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漂浮在温暖而粘稠的琥珀里,四周是模糊的光影和断续的声音。
消毒水的味道固执地钻进鼻腔,提醒着现实的轮廓。身体很沉,胸口的位置像压着一块冰冷的石头,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钝痛。
我知道自己在医院,也知道暂时安全了。
时间感是混沌的。
只知道有温暖的光线在眼皮外明暗交替,有人进进出出,带着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交谈。
有一个熟悉的气息,带着焦躁和某种不容置疑的守护感,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
是七哥。
他的气息像一张紧绷的网,笼罩着整个病房,隔绝着一切他认定的“危险”。
我能“听”到他暴躁的低吼,对门口保镖的严厉命令,还有打电话时那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怒火,矛头直指一个名字——迹部景吾。
“什么玩意儿也配让我妹妹涉险?!没用的东西!”
“让女人冲锋陷阵?!大伯您听听!这像话吗?!”
“放他进来?不可能!我看不上那小子!靠张脸……”
“小隐的心情我怎么会不在意……”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似乎让暴怒的雄狮瞬间噎住,气息变得极度烦躁和憋闷。
然后是电话被用力挂断的忙音。
过了一会儿,床边的椅子发出被猛然推开的刺耳声响。
七哥的气息带着无处发泄的怒火,像一阵旋风般刮出了病房。
我知道,他是被大伯那句“小隐的心情”戳中了软肋。
病房外的走廊,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安静。但很快,另一种气息靠近了。
一种熟悉的、带着清冽冷香的气息。
是迹部景吾。
我能“感觉”到他停在门口,被无形的屏障阻挡着。他身边似乎还有忍足的气息,带着担忧的劝解,但迹部没有离开。
接着,是七哥带着明显迁怒和嘲讽意味的斥责声响起,像刀子一样刮过空气。我几乎能想象他抱着手臂,用下巴指着迹部的刻薄样子。
然而,预想中迹部可能爆发的骄傲反击并没有到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然后,我“听”到了,或者说,“感觉”到了,一种极其细微却震动灵魂的动作。
是身体深深弯折下去时,衣料摩擦的声音。
是头颅低垂,打破那与生俱来骄傲弧度的声音。
是带着颤抖的、极度压抑的、却字字清晰的恳求,穿透了病房门的阻隔,微弱地传了进来:
“……我恳求您……让我见她一面……就一面……”
那样骄傲的、睥睨一切的迹部景吾,他竟然在向七哥九十度鞠躬恳求?!
心口那块冰冷的石头,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泛起一阵尖锐的酸楚。
七哥的气息明显剧烈地波动起来,我能“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还有他握紧手机时指关节发出的轻微咔哒声。
那句“小隐的心情……” 像魔咒一样,再次回响。
死寂般的沉默持续了几秒,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七哥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极其别扭的、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妥协,对着旁边的管家说:
“……守夜太累了!眼睛暂时瞎了!看不见路,也看不见狗!“
“现在!我要回家睡觉!”
