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生命是脆弱的，”地狱里，阿刻隆河畔的哲学家抱着竖琴，用诗歌般的语调吟唱，“如同河畔的苇草，一阵狂风就能轻易折断。”
从前的莫达伊不懂他的多愁善感，自艾自怜，讽笑道：“脆弱？不，我看你现在挺好。”
莫达伊在地狱时出了名的不合群，和他关系不错的恶魔只有那么几个，他也不常和其他恶魔们混在一起，而是更喜欢一个人坐在阿刻隆河边，偶尔和人类的灵魂聊天。
抱琴的哲学家是个好脾气的鬼魂，没有对莫达伊的讽笑表现出任何不悦，而是自得地微笑：“因为我的灵魂坚韧不拔。”
莫达伊百无聊赖地蹲坐在地上，向哲学家摊开双手：“你总说生命脆弱什么的，可脆弱又怎么样呢？你死了，不也好好地在这里唱歌吗？”
“不一样的，生和死是不一样的。”哲学家的目光眺过宽广的阿刻隆河，落向他回不去的彼岸，“我们恐惧的从来不是死亡本身。”
而是无法再见的离别。
莫达伊一直把哲学家的话当做已死灵魂的无病呻吟，直到这段时间，他看见自己从火场捞回来的人因无法救治死去，听见善良的妇人在权贵的压迫下不得不选择自我牺牲，看见认真生活的人因为吸血鬼的介入被毒药纠缠，一生痛苦，他方才明白“脆弱”一词的重量。
他无法抑制地回想起那天掐住布利斯的脖子时，在手心跳动的脉搏一下下敲击的触感，那是布利斯的“生命”。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将这么脆弱的东西捏在手里，他每回想一次，惶恐就多一份，这惶恐日积月累，到了撑不住的边缘，而紫藤树旅馆里布利斯独自闯进吸血鬼房间的事又给这份惶恐加了重码。
今天，一切事物尘埃落定，回到安定的家中，“惶恐”就像水分过于充足的葡萄摇摇欲坠地挂着，终究还是落在地上，彻底爆裂开来。
布利斯没说话，他用手轻轻环过莫达伊的额头，将两人的脑袋紧紧相贴，像是在应答恶魔的诺言。
他的衣襟被莫达伊全部拉扯开，胸膛毫无遮挡地与另一具身躯靠在一起，仿佛心脏也彼此相依。布利斯察觉到今晚莫达伊的情绪开了大口子，机不可失，他忍不住想要探索更多。
“我好像见过你长头发的样子。”布利斯挑了一个自以为无关紧要的话题，“是我看错了吗？”
“......不是。”布利斯挑话题的运气非常不好，莫达伊又被戳中了一件不愿提起的事，可情绪倾泻的缺口一旦开启，就很难堵的住，莫达伊绕过长发的问题，忍不住开始倾诉：“我小时候，还在以色列的时候，很怕一个人睡觉。”
“不是怕黑，也不是怕静，就是害怕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感觉。”莫达伊声音是他自己也没察觉的低落，“我小时候很难睡着，现在想来是恶魔不需要睡眠的原因，但是当时不知道。他们害怕和我待在一个房间里，可能是怕被我吃了吧，我没有人可以说话，只能睁着眼睛在被窝里数指头。”
一遍一遍数，从天黑到天亮。每一个夜晚都是如此。
莫达伊曾经执拗地认为自己睡不着是床不好，换了很多床铺，直到后来他回到地狱，对恶魔了解更多，才知道换床什么的都是无用功。恶魔就是不用睡觉的。
因此，当莫达伊收了很多贵重的财宝，用这些财宝找擅长百工之术的瓦布拉打造了一张床的时候，整个地狱的恶魔都觉得他有病。
莫达伊也觉得自己有病，这张床根本不能让他安眠。但他也没把床扔掉，因为从小在人类社会生活的经历让他固执地认为床是固定席位，有床的地方才是家。
“嗯，”布利斯知道自己应该安慰自家恶魔一下，但他从不与人推心置腹，此时想说两句真心的安慰却像舌头和脑袋一起打了结，只能道，“我睡着了你可以数我的指头。”
莫达伊低笑了两声，他的人类果然只在说谎时巧舌如簧：“你是不是困了，主人？”
“还好。”布利斯实诚地说，“还可以再聊一会儿。”
“算了，你需要休息。”莫达伊摇摇头，一晚上他说太多了，有点经不住再聊下去，他伸手盖住布利斯的眼睛，“晚安，主人。”
“晚安，莫达伊。”
......
