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阿尔图都很不开心。
他骂着大混蛋,连上朝都沉着一张小脸,吓得群臣绷紧了弦,唯恐说错话,引他不快。
唯独奈费勒清楚,阿尔图还在为他被偷走的宝石,暴跳如雷。
即使奈费勒从床脚下,帮他找回了那颗“一定是奈布哈尼偷走了”的宝石。
也无法阻止他的太阳,大骂奈布哈尼大混蛋。
君王的脾气,阴晴不定。
奈费勒找来许多宝石,弥补阿尔图,也无法取代那颗“一定是奈布哈尼偷走了”的宝石。
他烦恼要派人去哪里找回奈布哈尼,才能让他们当面解除误会。
却发现终日花天酒地的奈布哈尼,果然不是兢兢业业打卡人。
一连七天,他没有哪天不是发烧生病心口疼,派出去请人的仆从,没有一个请回了这位浪漫至上的将军。
哪怕是奈费勒,也只能开始祈祷:
希望小龙记性不好,过段时间就忘了。
过了段时间,阿尔图果然不再叨念他的宝石,竟然开始主动读书。
奈费勒十分欣慰,命人寻来许多孩子看的童话书,给伟大的太阳开蒙启智。
只可惜,不少书都没活过一日。
阿尔图见到了那些关于恶龙绘本,不满意勇士屠龙的传奇,生了气,将书付之一炬。
毕竟,孩子还小,认不了许多字。
但是他头顶小小的凸起,渐渐长出了尖尖的黑色龙角,再加上一条闪烁着鳞片光泽的龙尾,怎么也懂得:
绘本里受人畏惧、被人驱赶、遭人屠杀的,都是龙。
奈费勒也没想到,那些聪明伶俐的仆人,怎么挑书的时候,不记得把关于恶龙的部分删去。
害得他没能来得及劝阻,就只见到书籍残灰,又得想尽办法,安抚小龙。
今日亦然如此。
仆从前来禀告:“陛下又烧了一些书册,说是这些书的撰写者大逆不道,要抓他们问罪。”
他叹息着留下议事大臣,刚入寝宫,就听见阿尔图的吵闹。
“你是什么东西,敢说奈费勒的坏话!”
寝宫之中,阿尔图身着金光闪烁的华丽衣袍,怒视脚下匍匐的家伙。
而匍匐者何其谦卑。
“陛下,臣句句属实,您就算杀了臣,也堵不住悠悠众口。您可知,宫中并非只有我一个书记官,也并非只有您烧毁的那十几册记述。这青金石宫殿外还有一千本、一万本的书册,一千个、一万个执笔者,都在如实记述太阳之下发生的一切。”
“望陛下明鉴。”
奈费勒从他压低的帽檐,认出了这是跟随在阿尔图身旁的书记官。
这些忠实记录所见所闻的官员,总是如此尖锐又执着,豁出性命,也要以笔写下所见的一切。
“奈费勒!”
阿尔图见他回来,耍赖般抱住他的腰。
“我要把这个家伙吊死,拿他的尸体,警告所有会写字的人,不许再写这些东西!”
奈费勒伸手轻拍他的背,试图让暴躁的小龙平静一些。
心里却默默叹息:看来书记官笔下,又要多出这句残暴无端的吊死了。
“别急,我看看……”
说着,奈费勒伸手捡起一旁仆从抢救回来的残页。
寥寥数笔,足见书记官的尽忠职守——
苏丹无恶不作,于朝堂上彰显龙之本性。
终日只顾敛财,放任大维齐尔控制朝野,奸臣当道,群臣激愤,非明君之所为!
确实不是什么好话。
奈费勒垂眸去看书记官,嘱咐仆从,“请将笔与书册,归还卡提卜大人。”
仆从惊疑不定,立刻按照奈费勒的吩咐,拿起阿尔图命他抢来的笔和本子。
阿尔图极为不满:“怎么能还给他?他拿着笔,又要说许多坏话!”
果然,拿到谋生工具的书记官,直面苏丹怒火,当场写得更激动了——
吾虽身陨亦如实记录!无愧秉笔直书,启后世之明鉴!
阿尔图识字不多,但本能知道这家伙写的不会是好字。
“不许写!”
