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阴背倚城墙而建,竹林绿茵掩映,亭台楼阁的繁华云烟高远其后。
小九循着城墙的绵延走势一路飞檐逐影,从前竟不知烟花流连的醉花阴之后还有与之截然不同的静谧之地,全汴京最聚热闹的区域紧连一片人迹罕至的草茵,亏是如此,这比前院行动更为容易许多。
拐了个弯,小九步下慢了一瞬,假山与粉墙花窗起承转合了云华楼延来的连廊,前方没路了。花窗之后可见深深红柱行列到尽头,其景幽幽若梦,可惜小九眼下无心附庸风雅。
他跃至廊上瓦垄,溪水桥上曾掀起裙角的清风吹来撩起他的利落辫发,左侧余光里飞速掠过鳞次重檐,疾步至繁花楼之后轻功飞到琉璃瓦上,身手之快不等楼阁里的醉花阴弟子察觉过来。弟子絮絮自语着奇怪,继续盯视视野之内的动静。
小九委身蹲在朱红木构下面,等上方经过的醉花阴弟子脚步远去,他才开始挪动方位。光芒下碧翠脊兽照耀得灿烂生辉,小九沿着屋脊上行到二层,指尖点地一稳身形,又针尖扎了一般收回手。他拈拈指尖,可惜这青绿琉璃瓦却被炽阳烤得烫手。
今日的醉花阴很是奇怪。
樊楼坐落之处,醉花阴从来不缺流连雅士,唯有西北角的繁华居,醉花阴门下弟子的居住之所,外人较少踏足此处。本就不为目光集中之处,其异常在外界看来并无分别。
小九一袭绿披校服,侧身隐于琉璃瓦暗处也不显眼,高空风声猎猎,他俯视楼阁之下如常练舞的醉花阴们,男弟子与女弟子一如既往,不见多也不见少。回头仰看身后,走廊之后的直棂窗与槅扇门不仅一律紧闭,不设敞门的殿堂也有厚重帷幔为盖,这实在是不合常理。
不合常理,就有意外之获。
小九想起清晨打开居舍的木门时,一看到师兄与青溪浑身激战之后的狼狈模样,两人披着晨曦露水敲响房门,他接过师兄的手,青溪跟在身后。
几多时候会有些特殊情况要处理,所以小九在冯氏长租下最便宜的东十字街居舍,一月只需一百钱。师兄愿意时也时常也会来歇息,或是带一些江湖朋友暂时落脚。小九不以为意。
三人来到二楼,青溪经过家徒四壁却燃灯烧香的佛堂时似乎轻笑了一声,小九和九流恍若未闻。那边青溪自行落座楼梯口旁的摇椅,摊开药袋处理起身上伤口。
小九与九流进了内间,九流坐在桌前,小九去外面水盆净手后烧水,又向青溪示意热水自便,拿上橱柜里的一应药物,又回内间要给师兄包扎伤口。
九流摆手说没事,累了一天一夜只想换身衣服倒头就睡,居舍常备过简单衣物,地上铺着九流专门收拾来的草席,一应俱全。
小九第一次带他来居舍时他就觉得缺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但直到离开也没想起来这个不对,又不对在哪里。
直到躺在驻地熟悉温暖的单人床上,九流夜半惊坐起,第二天就去收拾了防潮又软和的草席,带去给小九。他看着小九可有可无的表情,铺开草席的时候又对这个师弟发起愁来,收拾完草席了,又招呼小九一起把长到房间的枝叶藤蔓清理干净。
九流边脱外衣边把小九往外赶,让他去给青溪帮忙。小九没办法,只好叮嘱他自己上药,然后不用九流推,自己转身离开外间。小九刚转身,九流却在身后又拉住了他。
小九疑惑:“师兄?”
九流见小师弟真停下来了,又有点欲言难止的无所适从。他踌躇许久,小九误以为九流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要纠结这样久,莫名也跟着紧张起来。
最后九流叹了口气,将怀中早在搏斗逃命之时就已命碎成渣渣沫的千层糕掏出来,胡乱塞给小九:“突然发现身上还揣着什么,原来是这个,你帮我扔掉吧,我要先去补觉了。”
说完不等小九反应,自顾若无其事走向草席,边走边脱衣,背影写满了闭门不见的心声。
九流没说清楚“什么”“这个”究竟是何物,小九自然也无法将碎渣溯洄到原本完好的真容。但他认得出千层糕的颜色、看得懂师兄的忐忑和心虚,他定定看着手上的碎糕,方才师兄塞过来的时候惨遭二次创伤,如今烂的没有形状,教人难以直视。
可小九还是在手上感知到这坨冷散碎糕的份量里,生出了千层糕方出笼时热气扑面的松软和暖心。
外间的青溪早已利落迅速收整好自己,无所事事半躺摇椅,打算与屋主人招呼后告辞而去。等了许久才等来对着坨垃圾中瘴了般的小九,青溪只好起身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来敲个响指:“还记得我吗,少侠?”
