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暖阳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慵懒地洒满铺着厚厚地毯的暖阁。
空气中浮动着清雅的茶香和淡淡的药草气息。师傅靠在一张铺着软垫的藤制摇椅里,身上盖着厚厚的羊毛毯。我伏在她膝上,像小时候那样,脸颊贴着她温暖干燥的掌心,感受着她指尖带着薄茧的、缓慢而温柔的抚摸。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又飞速倒流。
父母离世后,是师傅收敛了所有锋芒,像一个最普通的祖母,牵着我的手,从云南的深山,走进了江南的烟火人间。
她拒绝了家族安排的奢华住所,固执地带着我住进临河一栋普通的青砖小楼。
清晨去喧闹的菜市场讨价还价,傍晚在厨房里做饭。她会用粗糙的手给我扎羊角辫,会在夏夜的星空下给我讲那些刀光剑影却最终归于平淡的故事。
我的童年,没有金碧辉煌的厅堂,没有前呼后拥的仆人,只有菜市场的吆喝、灶台上的火光、河畔的垂柳,和师傅身上永远干净清爽的皂角香。
是师傅,用最朴素的方式,教会了我脚踏实地,让我骨子里没有染上骄奢的浮华。
直到近几年,她的身体如同被岁月侵蚀的古树,渐渐显出疲态。咳嗽的次数多了,精力也大不如前。
在家族长辈和我的坚持下,她才终于搬进了这栋配备了最先进空气净化系统、有专业医护随时待命的别墅。
环境是好了,可我知道,她心里最怀念的,还是那小楼窗外潺潺的流水声,和楼下街坊邻居熟悉的问候。
“囡囡啊……” 师傅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缓慢和沙哑,像被时光打磨过的砂纸,却异常清晰,“又要走了?”
我抬起头,阳光勾勒着她满头的银丝,每一根都闪烁着岁月的智慧与平静。
“嗯,假期快结束了。”
她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过我的头发,目光悠远而慈爱:“好好照顾自己。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别仗着年轻就硬扛。”
“那边……是担子,也是机会。师傅知道你行的。”
她明白我去日本,不仅仅是读书,更是为了逐步接手家族在那边盘根错节、意义深远的产业。那是责任,也是历练。
师傅的目光似乎透过我,望向了更遥远的过去。
她微微眯起眼,唇角勾起一个怀念的弧度:“当年啊……在云南那个小山村里,我本来打定主意,这辈子不收徒弟了。刀口舔血的日子过够了,就想清清静静的了此残生。”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我手背上练鞭留下的薄茧,“可那天,你伯父抱着小小的你来找我……你才那么一点点大,不哭也不闹,就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我……”
“就那么一眼,我这心啊,一下子就软了……”
她低低地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这一软,就是这么多年。囡囡,有你陪着师傅,是师傅的福气。”
暖阁里安静下来,只有摇椅轻微晃动的吱呀声。阳光在地板上缓缓移动。
师傅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那片遥远的、层峦叠嶂的彩云之南。
“云南啊……”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悠长的叹息,像山谷里回荡的风,“那才是我的根。山很高,林很密,云就飘在半山腰,像仙境一样。”
“寨子里的人,来来往往,都是真性情,热闹,也安静。”
她的眼神变得迷离而怀念,沉浸在故乡的画卷里,“这些年,梦里都是那山,那水,那云……还有寨子口那棵老榕树。”
她顿了顿,语气异常平静,平静得像冬日里即将飘落的雪花,带着尘埃落定的坦然:“等我……到时候了,囡囡,记得把我送回去。”
“葬在能看到山,看到云的地方。叶落,总要归根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那股不祥的预感再次汹涌袭来,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
“师傅!” 我急切地抬起头,抓住她微凉的手,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您别胡说!您身体好着呢!我们还要……”
“傻孩子,” 师傅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打断了我慌乱的话语。她的眼神清澈而通透,带着洞悉世事的豁达。
“生老病死,是天道。师傅活了八十载,看尽了风云变幻,从民国末年的乱世烽烟,到如今的太平盛世……够了,也累了。”
