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傅上校。”
章沄低垂眉眼注视着对面神色倦怠的少年，对方双手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玉米汁，头也不抬地喝得正欢。
一点搭理他的意思都没有，心思跟他的外表一样幼稚得不像个成年人。
章沄只能增大音量：“上校先生，玉米汁好喝吗？”
傅星来忍无可忍，终于抬起那双荧蓝色眼睛瞥了他一眼，脸色有些一言难尽，喃喃道：“我知道这是你给我买的，但昨天给我灌吐真剂的不也是你吗？眼下这儿又没外人，你跟我装什么不熟。”
“嘘——”章沄立刻举起一只手指竖在唇边，一边截住他的话头，一边略显紧张地左顾右盼，低声警告，“这儿可不比监狱！人多眼杂，都等着你出错哪！说话注意点儿，不然就算席上将再怎么手眼通天，她也就只能捞你一次，还想麻烦她多少回？！”
“别看了，周围四五十米之内，别说是摄像头，就连一只智能体都没有，”傅星来放下手里空空如也的马克杯，有些无语，“你是不是真的意识不到光网最高管理员的权限有多大？我如果今天不想让他们开这个会，今早帝国议会大厦门口一个刷卡的人都进不来。”
“得了吧，你压根不会那么做，”章沄直接拆穿了他的中二嘴炮，“再说今早他们刷卡进来的时候，你还在强制休眠舱里躺着呢，怎么可能拦得住人家进来弹劾你！”
傅星来的表情顿时石化，碎裂。
章沄面不改色地拿了桌面上一块巧克力糖塞进嘴里——他今早为了给傅星来送饭，早餐都没好好吃完。
“有时候，你说话真的很气人，”傅星来闭起眼睛抬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向后仰面倒进休息室的沙发里，“你自己能意识到这一点吗，典狱长大人？”
“省省吧，我的小祖宗，”章沄一个头两个大，“今天在听证会上乖乖顺着他们走流程，有什么坏水儿都给我憋着等回去之后再发，行不行？”
——走流程？
傅星来眨眨眼，察觉到他话里的问题，睁开眼睛注视着他，认真道：“你知不知道今天他们送我来这儿是做什么的？”
“知道啊，不就是有人想要从你手里拿走光网最高管理员的权限吗，”章沄不以为意，“但现在还没有明确的法案能够支持他们的言论，从而判定你一家独大的行为不合法。所以他们无论如何都得先拿捏住你的错处，不然压根没机会从你手里挖走最高管理员的权限啊。我看这次听证会最多就是通过一个不伦不类的法案，只要你一直不滥用手里的权能，他们又能把你怎么办？”
——果然，这家伙只知道一半。
但是席如诗嘱咐过，要的就是他最真实的临场反应，章沄并不比岑宝珠更会演戏，所以眼下没必要一股脑儿跟他解释清楚。
“事情没有这么乐观，”傅星来沉重地摇摇头，“有些时候，并非要等到抓住错处才能有机会分走管理权。他们可以安排人进来，通过权限下放后逐渐稀释的方式，一点点自下而上，借民众之手推动舆论导向，蚕食掉我对光网系统的影响力。”
“有这么严重……等等，他们凭什么这样做？！”
“凭我现在是个被剥夺了人身自由和基础权益的重犯，”傅星来嘲讽一笑，“我这条命早在入狱那天就交到国家权力机器手中了。眼下除非生命受到直接威胁、或者当初一代光网被那些贵族叛徒们用来造反的真相得以公开解密，否则别人把我打成重伤、甚至残废，我都没有还手的资格。”
章沄心头涌上了一股沉重的无力感，最终只能一声叹息：“……你当初要是没有研究出光网就好了。”
“你多虑了，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研发光网，而且我拒绝任何人对此进行质疑，”傅星来看向他的目光中带着他理解不了的坚定，“自古以来，错的都不是技术，而是应用技术的人。”
狭小的休息室之外，传来一阵热烈的招呼声，本次听证会的主席团正式到达。
傅星来作为当事人，也要准备进场了。
证人的出席次序排在当事人之后，所以章沄站起身将傅星来送到门边，拍了拍他的肩：“如果刚才有言辞不当之处，我向你道歉……另外，祝你好运，傅上校。”
“借你吉言，”傅星来任由宪兵给自己的四肢重新戴上金属重枷，转头迎着章沄讳莫如深的脸色，扬唇一笑，“我很久没喝过这种热气腾腾的玉米汁了，多谢你送来的早餐。就算是为了这一餐饭，我也一定会好好表现的，你放心吧。”
-
二号议事厅内。
随着主席团成员依次入场，在阶梯座位之间乱窜着互通有无的众人逐渐安静下来，默默等待着听证会开始。