小九看着面前的白手衣,又将视线落到手套之后的青溪。青簪素衣半晌功夫再回不染纤尘,也不知青溪何来的招数。小九注意起青溪左袖上的刺绣竹叶,一年前那夜他神思浑噩,却在几次痛醒睁眼时,看到并记住了身上挥袖落针的白衣绣竹。
“记得,你曾救我一命。”
去年再从病重中苏醒,人已在九流驻地,小九与青溪在此前未曾有过谋面,小九认真地看着青溪,记住了他的脸。他对青溪说:
“你救我之时,我尚未拜入九流门下。而今我已是九流门弟子,昔日之恩在前,从此你就是我的恩人。九流门讲‘恩义为先’,日后如有所用,在下定然在所不辞。”
青溪听他说完,唇角流出不以为意的笑意。青溪没把小九的口头承诺当回事,但是一码归一码,青溪正色与他说:“昔日之恩不提,今日我确实托你师兄搭救逃过一劫。你师兄因你管我叫恩人,你也因同一件事称我为恩人,我权且将你二人视作是一起的了。”
小九默许青溪将自己与师兄混为一谈,于是青溪继续:
“我青溪门行事从不拖泥带水。一命一价也好,多少恩怨也罢,今日我承你九流门危机襄助之恩,眼下便一报一偿,以一条情报平去此番恩惠,可好?”
小九偏头往内间看去,思忖片刻,与青溪说:“我师兄业已睡下,待他起来后我自会告知于他。”
青溪意味不明地看着他,“自然,这是你们师兄弟之间的事。即是今明两日,繁花居处,掩人耳目;循规蹈矩之地,变幻莫测之眼。少侠,时不待人啊。”
小九闻言抬眼,青溪一展折扇,山水凭皱起,水墨工笔晕开了小九起疑的锚心。白手衣摇青溪扇,风因扇起,青溪不动声色化散了屋内凝滞的气流,楼下从没停止过的叫卖声,小九却好像这才听到。
意随风动,他无视青溪,径自走动窗边,撑开窗户往下看,门院之内有人卖纸鸢:“百蝶闹春,四季平安嘞——”
院子里的风从小九打开的窗缝刮进来,吹起了青溪眼底的深意,扬起了小九额边的碎发——
——高空之上朔风萧萧,九流辫背风而吹垂落肩窝,小九单手揉了揉裸露的后颈,将领口提高挡风,双手握住繁花居的朱红阑干,翻身到屋檐之下。
小九背贴槅扇门下的裙板,敞厅就在身侧,但有不时的远近人语从里间传来。屋内屋外,裙板之隔,他默声计时,俄顷脑海中大致形成轮廓:
若依青溪言下之意,想必醉花阴门正在进行一件不想让人察觉的事。‘今明两日’,这项隐事不会持续很久。这件事究竟是什么事,不好妄下定论。但特殊之际,原先部署势必有所调整。
小九抬手摸到裙板之上的绦环板,雕花木条分隔出方正格栅,大致位置心下有数后,小九谨慎抬头,将视线靠准棂格,侦察屋内看守的醉花阴,了然松了口气:“果然...”
“这件事”集中调动了醉花阴门下的部分子弟。特殊之际最忌大张旗鼓,即使繁花居是较少为外人踏足的清静地,醉花阴为了维持无事发生的假象,大多门内弟子依然需要如常练舞奏琴。能调动的内门徒并非多到应有尽有。
可房间一探,由此看来,醉花阴大抵是赌不起隐蔽不成的代价。
小九从腰间袋中取出一副墨绿手衣,是与校服一致的颜色。并非是想大摇大摆地将“我是九流门”刻在脑门上,只因九流出品,必属精品。
九流门的油伞最抗风,九流门的草鞋最好穿,九流门的纸灯最明亮。
如若质量不好,卖不出钱,九流门就算再拉高乞讨的业绩标准,也没法在开封城混下去了。
所以同理,门内弟子才能采买的自制手衣,也是出任务时最佳的首选工具。小九戴好手衣,黑布覆面提到眼下,运功杳无形踏入敞厅之内,无声放倒了一名醉花阴,潜入殿堂深处。
富贵险中求,求的就是灯下黑,此刻不趁防备部署的波动一探究竟,之后机会转瞬即逝,正常负责看守的弟子还是会回归本位。因此现下原看守被暂时调走的厅堂,里面存放的宝箱就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了。
行动如预期顺利。
小九来到最后一间殿堂前,楼外青天白日,其内却半点不见光线,可见帷帐之华丽厚重。此行所获颇丰,回门派后上交可抵换半月的门派功绩。是否到此为止就此收手?还是再进一步谋求险中之险的大宝箱?