“死亡不是结束,是归途。像倦鸟归林,游子归乡。不可怕,是解脱,也是圆满。”
她的语气那样平和,仿佛在谈论明天是否晴朗。这份平静,却让我心头的酸楚和恐慌如同潮水般漫过眼眶。
我用力咬住下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只是更紧地抱住她的手臂,把脸深深埋进她温暖干燥的掌心,汲取着那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气息。
师傅感受到了我的依恋和不安,她不再谈论归途,转而用更轻柔的力道抚摸着我的脸颊,指尖带着无限的怜爱。
“囡囡,”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点神秘,又带着点郑重,“师傅这些年啊,给你存了点东西。”
我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
“不是什么大钱,跟你家族的产业比不了。” 她笑了笑,眼神里是纯粹的心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就是这些年,你伯父他们给的生活费,还有师傅以前的一点积蓄,都存下来了。放在一个单独的账户里,密码是你生日。”
她顿了顿,目光温柔而深远地看着我,仿佛透过我看到了遥远的未来:“这是师傅给你存的嫁妆。”
“师傅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就这点心意。” 她轻轻叹息一声,眼神里掠过一丝岁月也无法磨灭的、深沉的遗憾。
“别学师傅。囡囡,要是以后遇到真正喜欢的人,心里头认定了,就勇敢点。”
“去追,去爱,别犹豫,别顾虑太多。”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悠远的怅惘,眼底似乎有水光一闪而过,快得像是错觉:“别像我……错过了一次,就……后悔了一辈子。”
她没有细说那个让她抱憾终身的故事,但那份刻骨的遗憾和深藏的温柔,却如同最沉郁的墨,浸透了这午后温暖的阳光,无声地滴落在我的心上。
我抱着师傅的手臂,将脸贴在她瘦削却依旧温暖的肩头。
窗外,冬日的阳光依旧明媚,暖阁里茶香袅袅。可我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沉沉地坠着,坠向一片温暖而酸涩的海洋。
“嗯,我知道了,师傅。” 我低声应着,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最郑重的承诺:
“我会的。”
阳光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摇椅的吱呀声轻缓而悠长。我伏在师傅身边,像一只依恋巢穴的雏鸟,静静地守候着这温暖而短暂的时光。
飞机平稳地滑行在东京成田机场的跑道上,舷窗外是熟悉的、带着冬日清冽感的灰蓝色天空。
一个月的假期倏忽而过,仿佛只是眨了眨眼。整理好随身的背包,随着人流走向廊桥出口,通道尽头的光亮带着归来的实感。
刚踏出廊桥口,视线习惯性地扫过接机的人群。下一秒,脚步顿住。
熙攘的人群中,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格外醒目。
迹部景吾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羊绒大衣,发丝一丝不苟,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姿态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矜贵气场。
他站在隔离带外,眼眸精准地锁定在我身上,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惊讶还没来得及浮上脸颊,他已经迈开长腿,穿过人群,几步就走到我面前。
没有寒暄,没有解释,动作自然流畅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他极其顺手地接过了我肩上那个不算轻的包。
“行李管家会安排人去取,不用等。” 他言简意赅,声音是熟悉的低沉华丽,带着点不容置喙的笃定,转身就示意我跟上。
“等等,” 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小跑着跟上他大步流星的步伐,满心疑惑,“你怎么来了?”
特意跑来接机?这不像他平时“本大爷很忙”的风格。
迹部脚步未停,侧头瞥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问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有意义吗?”