接着是管家心领神会、如释重负的应和声:“是,少爷,属下扶您去休息。”
脚步声快速离开。
门口,似乎还有另外两道气息,是保镖。也极其默契地发出了某种细微的动静,大概是默默戴上了墨镜?然后也悄无声息地退开了一些距离。
阻挡消失了。
门被轻轻推开。
一股清冽的气息,如同潮水般涌入病房,瞬间将我包裹。
脚步声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迟疑,最终停在了床边。
我能感觉到一道目光,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沉重的悲伤,细细描摹着我的脸。
然后,一只冰凉却带着细微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如同触碰易碎的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捧起了我放在被子外的手。
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是虎口崩裂的伤口结了痂。指甲边缘带着干涸的暗红血迹。手臂上也有细小的擦伤和淤青,这些都是攀爬那座死亡城墙留下的印记。
忍足一定已经告诉他了……
告诉他我是如何像壁虎一样,在绝望的绝壁上挣扎着靠近他……
那只捧着我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我能“听”到他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吸气声。
滚烫的液体,一滴,两滴……落在了我的手背上,带着灼人的温度。
病房里安静极了,只有监测仪器发出规律而微弱的滴答声,和我自己缓慢而平稳的呼吸。
他坐了下来,椅子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的手依旧捧着我的,不敢用力,只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摩挲着我手背上那些细小的伤痕,仿佛想将它们抚平。
然后,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无尽痛悔和温柔的声音,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沉寂的意识之海,缓缓响起:
“小隐……”
他顿了顿,声音哽咽了一下,才继续下去,像是在对一个沉睡的人倾诉,又像是在独自忏悔:
“被关在那间黑屋子里的时候……时间好像都死了……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疼和饿……还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
“每次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快要被那黑暗吞掉的时候……我就低下头……用下巴去碰这里……” 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脖颈间那枚小小的黄金网球吊坠的位置,“……然后,脑子里就只剩下你了……”
“第一次在网球场边……你气鼓鼓地瞪着我说‘菜就多练’的样子……那么鲜活……那么生动……像一道光……”
“后来我们争吵又握手言和……一起在隅田川看烟火……漫天炸开的彩色光点……都不及你眼睛里的亮光好看……”
“下雨天你抱着瑟瑟发抖的小空对我笑,说要养它……明明自己冷得发抖……还非要逞强……”
“舞台剧那次……你躺在棺椁里……那么安静……” 他的声音骤然哽住,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几乎控制不住……想吻醒你……想确认是你……”
“后来……那么多夜晚……隔着屏幕陪你……听你抱怨功课……看你处理事务时认真的侧脸……“
“冷战的时候……我恨不得全世界都爆炸……“
“和好的时候……又恨不得……恨不得在全世界种满玫瑰花……”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握着我的手微微收紧,却又立刻松开,生怕弄疼我。
“每一次电话,视频,信息……都像一颗星星……点亮了我那乏味又自以为是的人生……让我觉得……生活原来可以这么……明亮……”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我冰凉的手背上。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我的皮肤。
那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声音,带着最深切的爱意和最沉重的痛楚,如同誓言般烙印在寂静的空气中:
“小隐……我该怎么告诉你……我有多爱你……”
“我希望那刻子弹是射在我身上的…我可以承受所有的痛……只求你平安……”
“求你……醒过来……给我一个机会……亲口告诉你……好不好……”
温热的泪水,顺着我的指缝,无声地滑落。包裹着我意识的厚重外壳,似乎被这滚烫的爱意和痛楚,融化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光,透了进来。
我是在第四天醒来的。
我醒来时,先感觉到的是指尖下微凉光滑的床单,然后是他发丝柔软的触感。
视线一点点聚焦,迹部伏在床边,侧脸压着白色的被褥,一只手紧紧握着我的。
阳光被厚厚的云层滤过,吝啬地投进病房,在他英挺的鼻梁和紧蹙的眉间落下浅浅的灰影。干涸的泪痕,像两道细小的、蜿蜒的河床,清晰地印在他眼下。
想抬手,替他拂去那点狼狈的痕迹。手臂却沉重得不听使唤,骨头缝里都透着虚软。
算了。
我移开目光,望向窗外。
灰蓝色的天幕沉沉压着伦敦的轮廓,是我不喜欢的、挥之不去的阴郁。
只是指尖在他掌心极其轻微地蜷了一下。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几乎是弹坐起来。那双总是盛着骄傲与锐利的眼睛,此刻带着未散的睡意和浓重的红血丝,猝不及防地撞进我的视线。
先是茫然,随即是难以置信的狂喜,最后是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痛苦。他死死盯着我,眼眶瞬间红得吓人,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下颌绷紧成一道坚硬的线。
我知道的,在我无知无觉昏睡的日子里,这个骄傲的大少爷,一定背着人,把眼泪都流干了。
喉咙干得像砂纸摩擦,我费力地扯动嘴角,声音嘶哑微弱:“景吾…你怎么是个爱哭鬼…”
那根紧绷的弦,断了。
他猛地俯下身,额头抵着我的手臂,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滚烫的液体透过薄薄的病号服,灼烫着我的皮肤。
他哽咽着,破碎的音节反复地、一遍遍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全是我的名字。
那声音里裹挟着失而复得的巨大惶恐和劫后余生的心有余悸。
傻子。
我心里酸软得一塌糊涂,再次试图抬起那只没被他压住的手,想摸摸他的头发。只是稍稍用力,牵扯到肋下的伤口,一阵尖锐的刺痛让我瞬间倒抽一口冷气,冷汗立刻冒了出来。
他的哭泣戛然而止。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他抬起头,迅速按住我,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却又小心避开了伤处。
“别动!”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神却恢复了惯有的掌控力,“想要什么?”