正值小九犹豫之际,游廊突然晃过一闪不见的人影。小九警觉,身后有手风袭来,不等他回身格挡招架,他感觉自己后脖子一紧,竟是被来人单手提到面前这间黑漆殿堂!
身后人一身脂粉香,这让小九莫名将他联想成半道却席的宴上宾。无名客进屋后槅扇门旋风砰地一声关拢,最后一丝光线湮灭,小九不由地紧绷起全身。
无名客将他往殿中央一甩了之,小九顺势就地一滚,滚出了身后武器呼啸袭来的攻击。小九刚看出伞的形状,下一刻,青伞朝他半空扔来,小九来不及看清这是什么招式,眼前白光一显,再回神时人已被抛甩浮于半空。
脚不着地,难免心慌。耳边闻袖剑破风刺来之声,小九本能偏身,横于半空拧腰避开,这一避恰恰脱离不谢花的浮空范围之内,未有所托,又同时狠狠坠落在地。小九触地之后不顾疼痛要爬起来,方才顺应本能,转眼抵抗本能,本能自然要与他计较。
意志难敌手脚剧痛的本能反应,仅仅耽搁一瞬,剑风削落鬓边发丝。断发摇摇晃晃地半空慢落,袖剑抵喉,再挣扎也无甚用处,小九继承了九流的优良美德:定局在前,不做无谓计较。
执剑人长袖一挥,小九这才发现从进门到现在,不短的时间青伞竟还在浮空旋转。青伞应声飞开,旋飞屋内一周,所经之处,帷帐应声敞开、束起于墙角,玉伞飞过一圈落回花阴手中之时,此间明亮。
小九不敢抬头,余光大致分明殿内布设之后,他安分守己地垂下眼帘。花阴向他走近两步,压襟腰佩垂至地面,随着步伐一摇一晃。细长上坠着不碍行动的夜明珠,小九用视线不动声色地追随着转动的夜明珠,进而大致摸清了整间布局。
花阴高踏罗汉床,雍容半卧富贵绒。小九半晌不闻其声,谨慎抬头,上方高坐的花阴正一差不差俯视着他,唯有冷冷注视渗出毒蝎蹲守猎物的阴毒,小九一抖寒颤,花阴深刻五官不明不清背光后,优越眉骨拢下阴影,神秘难见神色。
谁也没说话。珠光华丽的殿堂沉寂半晌,正当小九开始游思天泉如何师兄又如何时,花阴骤然开口,打破难捱的静默:“坑蒙拐骗?你们九流门是一贯的好手。”
小九闻言转动眼珠。花阴生得一副好嗓,未知他是否是醉花阴的唱声部,想来一首《春江花月夜》若由花阴来唱,必然绝妙。
花阴将小九的走神视作畏惧,继续侃侃而谈:
“骗人,你们有厚比城墙的脸皮,足够舔着脸将无辜之人在反应过来之前玩弄于股掌,诱人上钩;偷钱,倒是不必再做违心奉承人的恶寒之举,覆面一提,全靠身手,就像少侠这般了。”
小九闻言皱眉。
这是花阴将其制服之后与他第一次直面对视,花阴恻恻笑了起来。五官本就极为优越,他愿一弯眉眼,明珠玉露的笑颜让此间绮罗鎏金都为之褪色却让。
而眼下这份分毫不掩的刻薄与恶意,更是如画龙点睛般铸魄熔魂。其瑰诡之夺目,让人几欲耳旁过语他恶言:
“...倒怎么,我见少侠明明行偷钱之举,却误入骗人之境,神色却…这样的尴尬难堪?”
花阴嘴下不留人,以他人狼狈为甘汁润喉下肚,热衷以和言细语将人逼至不堪负假面的狂躁,稍作推波助澜,接着作壁上观,含笑欣赏这些人一了百了不顾体面地暴露本性。
小九神色莫辨地看着花阴,花阴见他不言语,尚不尽兴还欲开口妄言,突然被一声女音呵斥:“给我住口!”
