我不爱听,那我就当你没说话了。跟紧点,应该又快要起风了。”
唐行川犹豫片刻,在崔宁催促的目光中靠近了些。风沙袭来,大部分被她走的身体挡去,唐行川沉默地跟在后面,看着崔宁又拉了拉兜帽,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感在心底弥漫开来。他微微蹙眉,最终却只是将千机匣握得更紧了些。
“好,”他低声谢道,“多谢崔姑娘了。”
不同于龙门荒漠永远晴朗刺眼的天,蜀中的天总是灰蒙蒙的,像是永远也洗不干净。
唐行川回到唐家堡时正值黄昏。玄色的身影穿过依山而建的吊脚楼与石阶,并未引起多少注目,偶有几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也很快移开,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回避。
执事堂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浸入骨髓的阴冷潮气。他站在下首,平静地汇报完龙门荒漠的任务。清除沙匪,夺回部分商队损失,过程依旧干净利落。至于那布防图,他只以“沙匪负隅顽抗,图纸已毁于混战”一语带过。
负责记录核验的执事笔尖顿了顿,抬起眼皮,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慢条斯理地开口:“听闻,此行又遇上了那位明教的崔姑娘?”
唐行川眉眼未动,声音平稳无波:“恰逢其会。沙匪亦是明教之敌,目标一致,短暂合作,互不干扰。”
“合作?”执事放下笔,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孤影,你是我唐门精英,当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与明教妖女往来过密,堡内……已有非议。”
空气仿佛凝滞了半晌。
“弟子只知完成任务。”唐行川抬起眼,目光扫过对方,依旧用了和洛道汇报时同样的说法,“若宗门疑我忠心,可收回我外务之权,另派贤能。”
执事盯着他,最终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言重了。只是提醒你,莫要忘了根本。”他挥挥手,“任务既已完成,下去吧。好生休息,堡内……自有安排。”
“是。”
唐行川转身,步伐稳健地走出执事堂,将那些黏腻的审视目光隔绝在身后。直到回到他那间位于边缘的居所,周遭彻底安静下来,他才几不可查地缓了一口气。
次日上午,他去往机巧库申领一批淬炼暗器用的特殊材料。值守的弟子翻查着册子,面露难色:“孤影师兄,你要的陨铁和寒潭水……存量不多,需优先供给内门几位师叔炼制新弩,你看……”
唐行川看着对方躲闪的眼神,心下明了。他并未多言,只淡淡道:“既如此,便按规矩来。”
午间,他去膳堂用饭,原本正在交谈的几名外门弟子见他来了,匆匆扒完几口便起身离去。他独自坐在角落,沉默地吃完一顿饭,周遭仿佛形成了一个真空地带。
傍晚,他本预去往演武场后方的竹林,那里是他惯常调试千机匣的地方,却见竹林入口处立了两名面生的弟子。二人客气而疏离地拦住他:“师兄见谅,此处近日刚划归内门使用,正在布置新的机关阵,暂不对外开放。”
唐行川停下脚步,目光掠过二人望向竹林深处。暮色中,竹影婆娑,寂静无声。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夜里,唐行川点亮孤灯,养护着千机匣。冰凉的金属部件在指尖翻转,映出他沉静的眉眼。所有的异常,似乎都暗示着他正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缓缓束缚、隔离。
窗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随即一枚裹着石子的纸条便被从窗缝射了进来。
唐行川眸光一凛,悄无声息地移至窗边,外面已空无一人。他拾起纸条展开,上面只有一行潦草的字:
树大招风,慎独。
没有落款。
他指尖内力微吐,纸条化为细碎的粉末,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他走到窗边,望向堡内核心区域那片沉沉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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