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维纳斯区教堂仿佛提前进入了冬天，四处皆是冰寒的气息。
大主教不知为何，一大清早醒来脸色就如同被冻过一般难看。他叫来主教们，语气愤恨地命令主教们将民众购买赎罪券的钱放还，他甚至将自己私吞的那部分吐了出来。
主教们面面相觑，连马尔科也不明所以，他交给布利斯的证据并没有赎罪券的部分。
将钱放还回去，克莱门特像被剜掉血肉一样痛苦。可昨晚他梦中出现了一个天使，那天使竟然知道他私吞赎罪券和买卖圣职的行为，他本想将其狡辩为侍奉神明不得已的行迹，可那天使竟然对他吞了多少钱都一清二楚，仿佛一直盯着他一样。
克莱门特声泪俱下地忏悔，为自己赢得了一个被宽恕的机会，他不得不将收来的钱发还，然后把几个参与买卖圣职的家族找来。
霍纳斯在被克莱门特邀约到教堂，听到他提出要暂停一切圣职的交易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震惊，和克莱门特争执，而是嗅觉敏锐地察觉到不对。
罗斯柴尔德家的埃德叫嚷的最为大声，他靠这个敛财不少，也靠这种在家族中地位稳固。皮乌斯家族的加斯顿背后是教皇，傲慢道：“你是出于什么原因做出这个决定？克莱门特大主教，我必须向教皇汇报。”
“我不能告诉你们。”克莱门特脸色阴沉，冷笑了一声，“但我由衷地希望你们知道原因。”
他仿佛被威胁了，霍纳斯暗想，可什么能威胁他？指挥官？教皇？可如果是这两位，以霍纳斯通畅的消息渠道，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教会发还购买赎罪券金钱的事很快传出去了，民众们十分纳罕，可不管怎么问都问不出原因。拉斐尔异常的兴奋，这是他一次又一次毫无作用的尝试以后，第一次成功地改变了什么。他混迹在热闹的街道中央，听着周围群众的议论，看到他们拿到钱时的高兴，灵魂中第一次激荡起如此浓烈的喜悦。
浓烈到近乎落泪。
他飞上民居的屋顶，盘腿坐下，忽而笑一下，一个人安静地快乐着。
莫达伊在街上听了一圈消息，回到布利斯的帽子里，告诉他：“教会开始发钱了。”
布利斯没说话，等周围没人时才低低回了他一声：“嗯。”
“你觉得，钱会全部回到民众手里吗？”莫达伊强调了“全部”一词。
“不会。”布利斯低垂着眼，冷淡地说，“越缺钱的人会越拿不到的。”
拉斐尔还是不如布利斯了解人的贪婪。
天使飞了很多个街道，越靠近上城区越兴高采烈，越热闹，越靠近骨头区越冷清，仿佛不知道这个事情一样。
拉斐尔怕有人错过，拿不回属于自己的钱，收掉翅膀，以常人的姿态出现在街头，兴奋地告诉他们：“你们知道吗？教会正在发放购买赎罪券的金钱！”
“别想了，拿不到。”有人应和了一声。
拉斐尔一愣：“拿不到？怎么会？”
“我去拿的时候，被赶了出来，他们说我一看就是没买过赎罪券的穷鬼。”有个衣着粗糙的人暗骂了一句。
“不用想了，肯定被私吞了。”一个浑身是灰的工人啧了一声，叫嚷着骂道，“他们不敢吞贵族老爷的钱，还不敢吞我们的吗？”
“这些年别管发什么钱，我都没拿到过。”
一人一句，将拉斐尔刚刚沸腾的血浇了下去。
然而，苦难远不止于此。
克莱门特收到弗洛里斯来的紧急消息，指挥官不知从哪处收到了他买卖圣职的证据，突然向教会发难，派了众多督查人员前来调查，而督查人员已经离开弗洛里斯了！
来信者隐晦地暗示他，指挥官收到的证据似乎十分确凿，尽管教皇出手阻挠，但这次指挥官态度异常坚硬，这次恐怕不好解决。
克莱门特知道，没什么是加钱不能解决的。可不妙的是，他才把吞进肚子里的大量财富吐出去，以他目前手头上的财产，恐怕连教皇牙缝都塞不满。
为了保住自己，克莱门特不得不联络几个合作的家族，向他们借钱。然而，他能收到的消息，几个家族自然也能收到，这件事他们自己都需要花钱去把自己洗干净，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自然不可能有余钱借给克莱门特，故而没人伸出援手。
克莱门特怒不可揭，信上说指挥官收到的证据确凿，非自己人肯定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拿到确切信息，多半是有人出卖了自己。