小九眸中冷光未歇,他闻声转向女声方位,只见占据殿堂半墙书阁如暗门般旋转,可作藏身之处。翩缱花影自暗门后走出,身形影影绰绰浮上云屏绘绣,其人佳丽,近乎与栩栩绣鸟恰融一层。
直到醉月裙摆拂过屏风黄花梨,小九看清她的脸,眼前才惊恍,眼前人原是画中人。
昔时昔日,小九曾潜身奇物监,轻功上至重檐二层,四方雅座相围成阁。小九从竹帘下翻过阑干,偶一抬头,正对卷轴屏架其上画的醉花阴。时下奇物监官兵八方遍布,稍有不慎立时就会被发现。
伫立屏架之前,小九想起曾风闻过醉花阴游曳亲贵官贾间获取情报的事迹。危机四伏之际,心下却如是镇定。
月光将他的身影投映于画卷,画上的醉月仅存丹青墨,谍影斡旋权贵间,处之晏然的游刃有余却力透纸背,小九心上有感,不由默声:“...愿逐月华流照君。”
醉月略过一旁迅速收敛的师弟,画中人来到跪地的小九面前,俯下身要将小九扶起,足见尊重:“是我师弟顽劣冒犯,少侠快请起。”
小九不易察觉地后退一步,醉月恍若未见,脸上歉疚不减:“铜臭流水般送来,本是几件刚好要处理掉的旁杂,九流门顺走亦是扶贫济困。师弟不曾见过世面,亦是自小的喜怒无常,望少侠莫要见怪。”
说完对着小九盈盈抱歉一福。
但小九不吃这套,他眼尾扫过立于醉月背后的花阴,醉月一出来他就不再言语,他隐于次位,高大身量则是毫不退让地将身量纤细的醉月笼于阴影之下。
小九收回视线,他质疑这样轻巧牵强的打发,似笑非笑道:“方才姐姐可是看了好长一出戏啊。”
醉月语气温润,不着痕迹地偏开话锋,很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在她绵绵话语间的引导之下:“师弟平白将与我的争吵迁怒于少侠身上,少侠莫名遭受这番波及,我多少心下难平。少侠身上的所得还请尽皆收下,权且算作我的赔罪。”
醉月头也不回出手往后一推掌,花阴半出锋刃的袖剑又被收了回去。
不待小九开口,醉月滴水不漏,话锋一转:“再者,此番变故算作我卖少侠得一桩人情。敢问少侠是接?还是不接?”
小九不曾发现方才花阴的动作,他垂眸衡量一番,谨慎应答,“力所能及之内,尽我所能。”
醉月浅笑晃人眼,“必定不会为难少侠。”
待小九身影消失在视线,花阴闷声对醉月道:“此人如何配入我眼?我是愤恨南唐官醉酒乱语之际就说定了让师姐南下,但我绝不可能将师姐有关之事和陌生人关联上!师姐何故这样颠倒是非?”
眼下只有花阴,醉月脸上褪去了饰于人前粉墨,原来她放松之际,神色是这样冷漠。
她咀嚼花阴话语里未尽的天真:“颠倒是非?师弟,你既知我此番南下是为偿门派多年恩情,此行正是要与醉花阴一刀两断,此后再无纠葛。便是南唐官员没在宴上开口,事后我依然会向门主请命。”
醉月冷冷看着花阴骤然苍白的脸色,不为所动:“...方才那九流门的真实身份,你当真全然不知?与东阙对接索取离人泪之人,不正是师弟你吗?”
花阴惶惶跪在醉月脚下,醉月怡然品尝师弟这副掩耳盗铃的天真愚蠢,舒心一笑:
“现在再来与师姐说说,何为颠倒是非?”
花阴神色完全不见片刻前恶意酿成的?丽,卷发仓皇晃落眼前,师姐逼问自己,自己也再难耽于空想,他狠色厉声道:“此行有多凶险,师姐肯定比我更加清楚。师姐你...”
花阴骤然脱力般垂下头,如瀑卷发没过眉眼间再难扛住的丢盔弃甲,他涩声说完未尽的乞求:“...师姐,一直留在醉花阴,不好吗?”
