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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其六

若只身立于北盟遗址前的七伐坡草野,向左转头,可见隐月山顶上太平钟楼,脉脉青山连绵间有丹崖枫红乍现。另有斯人远去的佛光顶,今日暂且不提。

隐月山下荒魂村却与山坡上的枫烈火焰全然不同。三更天曲肘扫落刀身粘挂的一丝血,偏头看向身后利落甩刃的女三更。秋风肃杀袭过一双袈裟红披,女三更耳垂穿过红流苏,黑发扫过,竟成这片萧条天地间最后一抹亮色。

石阶年代久远,两双渊黑铁靴一前一后踏过脚下开裂不平的石板路,拾级而上,荒草呜咽北风过。纤细些的黑手衣躬身拾起破龛前的恶相花,她见走在前面的师弟无视沿路物资,无论淬火油抑或淬毒散,在三更天弟子手上从来都留不住。

路上不留心,返回门派还需另作花销采购。女三更叹了口气,快行几步上前欲去提点师弟,不想三更天猝然停步,拾起荒坟堆上的芍药花,定定注视片刻,妥善收入囊中。

女三更与三更天并行,惑而问道:“沿路多少恶相花与佛泪参,怎得只捡芍药花?淬火油与淬毒散于刀尖上更有成效,淬水蜡相较短处明显些,这你知道吧?”

三更天垂手紧了紧黑手衣,幽明黑瞳里难辨神色,“师姐,这无甚讲究说法。权当作我不耐恶相花上腐臭沾手,又或迷信介意恶相背后恶咒伴随余生?”

求不得恣肆勾唇,“天工开物或曾会否附于一双刀刃,悉皆无碍我泥犁三垢出刀破障斩杀无数,是耶非耶?”

怨憎会了然会心,“随心如是,随性如是。”

说话间,二人渐渐来到刻有长生仙人图腾碑林前,自巨石起始的悬绳吊索向四面八方笼罩铺展,褪色魂幡与斑驳绶带迎风猎猎,血红符咒画写其上,俱显诡谲景与惑乱象。

三更天视线梭巡四周,女三更抱刀在后。三更天最后停在一具反手跪身的鹿角像前,竹筒灯缈火曳动,黑手衣缓缓取出置放压下的染血半纸,他没注意到指下正正盖过的晕印鼠首。犹疑展开,只见市井上最常见最便宜的纸片有写:

戏耍之事:遭到了九流门弟子戏耍。

女三更正在观摩刻印沧桑巨石上的神秘图腾,她认真将线条走向记在脑海,准备日后默绘下来;再揣度起靴边秩序井然的神秘石像,思索起反手合十背后的寓意与历史。

偶地眼角余光扫过已然抽刀的三更天,她下意识惊觉,以为附近有潜伏暗敌。再自行探查感受,女三更只剩匪夷所思的目光递向行为莫名的师弟。

三更天将新鲜墨迹的纸片细致折叠,黑手衣拔刀出鞘,染血佛首上喷薄着忍耐吐气呼吸。他将眼熟字迹谨慎拂揩过锃亮刀面,擦拭刀刃的动作难以察觉地放缓了惯常的迅速,黑手衣轻轻摩挲着剔透刀身,重叠其上的灰墨指纹腻黏到费力清理到地步。

这是很不应该的,三更天从重复的动作里分散出一缕思绪:想来明镜非台本无一物,等闲他处惹来的尘埃终是再难拂去。无端招惹,脑海闪过调皮跃腾的数条辫发。

三更天难以忍受地闭起眼,心下只剩唯一念头:墨绿披风分明是个祸害。

三更天似乎将半刻钟前自愿捡起祸害故作遗落的举动彻底抛却脑后。黑手衣紧握颗粒粗糙的刀柄,三更天心头升滚起沸腾的杀气,他想,来的真是太好了。

一旁女三更侧目看来,语气稍显疑虑,问:“师弟,你这是做什么?”