“阿、尔、图。”
奈费勒沉声呵斥,伸手抓住了小崽子的衣领,阻止他去捣乱。
还要平静的与书记官告罪:
“卡提卜大人,请您原谅苏丹年幼,少不更事,孩童般的气话就不必往书上写了。”
眼见着阿尔图七十七日的明君威名,荡然无存,走向了暴君道路。
即使是想着“孩子活着就好”的奈费勒,也得下定决心,稍稍挽回一点阿尔图的声誉。
他对书记官说:“从今以后,请您如实记述朝堂大臣们的言行,无须跟在陛下身边,也不要再入寝宫了。”
奈费勒不管秉笔直书的书记官,将会如何批判他祸乱宫廷、一手遮天的架空王权,也要阻止对方和阿尔图独处。
不然脾气暴躁的小龙,真的会烧完书册,继续烧人。
平白增添许多麻烦。
可是阿尔图没能吊死书记官,气得竖起双目,尾巴直摇。
“他敢说你不好,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我不要他那支破笔给我带来什么戒指、宝石,我要把他杀了,挂在木架上,叫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说你坏话的下场!”
小龙单纯的维护,令奈费勒止不住笑意。
他抬起手,想摸一摸阿尔图的角,偏偏孩子别开头,故意不让他摸了,还委屈的瞪起金瞳,一脸不满。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但我并不想做一个书记官笔下的好人。”
好人代表怯懦、软弱,代表心慈手软、无能为力。
奈费勒曾经以为,仁政、良善能够换来他与阿尔图一直渴求的太平盛世、安居乐业。
直到乱党起兵,斩落了他全部的希望和寄托,他才意识到:
他愿意为了阿尔图,担起所有的恶名,换得阿尔图安稳一世。
可惜,如今的阿尔图并不懂得。
不仅头上的角不让奈费勒摸了,连奈费勒摘下戒指,都收买不了他。
又是气呼呼了好几天。
阿尔图读书认字的时候,奈费勒一看过去,就会听到他发出一声:“哼!”
再听大臣讲学,说起圣贤当引前车为鉴,多读编年史上有关明君的记述。
他又是一声:“哼!”
苏丹陛下成为了哼哼怪。
吓得讲学的大臣,都不敢作声,只敢看向一旁批阅文书的维齐尔。
“您今日先行回去,我来吧。”
奈费勒放过了诚惶诚恐的讲学大臣,亲自接手了君王的教育。
室内只有奈费勒和阿尔图的时候,那条小龙的言行举止,变得好猜许多。
夸张的叹气,大声的将书本翻得哗哗,尾巴在身后不安分的晃动。
眼睛还会悄悄看过来,似乎在等奈费勒服软道歉,他才肯说话。
奈费勒端详了一会儿,才问:“陛下可有什么不懂?”
“我不懂的太多了!”
阿尔图终于找到了由头,倾诉自己一腔困惑。
“什么贵族、什么百姓、什么后世,为什么我要为了这些见都没见过的家伙,坐在那个位子上?”
“我不喜欢!”
奈费勒出神的看他。
没有人会喜欢这些事,即使是曾经登上王座的阿尔图,也会在深夜批阅文书时,崩溃的怒斥。
他们终日夹在贵族的权力争夺之中。
全凭成年人的隐忍与麻木,默默的压下情绪,学会了节省愤怒的时间,继续去想解决办法。
因为愤怒解决不了问题。
可阿尔图还是个孩子。
头上象征着龙的尖角,盘亘出螺旋状的漆黑纹路,逐渐展露出恶龙的模样。
在奈费勒心里,仍是孩子。
奈费勒笑道:“我也不喜欢。”
阿尔图不能理解,“不喜欢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做!”