醉月将手垂放在他的卷发上,眼里的讥诮散了,如故的面无表情,手下如揉小狗般无声安抚花阴。
此间沉默,彼此无声消化着面前即将扑来的未知巨浪。
小九离开繁花居后,轻身而落于地,他就像迷游繁华的花间客,不着急也不心虚。小九观望面前一圈,舞裙袖或摇秋千,各有景色。他注意到任凭师弟在下呼喊、自己高坐影壁琉璃瓦上乘风逍遥的醉花阴。
小九点足轻功飞上影壁,落身于醉花阴身旁。与鹿延龄萍水闲谈,最后他回过身、无视底下着急的师弟,说:“莫着急。不过是一场风雨,总有云开日出的时候。”
鹿延龄说完就继续醉与手中桑葚酒。小九在影壁的高度上望见繁花居旁边鲜少人的耳房侧门,他往这个方向走,树上紫云弥天漫地,雕花彩绘与朱红围栏绝伦如画,小九放缓步伐,漫步其间。
正欲舒展神思,却不知何处传来人声:“所以...你是来道谢的?”
小九无意窃听他人对话,径自往侧门走,从花树后出来,这才发现人声正是来自门廊后面的死角——九流门与醉花阴?
小九愣住,门斗后面的对话还在继续,九流门的话音传来:“...都是千年的狐狸,就别装腔作势了。”
小九故意走出脚步声响,门后的一男一女果然闻声而默。小九只听只言片语,不明所以,以为误入什么纠纷现场,不愿招惹是非,步下稍快地穿过门下。
阴云绵亘天际,人潮川流如织,他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四处闲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艳湖上,他遥遥注视着湖边热闹的勾肩搭背与笑谈风声,默不作声,又无所谓去哪,于是小九转身向身后走去。
这个方向果然清净了些,云华楼旁一楼台,有一青溪弟子在此处布置茶座,二三人对着悠然煮茶的青溪抱头痛哭,青溪不以为意。小九走过假山与石桥,来到青溪弟子的身前。
于念一见有人靠近,手上茶具动作不歇,开口道:“听闻云华楼主沏香出神入化,我有意与之一较。”
小九见他在忙,不作打扰,余光注意起于念一除了身前茶几,见他身侧还横有一张案几,黑白子落定棋盘,瓷壶叶青翠欲滴,落子无悔与见风生长,小九升起些兴趣,于是静立一旁等候。
于念一递给小九刚沏好的新茶,小九品茗之后如实回答茶水之中的难分难辩。于念一闻言邀他来年再探其味,小九心生意趣,问他:“安闲烹茶的青溪,难道茶水也会时过境迁吗?”
跪坐案前的于念一饮下指间金盏,悠然自得看向小九:“旧茶依旧,只是人心百态千味。少侠,若你今日再回不羡仙、再饮一盅离人泪,个中滋味,仍会与昨日相同吗?”
难问青溪...一出手即是掐准了病灶与命脉,少东家猝然从他口中惊闻故旧故酒,眼前立时浮现旧往旧事,脚下失神后退两步,心神空浮之际,后背突然抵住一人,不防宽阔与温热,少东家呼吸不稳侧头向来人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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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相国寺。
袈裟红披上铺洒晨曦,黑衣相照,晨凉街巷上,照映出一道薄刃贯空横劈的肃杀。
三更天不仰颌,只稍抬眼,辨认面前的藏经阁。铃悬塔檐,风过铃响,一老僧自摇曳竹林中走出。
弘寂禅师:“施主可是将九层武墓试练参悟透彻之人?”
三更天颔首。弘寂禅师将一袭金轮交付予三更天:“吐蕃以僧侣为尊,法王为最贵。其衣锦缎,披兽氅,以金轮佛花为饰。既有《太平武墓》,得其三昧,书剑观心。望施主事止戈而为武,奉善其身。”
三更天递手接过,掌下佩缚莲轮银束袖,动作时隐约露出贴在腕下的几枚胭脂令签。
男人闻言笑了,笑得漫不经心,回答老者的话还未说出口,那抹淡笑就逸散在年轻的眼尾:“弱者沦没苦海,武为离苦得乐。我承此超度罪业,毋需你多抄几卷《地藏经》。和尚,你管得宽了。”
弘寂禅师闭眼默念佛号,风霜轻易不从浑浊眼珠里流泻,待三更天走远,禅师遥望他恣睢背影,目光却是难言论与绵远流年的深意。