自己已经陷进沼泽里，曾经的“伙伴”在岸上冷眼旁观，克莱门特不可能独自沉沦，他赶在督查人员到达之前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向民间强制性大肆售卖赎罪券。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暇顾忌梦中的天使以及这么做的后果，在权势面前，良心和道德势必要让路的。
克莱门特坚信，只要有足够的金钱让教皇保下他，他身上再多的过错都不是问题。
第二件，他准备了和几个家族合作谋利的证据，并将自己掌握的证据寄给了几位“共犯”，无声地威胁几个家族和自己共进退。只要自己出事，绝不让他们好过。
“如果克莱门特和几个家族团结起来，那么即使指挥官派来的人态度强硬，也很难突破。”恶魔预料到了这种情况，莫达伊和布利斯面对面坐着，提醒他道，“毕竟，这里是他们的地盘。”
“所以，必须让他们内部乱起来。”布利斯深不可测地笑了一下。
他假借弗洛里斯某个教皇派系官员的名义写了一封信，寄给了克莱门特。
信中含糊地告诉了他指挥官掌握了哪些证据，夹杂上一两条切实的罗斯柴尔德、皮乌斯两家相关的线索，将卡瓦坎蒂家简略带过了。
克莱门特正在焦头烂额，没有太多余力去辨别信件的真伪，他看到布利斯伪造的信件，第一反应就是霍纳斯出卖了他。
再一想便更觉得确凿无疑，除了和他合作密切的几个家族，还有谁能无声无息地拿到确切的证据？克莱门特立刻陷入了遭受背叛的怒火之中。
霍纳斯一边维持表面功夫与克莱门特“同进退”，一边正捉摸着怎么从即将到来的危机中自保，突然被克莱门特回头咬了一口，简直措不及防。
克莱门特怒而指责霍纳斯背信弃义，霍纳斯自然不肯承认，罗斯柴尔德、皮乌斯两家不明情况不敢随意站队，“团结”的假面还没带上就碎了一地，所谓的共同进退再无可能。
在这一片混乱中，弗洛里斯来的督查人员到达了维纳斯。
脆弱的共同利益体像被捣了巢穴的乌鸦群，四分五裂，四散奔逃。“伙伴”毫不犹豫地抛弃克莱门特，顾好自身，临时收敛的财产来不及送去给弗洛里斯的教皇，教皇也放弃对他的保护，克莱门特彻底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状态。
他走投无路，独自一人颓然地跪在教堂的神像底下。在他即将失去所有财富、名誉、地位，未来一片末途的时候，他终于想起了自己的信仰。
他靠信仰走到如今的地位，拥有如今的财富，这就要失去了吗？
为什么？他哭泣着问神明，为什么要夺走我的一切？
如果是因为他曾经的错事，可他已经向天使忏悔了啊，为什么不原谅他？为什么？
“我已经知道自己的罪，神啊，求您原谅我吧。”克莱门特在神像底下哭泣着恳求，“求您原谅我，求您宽恕我，求您将一切还给我吧。”
神像是一片漠然的寂静，身后的脚步声给了他回音。
克莱门特回头，看见三个人走进教堂里。其中一人有着金色的长发，就是那天他在梦中见到的天使！
克莱门特以为自己的忏悔得到了回应，他欣喜若狂地扑倒在天使脚下，扯住他的衣摆，嚎啕大哭：“天使！天使！我已忏悔！我已改过！求神明宽恕我！”
拉斐尔看着哭得可怜的大主教，心里却没有生出怜悯来，他温和地问：“你知道自己的罪吗？”
“知道！知道！”克莱门特赶紧道，“我不该将教会的圣职作于买卖，亵渎神圣的教会；我不该贪婪地侵吞民众购买赎罪券的财产。”
“你为自己的罪忏悔了吗？”
“当然！”克莱门特满脸泪水地点头，“我十分后悔！我余生的每一日都将牢记我的罪过，真心忏悔，求您原谅我！求神原谅我！”
“那么，”拉斐尔摸着他的头，和蔼又温柔，“那日你向我忏悔后，为何又令人们购买赎罪券呢？”
“我......”克莱门特说不出话来，“我没有想要占有那些财产！我只是想为神做些什么，以赎清我的罪过！”
拉斐尔低着头，慈悯地看着他。
这目光让克莱门特心悸，他赶紧声情并茂地忏悔，“我知罪了！我向神发誓，我必不会再犯这些过错！我会虔诚地信仰神，日日忏悔，日日祷告，我会当一个好的大主教。我......请宽恕我吧！”
他的目光满是希冀，他相信自己如此虔诚，一定能受到神，和眼前这位天使的宽恕。
神如此爱人类，祂会宽恕人类一切的罪。
天使自然也是如此。
拉斐尔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原谅他吧，拉斐尔。天使对自己道，他已经忏悔了，你不能厌恶他，仇恨他，因为你是天使，你要宽恕他，引导他，拯救他。
宽恕他吧，拉斐尔。你是天使，你生来便仁慈，你怎么能忍心看他深陷苦难。
背负他的罪吧，拉斐尔，像父神那样。给予人类天使的爱，宽恕他，宽恕他......