他轻描淡写地抛出理由:“小空想你了。从昨晚开始就躁动不安,今天早上更是连狗粮都不好好吃。”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理所当然:“所以,直接去我家。正好赶上午饭时间给它喂食,安抚一下它‘脆弱’的心灵。”
“去你家?” 我再次愣住。
“嗯。” 他应了一声,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更重要的事,停下脚步,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俊朗的眉宇间带着一种“你居然还意识不到问题严重性”的严肃,
“雾山隐,再过十天,就是本学期的结业考试。”
他微微俯身,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牢牢锁定我,一字一句,如同宣判:
“你,请假整整一个月。功课,落下了多少,心里没点数吗?”
“……”
结业考试!
十天!
一个月落下的功课!
如同三道晴天霹雳,瞬间把我劈得外焦里嫩,刚才那点重逢的惊讶和腹诽瞬间被巨大的学业危机感取代。我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蔫了下去,像棵被霜打了的小白菜。
看着我这副如丧考妣的模样,迹部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却带着点得逞意味的弧度。
他直起身,语气恢复了那种掌控全局的从容:“鉴于情况紧急,而本大爷恰好是冰帝全科第一。”
他刻意加重了“全科第一”四个字,“所以,接下来的时间,直到考完试——”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瞬间瞪大的眼睛,慢悠悠地吐出决定:
“你,住我家。进行封闭式、高强度、针对性辅导。”
“住、住到考完试?” 我的声音都变了调。
这家伙的理由,总是这么充分!充分得让人无法反驳!
迹部挑眉:“你有更好的、能在十天内把你所有功课补上、并且保证你考试不挂科的选择?”
“……没有。” 我认命地垂下头,内心泪流成河。
刚从中国家族报表的海洋里爬出来,又一头扎进了日本功课的深渊!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认命地掏出手机,给裕子阿姨打电话报平安兼“请假”。
“裕子阿姨,是我……嗯,刚下飞机……那个,我今天……不回家住了……”
电话那头裕子阿姨的声音带着关切:“啊?不回家?那小姐你……”
我还没来得及解释,旁边一个理直气壮的声音就清晰地插了进来,透过话筒传了过去:“不止今天,至少到考完结业考。”
裕子阿姨在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随即,那熟悉的、带着浓浓了然和欣慰笑意的声音传了过来:“哦——哦!明白明白!住迹部少爷家补习是吧?好好好!小姐你要好好听迹部少爷的话,认真补习!不用担心家里!加油哦!”
那“我懂我懂”的语气,简直不要太明显!
我对着电话,尴尬得脚趾抠地,匆匆说了句“知道了阿姨再见”就挂断了电话,狠狠瞪了一眼旁边那个始作俑者。
迹部景吾却像没看见我的眼刀,心情颇好地抬了抬下巴:“走了。”
车子驶入迹部家庄园那熟悉的、如同城堡般宏伟的大门。
刚下车,还没来得及看清周围的景致,一道金黄色的闪电就带着兴奋到极点的“汪汪”狂吠,从主宅大门里风驰电掣般冲了出来!
“小空!” 我惊喜地叫出声。
一个月不见,这家伙的体型明显大了一圈,骨架更开了,跑起来像只威风凛凛的小狮子。它完全无视了旁边的迹部,目标明确地、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炮弹一样直接撞进我怀里!
“嗷呜!” 我被它撞得一个趔趄,差点向后栽倒。关键时刻,一只温热有力的手稳稳地扶住了我的后腰,是迹部。
我顾不上道谢,也顾不上站稳,一把搂住那颗毛茸茸的大脑袋,又揉又亲,把脸埋在它带着阳光味道的金毛里,声音都激动得变了调:“小空!想死我了!宝贝~我的大宝贝~”
小空更是热情似火,湿漉漉的舌头在我脸上手上疯狂舔舐,尾巴摇得如同螺旋桨,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撒娇声,兴奋得原地打转。
看着这一人一狗旁若无人的亲热场面,迹部景吾收回了扶在我腰间的手,抄回大衣口袋,站在旁边。
他俊朗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被金毛犬完全占据了怀抱和注意力的身影,薄唇几不可察地抿紧了些。
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觉得幼稚的酸意,悄然爬上心头。
啧。
他居然……比不过一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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