三更天路经大雄宝殿,过金身而不拜,絮絮祈愿缈缈佛烟,他径自穿过其间,离开大相国寺。大相国寺外,有一面红墙毗邻曹门大街的鳞次商肆,三更天走在红墙下,沿路走去升平桥用早点。
藏于佛寺松树上守候多时的九流,见三更天总算出了庙门,他摄星拿月对准了三更天移动的身形,屏住呼吸,“咻——”的一声,钱袋转眼到手。
三更天不察不觉,九流戒备观望几息,见三更天的背影越来越远,于是放下心再往树上挪了挪。
不想三更天竟然杀了个回马枪。他毫无预兆地突然转过身,九流还在专心掂量着钱袋之内价值几何。红墙外植有青松几株,三更天早知九流在何处般,抬起裘臂稳准金玉手隔空要朝他点穴。
九流自是不肯,中了定身岂不就成了刀俎之下的鱼肉?他下意识掏出腰间的麻麻粉,手下一顿,又给放了回去。可这一个不肯,再一犹疑,脚下松枝就没踩稳。
细长松针间的细碎之声长然于风,砰地好大声动静,僧墙之内的诵经声都停了一瞬。甫一落地九流顾不上疼痛,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掏出不知从何而来的破碗。
九流自地上爬起时本想做乞讨状,但可能是太想站起来了,已经直起左腿。做戏做到底,索性顺势调整好姿势,单膝跪在三更天面前,捧起手上的破烂碗:
“恩人,小的来求一碗饭。”
三更天背光而立,九流低头捧碗的身体正好在他的影子之中。他在佛门地尚且不曾感到过心静,身外之景如风过,却在跪地面前的九流身上,无缘无由地想起寺内竹林下苔覆斑驳的罗汉。残佛散落如荒草,
挡不住年海无常的乱世涛流,不想于荣枯有时的苍翠中恰落得清幽如梦,仿佛漫长天尽头。
三更天垂目九流,一个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清晨,碰见惯犯到不能再惯犯的鼠辈,他居然会起念想,这样的平凡是否会如常不歇地可以望穿在自己的未来?
“耽著贪痴妄,执欲厌足乐”,黑手衣空握刀柄。刀不在手,他无刀可握,于是摩挲着徒然凌乱的声响。“观自在观心,因缘流转无我在,身于此间心从生。”
眼前人戚戚畏惧似真心,脑顶对着三更天不敢抬头。风声传来墙后佛音,九流发间不知是何品种的尾羽轻轻颤动,也不知这一幕又有何可笑,男人眉间一纵,流于廿四的轻狂恣意,“带上钱,你请客。”
“此有故彼有,无法而不造。”
九流尚且不知,只觉朗朗晴日阴凉得有些奇怪。他不知道三更天为什么这样不爱说话,三更门除了不戒杀生,难道门内弟子还需要修习闭口禅?从未听说啊。
他无心挑衅三更天,自觉埋头装鹌鹑。佛寺吹来清惬凉风,云烟拂顺平生刺。九流舒服得快要梦过去了,三更天不识好歹搅了别人悠悠睡意。但九流并无丁点不爽,他听到了什么!三更天不仅不和他计较!竟还乐意相邀要与他一同用早餐!
“业广载世,命自我立,我业我承。”
九流从地上一跃而起,不知死活挂在三更天肩上:“咱俩认识多少年了!还不是你一直端着!这顿必须我来请哈哈哈哈哈——”
饱肚一餐,九流一路溜达消食回到门派伞驻地,路过看门弟子的哈欠:“师兄,什么时候才能换班啊..”
九流与驻地同门切磋一局叶子戏,有师姐说:“玩可以,但不白玩。输的人要替班今日去醉花阴卖伞,师兄可愿意?”九流玩瘾上来了不管不顾,信口开河大放厥词:“今日我若输了,一人顶替两人班!”
惨败没有丝毫悬念。九流动作也不拖沓,利落收拾好小七写的伞面,小七与他交付完时楼娘子的真迹,立刻兴高采烈央求叶以冬带自己出去玩:
“师姐——我日日抄伞,抄的手都累了,今日的活九流揽过去了,就带我去勾栏瓦肆看戏吧!就看那一出传得好火好热闹的名戏,叫什么...”
叶以冬替她说出来了:“是《千里送京娘》。好师妹,你可不知你这好手迹,在那群没文化的有钱人里有多抢手!你明儿再多抄几句,以后师姐一得闲就带你出门玩儿,别说《送京娘》了,还有好多你不知道的戏曲,师姐一一带你看遍!”
叶以冬牵着小七经过九流时,回过头与他传授经验:“那些流连时楼的官宦子弟人傻钱多,小七的伞在醉花阴卖每天天没黑就卖空了,特别好卖。不必有压力。”
九流闻言谢过师姐,背起一袋往醉花阴走去。
走到过街廊桥时,上方洒下落英,传来昔妍的童音:“芙蓉不双美人妆,宝马雕车步步香!”