拉斐尔缓缓闭上了眼睛，低声道：“我宽恕你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莫达伊翻了个白眼，啧了一声。
克莱门特欣喜若狂地站起来，他想恳求天使帮他解决眼前的困境，天使已经宽恕他了，自然会帮他，不是吗？可没等他将请求说出口，一把剑穿胸而过，将克莱门特钉在刻着壁画的墙上。
人类的血溅在壁画中神的脸庞上，沿着无神的双眼蜿蜒而下。
克莱门特眼中的欣喜转为惊愕，他看着握着剑的天使，鲜血从口中涌出，嘶哑着，恐惧地问：“……为什么？”
你不是天使吗？
天使不是永远爱人吗？
拉斐尔脸上的表情如同神像一样漠然，无悲无喜。惊变只在一瞬间，布利斯和莫达伊都没想到拉斐尔会对人类下杀手，脸上露出一模一样的错愕。
“你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获得了我的宽恕。”拉斐尔默然了一瞬，然后抬眸看着他，目光温和如常，却不再柔软。他将剑拔出，喷涌而出的鲜血洒落在他的发梢、衣襟、和背后的翅羽。
这个拉斐尔过于陌生了，莫达伊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上前两步，试探着叫了一声：“拉斐尔？”
拉斐尔没有动静，仍旧垂着手，血液从指尖滴落。
莫达伊和布利斯对视了一眼，都感觉到拉斐尔的不对劲，两人一起惊疑地看向拉斐尔，忽然齐齐变了脸色。
“拉斐尔！”
只见拉斐尔身后的六只翅膀，从主翼的根部开始变黑，那黑色蔓延得十分迅速，不过几秒时间，主翼已经黑了一半。
他堕落了！
莫达伊没预料到这情况，迅速将剑拔出握在手上，却犹豫着不知是否该出手阻止。
羽翼上的黑色蔓延得飞快，贪婪的黑暗几乎要将主翼吞噬，莫达伊不再犹豫正要出手，突然一道闪电从天而来。
莫达伊抬头一看，闪眼的电光已经逼近眼前，他顾不上拉斐尔了，立刻扯住布利斯护着他后退躲开，眼睁睁那闪电直直劈在拉斐尔变黑的羽翼上，完全没有殃及其他人。
拉斐尔被闪电劈得踉跄，鲜血从口中溢出，羽翼上的黑色却被逼得退却，翅膀恢复了原来雪白的样子。
一个拿剑的天使忽然出现，接住差点摔倒的拉斐尔。
乌列尔及时赶来，阻止了拉斐尔的堕落。
“拉斐尔？你还好吗？”乌列尔低头，只看到拉斐尔毫无血色的脸，和紧抿着不张开的嘴唇。拉斐尔不应答，乌列尔一肚子气恼和担忧无处发泄，抬头瞪了莫达伊一眼。
在他眼里，拉斐尔是和恶魔走的太近才差点堕落的。
莫达伊拉着自家主人的手，被瞪得莫名其妙。
“我带你回天堂。”乌列尔说着，不欲多管当下的状况，只想带拉斐尔飞走，却被拉斐尔一把推开了。
“拉斐尔？”乌列尔愕然地看着他。
拉斐尔脚步虚浮，眼神却很坚定。他走到神像面前，抬起头，却不再是从前那样完全的臣服和信仰，而是从心而发的质疑。
“父神，您让我去看看人间，我已见过，故而回到您的座前，向您发问。”拉斐尔一字一句，认真地问，“这便是您爱的人间吗？”
神明没有回答。
“您爱着这样的人类，无怨无悔吗？”
神明亦没有回答。
“人，真的需要神去拯救吗？”
神明仍旧没有回答。
拉斐尔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变得失落。
乌列尔看到他的痛苦，内心亦痛苦起来：“我们回天堂吧，拉斐尔。”
“不。”拉斐尔重重地说。
他突然抬起那只持剑的手，向后一转，刀锋卡在翅羽的根部，拉斐尔用力往下一按，伴随着撕裂的痛响，一双染血的羽翼沉闷地砸落在地上，白茫茫的羽毛漫天弥散，像一群迷路的白鸽在空中纷飞着，最后缓缓落在地上。
“我不渴求您的答案了，父神。”拉斐尔后背彻底染红，他平静地抬头，看了漠然的神像最后一眼，然后毅然转身，向教堂外面走去。
“我将去寻找自己的答案。”
天使折断双翼，走向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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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三问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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