三更天敛色回她,却难掩神情阴翳:“此间事罢了。此地古怪,师姐先行返回门派。我方才察觉到熟人气息,或在附近,这便前去一会。”

怨憎会无由阻碍求不得,除非视作断罪。女三更手搭眉前观望天色,再遥遥望向几息功夫身影已没入石窟深洞的三更天,袈裟红披转身挽过靴腕,与三更天背道相驰,她走进层峦叠嶂幽青间。

无视石门前满地的淋漓血书,三更天反手跪身诡异鹿首像间,袈裟红披披拂沙砾石地,蓝蝶扑朔迷离,幽荧鬼火空响山谷。

“负罪迎神,得见...长生...”,图腾石门长声叹息。

再转眼,人已置身阴森石洞,靴尖直指腐烂木板铺就深处,三更天踏进荧渊·道。

与此同时,刻有荧渊·潭的石碑前,九流手忙脚乱后撤几步,迅速将好奇试探的单腿从荧渊毒水里抽回。脚步慌乱,甚至绊倒石板边的毒晶,九流惊疑不定盯住晶石泛起的鬼祟幽光。

路边毒蛙嘲笑般呱鸣经过,九流愣愣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抽出了绳索,甚至九流鼠早在他全无反应之际业已跃上披风肩头。

他手扶石碑,方才着瘴头昏脑胀,九流迷蒙间想,自己兴致盎然随手一放的纸片,真会顺理成章地有傻子被骗下来么?空下来的手抬起抚摸过九流鼠,借着这个举动,九流紧绷好像也随之松散了些。

着瘴眼花之际,九流眼前逐渐清晰了眼前的幽冥潭水与池边橙黄纸灯;再抬头,他辨识起手边粗粝石面,只见破旧石碑有书:“近石棺者...”

九流曲指搓搓,擦拭起刻字浮灰,但无论他如何小心翼翼地搓红指腹,再后面的字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了。

九流仰颌望向窄悬跌宕的高崖,他原地踏跺几步,身手利索地跑向高处的崖坡陡峭。

墨绿披风义无反顾远去。九流没有注意到,正处于石碑后方不远处另有蹊径通幽。巨型骸骨堆砌在通幽道前,石板相衔起隔岸隐晦庭院,檐角盘卧着紫云袅袅。

苍树下,有抹可疑青衣迅疾闪过,而后悄然退却烛火通明的槅扇门后。

九流沿路上行,远远就见石棺前有声波回响。九流逐渐停下脚步,他观察起石棺周围,几堆微弱火光簇拥石棺底下,上有繁庞紫云掩映,一派僻静安然之景。

九流将手谨慎探出,而在石棺侧边、无人留心之处,烛焰明光乍变荧绿鬼火,棺板哑声叹息,棺缝间云烟流绕而泄,九流惊诧地看着簌簌扑面的幻蓝梦蝶,随之美轮美奂转头望向其所飞何处。

不曾想石棺骤变不止。有双鬼手自墨绿披风下无声向上探取,不待九流察觉周遭风速潜变,鬼手猝然出手,绷缠枯指上下将九流脸庞死死捂住。九流瞬时大惊,欲转过睁圆的眼看清身后面目。

可鬼手劲力迅疾,他全无反手抵挡之力,披风挟风后坠,眨眼间九流便已卷入高深莫测的陈年棺洞——

落地后一片漆黑。

九流只手撑起半身,他已经顾不上掌下是陈年尘灰还是经久骨灰。刚才失重坠落的瞬间,牢牢发力的绷带手不知何时烟消云散,九流眼睁睁看着上方越来越远的石棺板渐声合拢。

周身沉重不堪,好似坠入无间他蜮。

夜视难从真真假假辨虚伪,九流紧眉环顾四周,可以确定的是,除却正面道路尽头笔直指向的烛堆壁火,还有斜侧方乱石成山上,晦暗且突兀的一点光亮。

九流思忖片刻,指腹抹过坠落时铜钱耳坠锋利扫过的脸侧血痕,一扶歪斜抹额,拍掌将指掌间尘土拍落。九流起身朝斜上方的微弱灯火走去,顺地势攀爬上去。

手指攀稳崖石,九流蹬腿卸劲,长腿助力起身而上。曲膝时指尖点地,九流手边却摸到缠满绷带层叠尸首,他愣了一瞬,不待诧异翻涌心头,余光已尽数瞥见尸首间掺杂无数的朝生暮落。