担任本次听证会主席的人，是年高德劭的前任帝国议会议长赛伦斯·肯辛顿先生（74岁，男性Beta，帝都星平民出身）。数年之前，他在艾特肯议长因贪腐重罪入狱之后临危受命，是指挥帝国受灾地区战后重建的总负责人。他亲自筹划拨款和各类基金会捐赠，让受灾最为严重的远苍、远黛两个星系在极短时间内迅速恢复了政府和军区的正常运转，又在民心安定、经济复苏之后主动请辞，从容抽身，在离职审查过程中表现堪称完美，两袖清风，刚正不阿。
由他来担任这场争议颇大的听证会的主席，是各方都能接受的最好结果。
——毕竟，谁会跟一个手里已经无权无势、成日间靠着国家福利奉养、且跟各方势力不存在利益纠纷的“老吉祥物”过不去呢……至少在大面上，人们更愿意相信他确实是不偏不倚、守身持正。
“早上好，女士们、先生们。”
主席先生打开麦克风之后，用这句日常问候开启了整场听证会的进程。
众人精神一凛。
“首先，请允许我介绍本次听证会的特别旁听人员，”主席先生抬起右手向主席台角落的旁听席位一请，语气温和恭谨，“皇太子约书亚殿下。”
一位年轻高挑的身影从容起身，向议事厅里其他人的方向微微点头致意。他今天穿着得体的黑色绣金边皇室军礼服，头发打理得非常干净利落，浅紫色的眼睛里却没什么温度可言，带着久居上位的骄矜和高傲。
热烈且克制的掌声响了一会儿之后，皇太子约书亚重新落座。
“约书亚殿下今日前来此处旁听，并不参与最终决策，”主席先生代替约书亚亮明立场，“皇室将权利下放给帝国民众的坚定决心亘古不变，诸位皆是见证。另外，由于本次听证会商议的主题内容事涉机密要案，因此希望在座诸位严格遵守进门前签署的保密条例，用实际行动捍卫帝国法典和议会的权威……”
冗长的责任告知结束后，主席先生终于说到了本次会议的召开目的：“……‘光网’自成功研发以来，在近十年内迅速迭代了帝**区的信息传输方式，极大地提升了军政系统内信息传输的时效性、秘密性和稳定性，同时令信息犯罪和威胁帝国安全的背叛行为无所遁形，大案要案破获率逐年提升，成建制的宇宙级信息通讯部队不断发展壮大。但是，自从光网系统主机被最高管理员傅星来上校全权把控之后，系统的研发和自身更新维护成本难以估计，更新迭代速度极不稳定，实际运转过程中存在管理员权责过大任意越位、权限外放难以观测的高度嫌疑，由于系统主机与傅星来上校之间的连接特殊性，傅上校的心理状态和个人好恶极有可能对主机产生直接影响……基于上述数种原因，帝国议会的詹姆斯·迪安议员（27岁，男性Alpha，帝都星长姓贵族出身）提出议案，要求将光网系统的管理员人数从一名增加至五名，除却最高管理员傅上校之外，按照籍贯出身和第一、二性征择优录取其他四名人选，共同参与光网系统的更新维护和迭代升级。”
原本面无表情坐在与主席台相对的当事人席位上的傅星来，在听见那个“五名”的数字之后，眉头悄无声息地跳了一下。
“……而这份议案提交上来的第二天上午，傅上校作为利益直接相关人员，委托帝国监狱的典狱长章沄先生向议会监察委员会提交了异议诉状，以‘事涉帝国核心军机要务、人数从简为宜’这一理由，申请将迪安议员的议案完全驳回。监察委员会在约谈相关人员、进行几轮商讨过后，最终决定开展本次听证会。”
主席先生从桌面上翻检出了另一份文件，戴着老花镜的视线有些浑浊地逡巡在纸面上：“刚才在听证会开始之前，迪安议员紧急补交给了我一份全新的、修改过后的议案，在这份议案上，管理员的总数由原先的‘五名’减少至‘三名’，也并未追加其他的额外条款。傅星来上校，您对这一份修改提案的意见是否认可？如果给予认可，那么本次听证会就此结束，如果不予认可，那么听证会按照正常流程继续进行。”
全场心思各异的目光先后定格在阶梯座位最下首第一排那个“独树一帜”的雅座上，单薄纤细的少年穿着帝国监狱的灰白色囚服，四肢被金属重枷牢牢锁定在桌子下面，不能移动分毫。
在他身后，两名荷枪实弹的军警宪兵人手一把电离突击步枪，一左一右对准了傅星来长着柔软的、纯黑色短发的后脑，目光密切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但凡发现异样，就能以银河帝国宪法的名义将这名年轻重犯当场击毙。
重重围猎之中，看似荏弱无助的猎物从容开口，声音清亮明晰：“我反对。”
主席台角落里端坐的约书亚将目光从傅星来的脸上撕开挪去一边，抬起手肘支撑在椅子扶手上，整只手搭在唇畔，用相当含蓄的“若有所思”掩盖住了暂时没能从猎物身上撕下一块血肉的遗憾。
“好的，那么听证会流程继续。傅星来上校，您有七分钟的时……”
“主席先生！”
打断主席说话的声音，来自主席台左侧的最角落。
“您有什么问题吗，迪安议员？”
这位议案被驳回了两次的当事人开口回应，面色有些阴郁：“我申请听证会流程暂停，休整五分钟。我需要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才能参与后续的会议进程。”