“……水。”我气若游丝。
他立刻起身,动作快而稳。
玻璃杯被小心地递到我唇边,温水浸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舒适。
他扶着我,让我靠在他臂弯里坐起来一些。身体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像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但精神却异常清醒,只想看着他,和他说话。
我们之间,隔着太多沉默和未尽的言语了。
我靠着他,目光细细描摹他瘦削了许多的脸颊,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让他平添了几分落拓的憔悴。
“你瘦了,”我轻声说,声音依旧微弱,“胡子……也不刮,不帅气了。”
“七哥……要是看见……肯定要笑话我眼光变差了。”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震动胸腔,也传到我倚靠着的身体上。他拉起我的手,温热的唇瓣珍重地、一遍遍吻着我的手背和指尖,仿佛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本大爷今天就安排恢复,”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带着点熟悉的傲气,又混合着劫后余生的沙哑,“最完美的状态,手到擒来。”
一丝笑意爬上我的嘴角,带着点得寸进尺的虚弱:“……还要……大胸肌……八块腹肌……大长腿……”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只剩气音。
他低下头看我,眼眸专注得惊人,里面没有一丝戏谑,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他把我每一个字都听进去,每一个要求都郑重应承:“嗯,都有。”
那目光太过深沉,看得我眼眶又开始发烫。
我努力压下那阵酸涩,想起那个模糊记忆里站在阴影中的人影:“七哥……是不是……欺负你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
他轻轻摇了摇头,指腹温柔地摩挲着我手背上插着留置针的皮肤,“没有。”
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七哥他……是个很好的人。”
那个充斥着枪声、冰冷和血腥味的夜晚,像一道无形的深渊横亘在我们之间。我不敢提,那对他而言,必然是永世难忘的噩梦。
可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我裸露的手臂上,那些新生的、狰狞的疤痕在病号服宽大的袖口下若隐若现。
他低下头,温热的唇瓣带着无法言喻的痛惜,轻柔地、一遍遍地吻过那些丑陋的伤痕。从手臂内侧,到手腕,每一寸皮肤都留下他滚烫的印记。那动作里的深情和痛楚,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我的心,勒得生疼。
“景吾……”我哑声开口,试图驱散他眼中的阴霾,“我不疼的……真的……没事了……”
他的动作骤然停下。
他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睛直直地望进我的眼底。那目光锐利得仿佛穿透了我的灵魂,带着一种要将我的模样刻入骨髓的决绝。
“我疼。”他开口,声音低沉得像在砂砾上碾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重量,“这里疼。”
他拉着我的手,重重按在他坚实的左胸口。掌心下,是他急促而沉重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撞击着我的指尖。
“疼得不能呼吸。”他凝视着我,眼中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痛苦风暴,“那天晚上……我觉得自己也死了一次。跟着你……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那里太冷了,”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后怕的冰凉。
“冷得胸口都漏风……寒气灌进来……冻得骨头都在响……”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仿佛也带着冰碴,“可我拼了命也要爬回来……”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我,那里面燃着火焰:“因为人间……有我的光……有我的月亮……”
“有我……心爱的姑娘。”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冲破眼眶,顺着我的眼角滑落,浸湿了鬓边的发丝。
视线瞬间模糊一片。
劫后余生,本该是铺天盖地的狂喜,为什么此刻,我们却相对着,泪流满面?
冰冷的泪水滑过脸颊,带来一阵微痒的凉意。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眶里,同样汹涌着无法抑制的潮湿,那里面盛满了恐惧疼痛、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有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彼此溺毙的爱意。
他俯下身,微凉的唇带着咸涩的泪意,小心翼翼地印在我的眼角,笨拙地试图吻去那些不断涌出的温热液体。
他的动作带着极度的温柔,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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