火盆焰苗焚烧无休不止,九流就着屈膝姿态,俯身观望茂盛簇拥着尸首的朝生暮落,他一路探随朝生暮落的散布踪迹,直至覆满尘烬的层层罗网,紫云遮天蔽日群尸上,蛛丝扒紧树根,近乎于大树浑成一体。

九流调转视线,此方洞天远远不止眼前这些。他见脚下有几张散落字迹,只字单纸,九流最先想到的是稚子习字。他深深回顾席卷过旧往记忆的朝生暮落,再往后前行几步。

待从晦暗壁火下看清眼前景象,九流眼角一抽。只见满地满地皆是写不完的祚字,鹿影人形是穿手而过的虚幻,药炉旁与药阁下,两具裹布陈尸体悉皆落身风霜满尘。

翠烛照心空无影,幽明几重昔往面。

他情不自禁走过每一张散地狼藉的祚字,阴影下蛛网结生墙角,连带覆盖过灰蒙的陈往旧时,端详过,张张是触目惊心的干涸墨迹。

药阁下火光幽暗,旧木似乎镌刻年痕,九流指腹擦去其上厚尘老灰,只见三行字迹明明、映现故往照昔年:

此情惟寄荧冢。

此身长守幽渊。

此心永憾长生。

看得真切,九流不稳地退后一步,两步,他想到身陷南唐的醉月,原来如此...心神乱则脚步乱,九流脚下没踩稳,危亟落空之际,疼痛却未如期而至,失重坠入胸膛怀抱,他偏过头,视野下袈裟红披幽明照旧颜。再然后,才是袈裟上檀香澄明。

上方传来三更天颇有玩味的沉声侃笑:“倘若晚唐不曾亡于后梁,昔时雄心抱负的皇太子与同侪相偕的青梅伴,又何能辗转落得此等境地?怎得,难料你竟会为绣金楼感怀。”

事关醉月,九流不欲与他明言论及暗礁叵测,三言两语也难以说清。他知三更门人经手超度罪业之众,眼光见地已无法以常言论说。徒言解释无味,索性不说不辩。

九流摩挲下颌,不看三更天。状似揣摩寥寥几字下的暗潮骇浪,念声则是明晃晃的意有所指:“此情惟寄,此心永憾。以此为轴再来审视绣金楼,这群覆面黑衣人倒也无甚神秘可言。”

三更天低头哂笑,言语间尽是纵容:“另辟条触类旁通的思路吗...倒是很有意思。”

九流没有废话多问三更天为何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处,好像三更天来是顺理成章,来者不是他也丝毫没有问题。

晦暗灯下尸首与散纸相衬,满地狼藉寥索,余光身侧是熟悉的一袭红黑。九流曾以为,汴京十三间店,便是未知下次的最后一见了。

二人徘徊过暗洞一周,九流欲再去探往上方洞穴,三更天拦住他,朝他示意掌心钥匙:“走,前去下一处。”

墨绿与红披一前一后,陆续沿坡下行,漆黑间不见身下有四手佛身像,破布绕挂过石臂,佛像动作奇诡,且紧挨石墙,便是这狭窄刁钻的空隙里,九流不慎卡落其中。

紧随其后的三更天默不作声地先利落下至平地。袈裟红披轻扫过他面庞。九流其实看不清三更天的神情,但他笃定三更天从身旁经过时,嘴角上翘的弧度断然是在嘲笑自己的。

动不了的瞬间,缓解尴尬的言辞已然抵至舌尖。可九流现在不想说了。黑手衣恰时自下方托掌伸来,三更天无心忖度九流百转千回的心肠,他下盘沉稳,只手撑住披风下的后腰,将他揽下地面。