九流走进酒旗飞扬的曹门大街,行人马车纷纷,他拐个弯,经过漠北人开的食肆,听到烤肉摊下的贾铭询问辽人肉香的对话,步伐不停,面上好似不曾见过世面的好奇,装作不识同门离去。
待得到了醉花阴的泊船坞,行过鹊仙桥上成双成对,九流往桥边看去,探春坊前面的梨花树下已有轿夫停轿,他来到桥的另一侧,支起伞开始卖时楼娘子的真迹。
方一开张,不想顾客来得这样快,还不等九流多编些好听的话,立刻有人好似子期闻伯牙般的知音客,出手利落买下,重金轻如云烟,不及他们对时楼娘子的情谊深重。
不远处,天泉与同门并肩去往春水阁,路过九流被人群簇拥的油纸伞摊。天泉见到热闹中眼熟的九流,异乡际会故人,隔空与九流招呼示意。
九流也注意到人群外的天泉,想起朱雀城门下仰望打马而过的云泥之别。他扫过天泉身旁的同门,不知缘由一同点头,九流颔首笑而回应。
心上本无事,有些认命已经成了自身合该背有的负重,却在此刻骤然瓦解冰消。人轻快了,九流手上收钱交货的动作也更为利索。
他于询价附庸的鼎沸货摊中溜出神想,原来江湖上相逢的情谊,并非是可望不可及的门阀钱财可以断定的。
师兄从东北雪山南下而来,方抵汴京,在客栈稍作歇脚之后,就去了来往信上天泉曾提到过的金水门街府邸,叩门拜访天泉。天泉放任醉上头的狂澜睡在府上醒酒,出来邀师兄同往春水阁一聚。
两名天泉子弟一路勾肩搭背好哥们儿闲游醉花阴,与九流的油纸伞摊擦肩而过,顺着脚下青砖步道,穿过形如满月的圆洞门,天泉与师兄走到花廊不谢春。
经过之时,紫藤下的花间客正说道:“...当年则天当年则天皇帝寒冬下诏,一夜之间便得百花齐放,醉花阴的宾客们有心、有闲、有财、有权,还有什么做不到?”
师兄闻言闲闲看向天泉:“在外游历近十年,没想到回山之前是在开封再碰到你。汴京繁花似锦罔四时,师弟经此十丈软红尘,可还甘愿再回单调雪白的北方?”
二人并肩而行,腰间一模一样的两只全生骰随步子对影成双。细绳以花景作衬,意动行随晃春风;全生骰摇坠于满园春色,棱角率性反射出一步一景的春光。
天泉瞥见师兄表情的促狭,他勾起唇角,兴上无谓,眼底尽是落拓风流,“...‘甘愿再回’么?师兄,这世上太多徒劳事和无用功,却有人心甘情愿与之相耗;还有谓前尘过往是为积重难返,倒也未见有人任由时年流逝,不曾愚蠢地重蹈覆辙。”
师兄闻言偏头来看他。天泉答非所问,随性步子走得坦荡:“我行此世间,此身凡身,此心凡心。万千世界之大,入目满色华章,可我更青睐往来俗人身上的或风尘或斑驳,惟因我亦是一般的风尘且斑驳。”
天泉对上师兄欲言又止的视线,笑得倜傥不羁,惹得与之擦肩的花间客为之侧目。
师兄无声叹息:“雪山上有你累月经年的沉疴,山下南方又终将成遥远旧梦。你说得对,无论天南海北,到头来俱是如出一辙的风尘斑驳。”
二人走进春水阁,拿过小厮递上的手牌,更衣之后前后走上楼梯。到了二楼,汤泉白氤氲扑面而来,走过屏风,汤池里几乎都是天泉门的弟子,师兄在后一拍天泉胳膊,耳语嘱咐先上三楼暖阁稍候。
天泉点头,与前几日方才见过面的同门简单打过招呼后上楼。师兄许久不曾下山,眼下在汴京碰到不少老面孔,跳进水里与旧友寒暄旧情。
三楼人少些,天泉独靠池壁,两臂舒展架上池边木沿,他看着汤池对面的窗影,汴京城大小楼宇绰影在窗格棉纸。眼前睫羽着水,窗景侈华如画,天泉闭眼向后一仰,眼上的水珠滑落腮颊,全无由来的不平随之升起,喉结攒动,肩胛紧绷垒落成山,汤池水雾隔不断他的本相难藏。
再无温吞的必要。
天泉起身披袍,身背潮湿一应笼络厚软浴棉下,消迹无声。他转身进了屏风之后的茶寮落座,茶水有冷热,天泉无视了炉苗上的沸水茶壶,自斟凉白开来喝。
不多时,对面蒲团有人落座。天泉见师兄上来得这样快,不作揣测多问,取出一盏银樽,问师兄想喝什么。师兄尚在温泉余韵之中,只要热茶作陪。
喝了一两口,师兄不说话,喝完一盏茶,师兄放下空杯,也不续茶。天泉知道师兄有话要说,不作催促,静静对坐等候他开口。
师兄还是开口了:“此次下山,堂主知道我要来汴京,他以为你还在清河,叫我顺路若是遇到你了,就给他带个话。”
天泉闻言看他,师兄想起方才在醉花阴师弟说与自己的一番话,有些后悔殿前临去前直接了当应下的差事:“堂主问你,十年之期将至,何时归山?”