虽然有些意外，但主席先生依然应允：“请求合理，听证会暂时中止。”
-
话音刚落，悉悉簌簌的交谈声四下里迅速蔓延开来。
包括主席台在内，有不少人员起身离座，要么去整理内务，要么就是忙中偷闲打算找人去议事厅外面的休息区抽根烟交流交流信息。
科隆勋爵也从岑宝珠身边起身离开，不知道去了哪里。
等他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内，岑宝珠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掏出手包里的化妆镜左右看了看自己的妆容，发现后脑的发型似乎有一点点不完美，于是很苦恼地皱起了眉头。
在她斜后方安坐的书记员非常敏锐地发现了她的难处，热心地探身过来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太好了，我正需要一个人帮我重新挽一下头发呢，”岑宝珠请那位留着齐耳短发的女书记员到自己身后来给自己帮忙，一边热络地跟她交谈，“一谈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今天我找设计师私人订制的那块星云毯马上就要到货了，这东西铺起来好看，可就是质量不好。总有工人的头发偶尔掉一根到里头戳得人不舒服，还膈应得很。”
“是啊，只是一根头发而已，刺进毯子可不好找，”书记员随意搭话，声线温柔自然，“上回，我发现这种情况的时候是在半夜，但我当时困得很，并没有马上爬起来把头发挑出去，毕竟晚上醒了以后就不好再入睡了。”
“是啊，”岑宝珠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问，“那你是什么时候才处理的？”
“第二天早上呗，五点半左右醒了就赶紧处理了，还得上班呢。”
“没打算用别人帮忙？”
“这点小事，人越多越乱。”
岑宝珠沉吟了一瞬，点点头表示认可：“这倒也是实话。”
“一码归一码。而且头发掉到毯子缝隙里就能扎人的话，”书记员将手里扭好的发辫盘在岑宝珠的后脑，“不也是厂家在编织毯子的时候品控不严吗？”
“要找厂家赔？”
“当然。”
“那，申诉理赔的时候怎么说？提一嘴这件事？”
“是得提，但对方也不是瞎子。头发就在那儿卡着呢，对方为了证明他们的商品没问题，也得先您一步找出来那根头发，干干净净地丢出去，”书记员将手里那枚用于固定的珍珠头花别在岑宝珠盘好的头型一侧，“您要做的，就是在他们抓住头发即将丢出去的那一刻，按住那只手就行。”
“我知道了，”岑宝珠从手里捧着的那个化妆镜里跟她对视一眼，慢条斯理地说，“等一会我派人去帮我验货的时候，一定注意这个细节。”
“能帮到您是我的荣幸，”书记员从她身后退开两步，从容致意，“祝您生活愉快。”
随后，书记员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接着办公，两人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再多交集。
作者注：在现实社会中，“陪审团”和“听证会”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法律程序，陪审团主要出现在司法系统中，用于在审判过程中确认犯人是否有罪，而听证会多应用于行政法领域，尤其是某行政机关即将做出影响个人权益的决定之前。听证会提供一个能让受到影响的个人或群体有机会陈述自身观点、反驳行政机关决定的机会。听证员的职责是听取双方意见，并帮助行政机关作出更加合理的决定。【声明】本文为架空式星际背景，因此为确保写作过程中的场景表现力和人物冲突能够淋漓尽致地展现，作者有意竭力避免各项制度与现实完全一致。本章将两种制度杂糅在一起进行艺术化加工，创造出陪审团和听证员共同参与决策的听证会流程，还望各位读者妥善留存自身的思辨能力，分清小说与现实的区别，实在感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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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二十二章 听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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