九流落地踩稳,好像被人揪住软毛一般,唰地向后后撤几步。三更天不明所以盯着凭空远去的黑影。常年覆手的黑手衣惟有手握刀柄戒备时,才会有裸手敏锐。

于是方才仅是携手襄助的一搭手,对三更天而言全然是分外自然又寻常的动作。因此三更天并未留心注意到,片刻前黑手衣亲贴过披风下紧绷的腰腹温度。

地道寂静幽暗,蓝蝶徘徊洞口,洞口前方的大片空地则是伸手不见五指,三更天不曾看见九流羞红脸颊,他只寻常地以为他又在作什么妖蛾子,就像在汴京时一样。黑手衣自然而然提过九流后领,让他走在前面,熟稔不讲究地潦草揭过。

眼下的三更天还以为,这样漫不经心又时而阴差阳错骤相逢的日子,他和九流尚且能过很久很久。

一同穿过狭窄石缝夹道,歧路之后更有歧途,惟见悬峭窄道贯连对面崖岸。窄道只容一人宽敞穿过,三更天与九流还是一前一后地行走。

墨绿披风跃然在前,袈裟红皮背手在后。

前面的九流只顾着弯身捡起地上树枝,没预料前方石洞阴影蹿出攻击。身形诡异的荣脉梦傀骤然袭来,绳镖出手如风,镖锋将梦傀当胸穿过,绷带挡住绳镖悄然穿透的小范围爆汁,九流未曾余出心思分散在细枝末节上。

梦傀出手不逊,抓击异常凶狂。绳镖将其拉至近前,蓄击似灵蛇吐信。

“无名卒,牵四海!“绳镖轻甩正中,九流鼠鼠鼠生威,而后再利落收回。无须多费功夫,仅是简易招式即可轻松击败梦傀。但却还未结束,绷带下肿胀周身可疑地哧动起来。

九流尚在犹疑他何故半晌不见动静,却罕见身边三更天惶急地转过身,他动作嫌少这样不肃穆,不由分说地将九流揽怀旋身侧过。

九流耳际嗡鸣,三更天将他半边脸笼于衣襟下,鼻嗅间全然是沉厚檀香,自然不闻身后梦傀爆破景况。

九流还没看见的是,三更天动作间急迫,铺背长发轻轻甩起,连带着束发的红绳也腾空而起,可是胸前呼吸炽热,三更天身形滞住,半空甩起的红绳徒然坠落发间,流苏凌乱,红莲沉落不闻其声。

扶上三更天肩背的手不知何时又掌落于长发,九流指缝流过青丝似瀑,斥满大小旧疤的手指好像猝然被火燎烧,他猛地将手松开。与曾经跪地仰望时揣度那般,黑发顺若水流自指尖滑落。

一息明灭光景,红绳错影而过,半空上金莲牵跃红流苏,灼灼刺画过九流深沉黑瞳。

九流瞧见了红流苏上沾染的梦傀余污,他定定看着,不稳颤喘几息,闭闭眼,从腰间系挂诸多琐杂间抽取出安放地极为妥帖的物什。指间攥紧,而后松力。

九流没抬头,朝上递给三更天

眉骨轮廓深刻下,三更天瞳光幽明忽炽,眼神生动地笑看胸前的缩头乌龟,揽人的手臂依旧稳稳拥住,余下反手捋向倾瀑长发,黑手衣不掩劲瘦指节,红结绕指松散,红绳绳股纤长,牵垂指间。

小指勾起流苏,三更天话音带笑:“辫发编得这样灵巧...可会为我束发?”

交颈相错,他们彼此都看不到对方脸庞。

九流从全然披散的墨发间曲指挑起一缕,捻指环握,牵入绳圈。如是反复,青丝来授,旧疤魂往与接也。再复经指滑落,逐渐规整如初。

三更天不曾出声相询,缘何九流身上携有与他系发如出一辙的红绳?

只是大相国寺红墙外,本该消散的片缕妄念。

时下九流懵然伫足原地,愣愣看向三更天远去的背影。他像个偏执痴人,又似魇患,不声不响地默声注视。

九流见经幡下袈裟红披伏地而拜,他恍然走远神思,刀下斩乾坤的三更天何须向神佛求什么?

渊底幽明毒水映光四方崖壁,三更天喉间滚动。俄顷感到怀里温热不对,他握过九流肩头,将人放入眼下观察。

九流头昏脑胀,他难以置信地想,分明更过分的事都做过,为何只是一段时间不见,自己竟能出这样大的糗相?!