奈费勒合上手中书册,直视他的君王,“因为这是我的责任。”
或者说,这是远在一条龙出现之前,远在王朝倾覆之前,更远在是非黑白颠倒之前,他与阿尔图携手承担的责任。
“我们曾说,希望苗圃里的孩子,能够顺利长大,安稳过上想要的生活,为了这样的生活,就要承担起许多的不喜欢,和更多的不懂得。
“我知道这对您而言很难,甚至您现在与苗圃里的孩子差不多年岁,心里有太多的困惑。”
“但那样的生活,充满了比宝石还要耀眼的希望,比金子还要昂贵的幸福。”
“阿尔图,我希望你幸福。”
奈费勒卸下了所有身份和修饰,只作为“奈费勒”讲述他曾经没能向阿尔图讲述的话。
“如果王座之上的一切,让你感到痛苦,那么我以后都不再说了。”
不再强迫一条龙成为明君。
不再教养一条龙,磨灭他的快乐。
奈费勒自会解决一切。
可惜,他刚刚下定决心,他的陛下忽然脸色大变。
“哇——”阿尔图哭嚎出声,“奈费勒,你不要我了吗?”
奈费勒还没理清这前后关联,小龙已经快步扑入他的怀抱,牢牢的抱住他的腰。
“他们说一个人再也不说话了,就是失望了、心灰意冷了、喜欢别人了。”
“你不许去喜欢那些身上香香,还涂了红唇的家伙。”
“而且弃养孩子是违法的!你不许弃养我!”
奈费勒还没来得及庆幸法盲懂法了,又听阿尔图大叫:
“我会很听话,还会给你生小龙,你不要离开我——”
谁给阿尔图看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奈费勒已经没空去找罪魁祸首了。
怀里的阿尔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赶紧将孩子抱了起来,柔声哄劝。
“别哭了,阿尔图,我没有说要弃养你。”
阿尔图不依不挠,“可是你说以后都不说我了。”
奈费勒顺摸小龙的后背,丝毫不敢忤逆,“说你你又不高兴。”
“你为别人说我,我当然不高兴,你不能为自己说说我吗?”
阿尔图抱着他的脖颈,委屈的撒娇,“你已经很久没有夸我聪明、懂事、做得好了。”
要求还挺多。
奈费勒从善如流,“您做得很好,一直聪明懂事,臣只是太累了,忘记了夸您。”
“不许说‘您’!”阿尔图抓住奈费勒衣襟,长到了能够分辨称呼亲疏的心智,“也不许说‘臣’。”
奈费勒认真的、慢慢的重复:
“阿尔图,你做得很好,我始终觉得你是最聪明的小龙,体贴、温柔、乖巧,给我带来无数快乐,我时常感到幸福。我发誓,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更不会抛弃你。”
郑重的承诺,得到了阿尔图的默许。
他抱着奈费勒的脖颈,不肯松手,奈费勒只能抱着他,依靠在软榻,借点儿力气。
阿尔图长大了许多。
不再是当初他轻松抱起的小孩。
似乎头顶逐渐漆黑尖锐的龙角,代表着龙的年龄。
奈费勒没有别的龙能够参考,只能凭借《屠龙之书》的叙述,大胆猜测:
唔……阿尔图现在可能处于龙的青春期吧?
所以才会这么的敏感、脆弱。
劝一条又哭又闹的龙,很费体力。
奈费勒算是知道带孩子有多辛苦了。
阿尔图拽住他的衣襟,不让他离开。
法里斯在宫门外通传几次,奈费勒都只能揽住他的陛下,示意仆从回绝了觐见的请求。
他们一起看书,一起用餐,直至暮色降临。
当然,阿尔图仍是不肯松手。
即使吃饱喝足,困倦的睡了,那只手也死死的拽住奈费勒身前绶带,要维齐尔哄他入眠。
等阿尔图睡着,奈费勒才有空腾出一只手,翻看着《屠龙之书》。
可惜,这本汇聚了阿迪莱家族智慧,写尽了几代人对龙的了解的巨著,没有哪一句为他解释:青春期的小龙,为什么会没有安全感,还害怕被遗弃?
更没有人能为他解答:阿尔图从哪儿学来的生小龙的怪话?
仆从没那个胆子、讲学大臣没那个心思。
而那些送入宫中,让阿尔图看来打发时间的书籍,只会教一些浅显易懂的道理。
难道,里面还有他没查出来的漏网之鱼,提过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温馨静谧的时刻,奈费勒抱着他的小龙思考,都快睡着了。
“喂,阿尔图!”
窗外传来轻佻的笑声,驱散了奈费勒的困倦,“你睡了吗?奈费勒不在吧?”
奈费勒转头看向窗户,见到一缕红发若隐若现。
噢,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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