“早上好，天使。”莫达伊在死气沉沉的拉斐尔面前打了个响指，幸灾乐祸道，“你看起来要回归天堂。”
拉斐尔抬头，看见每一根头发丝都洋溢着诡异喜悦的莫达伊，揉了揉眉心，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昨晚没睡好吗？”莫达伊继续嘚瑟，“我昨晚睡了个好觉。”
恶魔先生用一个晚上的时间推翻了历经千年得出的结论：恶魔睡不着并不是因为不用睡眠，而是没找对方法。
比如莫达伊，他需要的并不是换一张床，而是一道耳畔的呼吸。
那道呼吸就像安眠曲，莫达伊第一次体会到放空身心，任自己的意识落入虚无的感觉。他忘记自己什么时候闭上眼睛的，但他睁开眼时，已是天亮。当他迷蒙地从被子里爬起来，恍惚地看着窗外的太阳，竟有种自己也是人类的错觉。
拉斐尔淡淡地扫了一眼莫达伊得意的嘴脸，没明白他在得意什么，也没有心情理他。最后还是心情过于舒畅的莫达伊挤出一点难得的同理心，关心了一下这位宿敌：“你怎么一副要死的样子？终于发现教会的人类无药可救了？”
自从被莫达伊提醒用天使之眼查看人类的灵魂，拉斐尔查探灵魂的想法就一发不可收拾，然后他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因为人类的灵魂没几个干净的。但这还不是最打击他的。
拉斐尔咬着下唇沉默着，可能也是真的孤立无援，他跟莫达伊说了情况：“我回天堂向父神说明了这几天的见闻，我本来以为父神会劝诫祂的信徒，让他们知错改正，忏悔自己的罪孽，可是......”
“可是你的父神什么也没干，甚至什么反应也没有，就像没听到那样，对吧？”莫达伊毫不客气地把鲜血淋漓的事实抖出来，“你觉得不理解，不接受，可你仔细回想，拉斐尔，你的父神上一次关心人类，给予人类指引的圣言是什么时候？”
拉斐尔皱起眉，敲了敲脑壳，他想不起来，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你的父神一直这样，只是你毫无理智地信仰祂，所以视而不见罢了。”莫达伊摊开手说，拉斐尔很想反驳，可一时却找不到可以反驳的依据，只好垂头丧气地把脸埋进臂弯里。
他想起自己在父神座下，详细地讲述了事实，恳切地请求父神引导祂的信徒走向善的道路。父神垂下眼眸，向他投来淡漠的目光，却没有开口。
直到他失望地离开，才听到父神同他说了一句话：“拉斐尔，你去往人间看看吧。”
这句话，当初阿斯蒙蒂斯污染两个孩子的灵魂以后，父神也和他说过。他去了，却解不出话里的深意，他想问问最知晓神意的米迦勒，可看到米迦勒投向他的目光中蕴含的怜悯，他也问不出口了。
“这件事很显然，你家老大不想管，但你是不会放任不管的，对吧？”莫达伊心情明媚，也有发善心的余力了，看着可怜兮兮的宿敌，难得好心地想帮他一把，“反正我都答应和你一起查那俩小孩灵魂污染的事了，要查就查到底。你们教堂的事，我也插手了。”
“你？”莫达伊的好心让拉斐尔十分吃惊，甚至怀疑有诈。
“怎么？不相信我？”莫达伊误解了他的惊讶，自觉遭到了质疑，被挑起了战火，“我可是私家侦探的水准！”
然后，莫达伊掏出“喷雾33号”还给拉斐尔，和他绘声绘色地吹嘘了一番自己和布利斯如何勘察出吸血鬼的踪迹，又如何把鬼逮捕归案的。拉斐尔先前只知道他借“喷雾33号”是为了对付吸血鬼，没想到吸血鬼还做这样的事，愤怒之余看向莫达伊的目光也不一样了。
这还是他认识的阿斯蒙蒂斯吗？不会被人掉包了吧？
“你家主人说的没错，”拉斐尔惊异地感慨，“你在人间还真做好事呢。”
拉斐尔想不到自己和阿斯蒙蒂斯打架打了几千年，竟然还能和平地坐在一起聊天，他还肯帮自己的忙，有种天地颠覆的荒谬。布利斯也觉得荒谬，听到莫达伊主动要去帮拉斐尔查**的教堂，他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像一口气吞了十颗树的青柠檬一样酸：“不是只说好帮他查清楚那两个小孩灵魂污染的事情吗？”
莫达伊仍未察觉他家人类身上不断冒出的酸气，耿直道：“这两件事大概率是牵扯在一起的，既然我答应帮他查，不如一次性查清楚，免得他以后老拿我以往劣迹来找茬。”
莫达伊好不容易有安稳的家，安定的床，可不想再过被天使追杀的生活了。
这话说得布利斯难以反驳，酸涩从心里涌上舌根，说句话都泛着苦：“他们天使不是不少吗？抓你都两只鸟来呢，拉斐尔找不到其他鸟人帮忙？”
莫达伊诧异地看了布利斯一眼，布利斯这人虽然嘴巴很毒，也对拉斐尔没什么好态度，但他平时是不会对拉斐尔开嘲讽的。私人恩怨不谈，布利斯本人认可拉斐尔的道德品质，因此对他一直很有口德。平时莫达伊一口一个“鸟人”，布利斯也没被带偏过，今天是怎么了？
“你不高兴？”莫达伊正色下来，急忙问，“最近又出了什么事吗？霍纳斯又找你麻烦了？”
“......没有。”布利斯也察觉到自己的无理取闹，缓和下神色，把理智拽出来控制脑子，咬牙切齿地微笑说，“你说得对，应该早点解决这件事，好让拉斐尔早点回到天堂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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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论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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