迷蒙间,九流感到额间传来冰凉,他下意识地想偎贴蹭蹭,余光瞥见了黑手衣握着另条空荡的黑手衣。九流猛然震住,抬头看去,平素红披黑衣。常年不见天日的长手苍白得摄人心魄。

三更天眉骨逐渐压紧,他神色莫测地盯住九流,本想问他为何脸这样红,话到嘴边却是:“你在看什么?”

有一散漫长声自后方传来:“————什么看什么?我看他是快要烧坏脑子。还不让开?本来脑子就不好使,但凡演化成瘴疟,再变成痴傻连九流门都要逐你出门。”

三更天与九流齐声道:“青溪?” “你也在荧渊?”

无人留意处,梦傀碎块间有隐虫飞起。

半刻钟后,先前沉迷捡树枝的九流,又跑去捡起梦傀遗留下的赤焰膏和松节膏。三更天与青溪并肩在后,三更天问:“北上荧渊可是要事在身?倘若方便,或可随手相助。”

青溪漫声道:“无甚见不得人的隐秘。这些年我一直在研究长生蛊梦傀与朝生暮落,四方搜寻孙不弃手札。你日后若有捡到,我愿高价收入。”

三更天淡笑:“说笑了。”

无意间,三更天瞥见青溪衣袂下透露半角的雾林拔寒帖,没再多问他为何执着门派弃徒的亲笔手札,若欲知晓探究,或许翻阅门派藏书阁里的故纸堆会更好。

他与天泉想法不谋而合,三更天无意揭视青溪身上的神秘。

三人集合于闭拢石门前,石门下是与石棺前同样的烛火簇拥;石门图腾前萦绕飞旋不去的蓝蝶明灭梦幻;鹿首枯骨高悬其上。青溪与三更天各自取出钥匙,九流的那一把由三更天捷足先登,放在他处。

少顷,石门森响开启。

从荧渊·道至荧渊·潭,眼前即使荧渊·底。

遥隔荧渊毒水,石道之后,宽敞平台空无一人。青溪皱眉奇怪:“无相皇人去哪了?何故不好好待在荧渊潭底守墓?”

三更天闻言思索,“听闻一年前,有人下荧渊将其击败杀死,不知真假。倘若是真的,尸首该是处理走了。”

九流指向前方:“你们看!那石像手上——”

三人遥遥望去,只见平台尽头,巨像身形似长生仙人的模样。仙人石像作兰指拈花状,指尖弧盛衔过洞顶洒泄的天光。

一行人过了石板,走近前看,唯见藤蔓牵如瀑紫云绕石而上,雕衣袂而画翩缱,犄角鹿首琢刻巍峨仰抬,整体趋势向上的线条,望观指间交错成庞的紫云繁茂。

三更天轻功跃上仙人像,身形轻盈地落与石像指尖,袈裟红披掐花摘取一物,再旋身滚袍落地。

三人围聚三更天,三双眼睛端详起黑手衣手上物什。半晌,青溪骤然挥展折扇,口中娓娓说来:

“曾听闻十几年前,无相皇败于一个抱着孩子男人,从此独守荧渊底,男人与孩子不知所踪。却还有一则传闻,除去上述几人,实则尚有一人生死未卜。”

三更天举起手上江南制式的酒坛,道出所有人心底所念:“玉山君。”

三人俱是神色莫测。九流目光幽晦;大珠上染血佛首映照幽明毒水,泛现诡异光泽;白手衣再难维系无暇整洁。所有人都隐隐又具体地察觉到,有不见的难辨云涌,汇酿风云悬于顶上。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金陵。

无声人寂处有凌云宫阙。纱幔旋起高寒冷意,珠帘勾映金台烛泪。随着黑衣人轻然一挥手,殿堂两侧的绣金持铃史井然有序从槛窗下陆续退离。

本就森寒的敞殿顿时再添上了几分幽冷。玉阶上背身的黑衣人屈指抬起黑手衣,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长生蛊点落指尖,阶下俯首待命的三垢不闻其声。俄顷,长生蛊灰飞烟灭。

黑衣人转过身,白发似雪照月,寒意渗过和颜容貌,他发问,声音近宫檐铃澈,分外好听,却透着说不出道古怪:“三垢,有人去找无相皇了。该找到地方找不到,无相皇又可能会在何处?”

高手三垢紧紧跟随黑衣人走下的步伐,面朝他禀报,不曾抬眼僭越过,“属下均已处置妥当。”

早在一年前少东家下荧渊将还差最后一个人头的无相皇亲手诛杀,高手三垢紧随前脚刚走的少东家,后脚立刻跟到荧渊·底。

他奉哀帝之命北上清河荧渊清理无相皇的遗留,又在梦傀身上二次种下长生蛊,反向追踪闻讯而来的几波江湖人里,是否会有绣金楼的敌人或猎物。

处理完荧渊事项,高手三垢没有立即返回金陵。他转道去了百草野上将军祠。将军祠后门有片空旷草地,高手三垢随手抹掉草坡上聚集的一窝草贼悍匪,再于此处将清河绣金卫统领纷纷上报的情报作好汇总。

直到作完这些,高手三垢见天光晴好,打算消磨到晚间再启程。走进将军祠,他一袭黑衣混迹在商贩疯子之列,毫不违和。

他溜溜哒哒地围凑到绣金楼衣着之间,笑滋滋地听人堆里最中间的李来做兴致勃勃说要将绣金楼壮大起来、如何发扬光大。当晚他就将这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植入长生蛊。

一年前,高手三垢从李来做侃侃而谈的言辞间察觉出少东家的行迹。一年后,再从李来做身体里的长生蛊得知,消失了十几个月的少东家再次出现在清河。

只是对比起上次见到的嗜血疯魔,现在的少东家分明平和许多。

黑衣人对高手三垢的回禀置若罔闻。帘幕吹皱风痕,高手三垢再禀再报道:

“那封信,属下已于前日派发出去,想必今日即可抵达清河;再有安插在北路的摇风卫,派信前早已先行传达到。”

“请主上放心。”

鬓角苍发掀起,再又骤落。黑衣人没回应他这声效忠,只嘴角扬起冰冷的弧度。悦声似雪轻,他施命:“醉花阴来的那位,今夜处理掉吧。”

高手三垢伏地领命。

暗纹黑衣掠过空旷宫阙,掠过高台风雪,无声人寂处,这世间好像什么都留不住他,他也没作徒余任何牵挂。白发流连经年,风吹雪散,鳏寡孤独不见人影。

\

芦吹似雪,河清旧梦,清河人睡枕清河风,梦坠白氅草绒,眼前覆拢宽大掌心,鼻尖似嗅干燥气息,低沉声哄他入睡,许他好梦。

梨花树簌簌间摩挲,一阵盛灿光斑打落少东家悠长梦境。他惶然睁眼,往昔似潮水褪却。

歪头磕落酒香玉,耳畔犹闻曼声唱词:“花好月圆人美满,不羡鸳鸯,不羡仙——”骤然香消玉殒。

不羡仙河畔梨花树下,少东家侧身屈肘靠坐盘虬树根,掌根揉过额角通红。迷蒙钝痛间,他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天泉这才走了多久,明明前不久才走。

手从揉痛变作支头,梦境太好,少东家感觉自己有些想不清事了。

他从脑海一团乱麻中,先想到离开门派太久,是不是该回去看看师兄了?再想到,往日寒姨有两坛离人泪,其中一坛会置于河岸坟前,今年清明自己不在清河,该去替寒姨补上。

...纷纷杂杂,少东家伸过懒腰醒神,两手撑在身后,疏松肩背懒筋。手掌没入草丛,他感到指侧蹭过形状尖锐的某物。此处分明只有江叔赊账的酒坛...少东家奇怪地将此物捡起,只见折纸背透墨迹。他犹疑展开纸片,只见没头没尾的一行字:

...延寿至滹沱河,据中渡桥,与晋军力战,手杀其将王清,两军相拒...

视线寸寸剜至最后一字,掌握内力将纸片粉身碎骨。他瞳光点沉似墨,眼前是东逝水与残断塔,梨花树下唯余不尽哀泣,碑林与坟冢林立,霾色贯穿天际,扁舟早已泊岸。

风雨铺洒长卷上,纵人作墨,操行书就。

九流紧眉望向天色,半刻钟前与三更天青溪分手别过,分明还是晴空朗风。

他从腰间袋取出机关木鸟,又就地匆匆写下字条。

九流可以静待醉月传讯,但他不能擅自寄信予醉月,一旦半路有人截胡,前设陷或后追踪,反倒均会置醉月于不利险境。

既然无论如何都无法将李祚与绣金楼、李祚与国主、绣金楼与南唐一并在第一时刻提醒至醉月身边,次选项的尽快就成为第一紧要。而能够尽快安全与醉月取得联系之人,目前九流只想到一人。

常与醉月形影不离、且或有江南境内资源...

九流将笔杆夹挂耳上,权作死马当活马医了,人力不及墨山道出品。九流现在只能赌梨园或与醉月有紧急暗语的联络捷径,消息先行自己一步递至梨园手上,梨园就可早些着手操作,醉月或许不至于落得危机境地...

手下迅疾调转木鸟内置罗盘,九流再次检查确认之后,曲起指节轻磕精良光滑的木后背,木鸟自他掌心飞起,很快消失在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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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东陲,百草野上,九流策驴而行,他单腿盘起,反坐驴背,毛驴踢踢踏踏土路上。九流遥遥望见残垣下的天涯客,身负行囊的斗笠男人虚掌拢过木箱上的渡鸦,声音悠扬:“——盛景荒芜,兴衰更替。四时梨花,终复消寂。”

有吠鹿渡河,大罴苏醒。天边鱼肚白泛起熹微霞光,九流身披朝露,来到人烟尚浅的将军祠下。

穿过风侵雨蚀的颓断石像,九流推开祠庙门扉,死寂似坟尘的埃末随之惊动,嘎吱叹息声落,蒲团上跪候良久的少东家睁开眼帘,他没回头,哑声道:“师兄。”

九流没应小九。墨绿披风上朝露湿冷未却,他叹出一声白雾,抬头望向无首像:“你从未与我说过。”

少东家垂首阖目,千言万语抵齿列,话到嘴边只剩一声:“...师兄。”

九流从角落撤来一张蒲团,不嫌上面铺结尘网,双膝屈落,祭拜将军。

再起身,他侧身看向身旁的小九,面色不见异象,眼下似乎只是寻常,九流和在驻地时一样,抬手揉了揉小九的头,问他:

“可有需要师兄帮忙的事?”

小九痴愣地看着九流。

师兄没有怪他隐瞒,言语间不曾生疏,也再未就此刨根问底...小九倾身抱住师兄,他感到师兄愣了一下,后背感到不轻不重几下掌拍。晨曦漏破窗纸而透,尘埃飘浮半空,手起并指刀落,九流毫无防备地歪进少东家肩颈。

少东家僵石不动,他立刻用劈晕九流的手揉起受击之后的颈侧,耳畔九流呼吸平缓,枕肩上的师兄仿佛睡着,而小九要将夜间贪凉睡在屋瓦上的师兄背回宿舍。

少东家缓缓放下九流,动作间,他视线落定在刺绣抹额上,非常熟悉的抹额,他佩戴了一年之久...也只是一年而已。

小九眼角划过水痕。泪光映照尘埃薄雾、河岸遥隔旧影,曾若流星挥破死灰的短暂寸阴,与坠落的泪珠一同似浓墨篆刻青砖,再又悄声无息地消散,抓握不住的曾经,好像从未垂怜过他的生命。

少东家将九流抱至祠旁侧庙,反手将聊胜于无的槅扇门落锁。

一年,仅仅一年,也不短了...

少东家在草席上再铺过自己身上的外氅,才轻缓将九流平放其上。撤手时,九流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少东家倒退一步,两步,眼底冷霜渐消,他用汴京时师兄教会他再次拾起的恬淡平和,最后再看了眼九流,将短暂朝夕相伴过一年的面容深深刻入脑海,转身下入地道。

九流再醒来,人在三更天背上。他想自己恐是睡得太沉,驻地时九流就常是这样,时而还需小师弟来提醒市买货物又轮到哪家商贩了,该不该去进货了,手上积货是不是该赶快抛手了...

三更天肩骨坚硬,隔得九流脸颊生疼。他换了好几个姿势都不舒心,晃着手撩了撩袈裟红披:“走慢点咯?这哪儿?为什么你在这儿?为什么我在这儿?”

林间簌簌,山清月明,三更天专注脚下山路,星稀路难辨,哪怕身背成年男子,他照样下盘稳当,走路极稳,出声也极稳:“有人传信让我去趟将军祠,我...你等下!你别乱动,你动作慢点。”

九流神色全然不见方才懒散,慌急之下他抓住三更天臂腕,用力唐突,他急切一个答案:“我师弟呢?他把我打晕了,他又去哪了?!”

三更天沉静敛目,几息功夫牵连上了匿名信与九流昏迷不醒的前后关窍,他落手轻抚九流攥紧的指尖,待九流稍微冷静,三更天手拂过九流未褪睡容,和缓沉声道:

“我到时侧庙唯余你一人,但庙间摆放齐整,你身下还有干净氅袍垫身,未见特殊异样。”

黑手衣两指落在九流眉宇焦急,动作轻柔地揉捏松散:“勿忧烦,你师弟也不是懵懂稚子,作事是否有进退分寸,你是他师兄,你该比我更有数才是。”

鼻息间檀香镇气凝神,九流掌下扶稳莲轮银束袖,三更天沉稳相托,舒缓了九流最后一丝紧绷。神思骤紧又骤散,九流长息喟叹,想是醉月事出有急,该是过于草木皆兵,见旁的也忧心不止。

左手是醉月,右手是小九。可身侧有佛珠檀气相携,九流担忧,却不忧虑。月光潜没云厚,墨绿披风与袈裟红披并肩走进晦暗深林。

\

醉花阴,繁华居。

紫云花树下,梨园寂寞地自玩秋千架,粉烟帔帛绕风旋落英,复歇再起,再歇又起。

百般无赖,从头捋起与姐姐过往初相识,有只奇形怪状的飞物突然闯入梨园视野里。墨山道木鸟跋山涉水、穿越过亭台楼阁,总算风尘仆仆并不辱使命地,正正摔落在白靴靴尖前。

梨园拾起木鸟,鸟喙自动吐出一张纸团。梨园皱眉展开,九流歪七扭八的字迹现入眼帘。

读毕最后一句话,梨园指尖颤栗着将皱纸撕碎。醉花阴春景常驻四季,片刻前的繁华烟柳,竟成看似无虞拂灰拂尘下的催命铁丝。梨园后退几步,白靴不曾着力,她重重落坐到秋千椅上,这才转动起滞涩的杏目。

眼前繁华似梦的醉花阴景,逐渐褪却成太湖之上的梨园门,汀渚之上水榭红台错落有致,隐居之境照现盛世舞曲。

小梨园跟随园主左右,见廊檐上专注写话本的师姐,见两手不忘揣鼓偷懒的师兄,年幼的小梨园只知自在逍遥的园主是很温厚的长辈,她听不懂缄言默讳的零星字眼意指何向。

唐太子...胞兄...;绣金楼...哀帝...;园主厌世简出,醉月另寻九流;其间诸多草蛇灰线交错过千丝万缕,脑海中七零八落的碎片不由分说得斥满梨园眼前。

粉白衣袂拂过缠花绳索,影壁上冷眼漠视的花阴眼睁睁见梨园飞身飞檐远去,他厌烦地看她没有任何征兆就离去,不是说好等师姐回来么?又在作什么怪事?

眼见梨园都要跑没影了,花阴不耐烦地起身站了起来。

他还记得师姐临行前的嘱托:如何如何要替她关照梨园;多少多少要克制些幼稚天真的蠢性...花阴无奈地一歪头,活动起慵懒肩颈。之后他轻盈跃下影壁,朝着梨园消失的方向追去。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

————卷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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