天泉心有所感,脸上并无大失色。其实思来想去,如果不是提醒,别门下山的近十年,堂主从未飞鸽传书写与自己。十年山下游历四海八荒,天泉每到不同的地方,若当地有门派驻扎的营地,便会逗留几天,再去往下一程。
但却是,这十年之久,确与义父不曾互通过音信。
师兄问完,见天泉没有回答明确的归期,他自行添上新水,默默饮茶。天泉没再看师兄,他眼神落在坐池上的师弟,没记错,该是开封城外鹰愁岭营寨的弟子。
师兄本以为自己是等不到天泉的回答了,倒也无所谓,带话没说要带回回话,堂主的意思应该只是提醒,一个不需要确切答复的问题。本想另起一个新话题,翻过此篇,他没想到侧首回避现在的天泉,会再度以此开口:
“师兄这封口信来得不巧,就在几日前,我刚和开封驻地的师弟约下不日前去游戏。但反过来说,师兄的这封口信来得也是极巧,十年之期将至,正好与我多留些余裕了结。”
师兄看向几案另侧从容不迫的天泉,替堂主带话的话音一落,师弟不曾有过失态,但眼底确有过转瞬之快的怅然若失,师兄窥见天泉心有牵挂的本能反应,隐约从这个成熟师弟的身上重叠到年纪再小一些的孩子身影。那年男孩不及自己腿高,身材瘦削,哭得满脸是泪。
“...师兄,义父几天不曾回来了,他会不会再也不会回来了,就像...”当时自己尚且不及弱冠的年纪,算不得有多成熟冷静。他蹲下身,捂住师弟还未说出口的话。
少年脸上故作严厉神色,却不知心底强压下数月的不安,男孩都尽皆看在眼里。
少年想肃声开口,他记得师父每次严肃起来,自己低头听训都是胆战心惊。他想撑起这份威严,少年的身板却只支棱出个四不像:
“不许说不好的假设,不许想不好的可能!你越想,本来很正常的事,就会偏向你所想的样子,最后真的变成坏事!”
少年说到最后话音带上了哭腔,他跪下身,捧起师弟泪水斑驳的脸,带着刀茧的拇指想要擦干湿痕,擦了片刻,自己指纹间也只浸满了无能为力的软腻:“不要去想了,乖乖在山上等着师父回来,师父很快就会回来了...”
天泉感觉自己被师兄抱住。已经很久没人抱过自己了,天泉把这个拥抱,想象成很多再也没拥有过的拥抱。天泉感觉颈肩不一会儿就湿了。山间雪大,多厚的衣服。他抬手落在师兄埋首的束拢整齐的发上,又想说什么。
但天泉的年纪太小了,他从多久之前开始,就已经说不出很多话了。
茶寮之间,天泉疏朗大方,他眉宇舒展,和颜与师兄说:“待了结一应江湖事过后,到时我定遵守约定,如期归山。”
师兄敛目垂视清茶雾气,他看不清漂浮水上有茶叶几片,但只要这盏茶终究可以在热水中激发出茶香茶味,叶片或多或少,并不重要,且浓且淡,合口就好。
他将指间茶盏一饮而尽,落杯几案上,和颜看向天泉:“再回山门,就不知何日再得下山了。以我之见,离去时师父嘱咐带话时也未见神色过忧,你尽可拜别一干山下故人,晚个十天十月的,想必师父他老人家也不会因这点小事动辄大发雷霆。”
天泉听到“十天十月”时就忍不住逸出笑声,他心下舒畅,与师兄交谈半天,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某一刻起,身心都放松下来了,只有在家人面前才会袒露的踏实和信赖。
不论是从小长大的东北雪山,还是偶一落脚的他乡驻地,师兄师姐,同门长辈,都是一概的让人感到稳实又可靠。
一年前。
天泉跪在把头的营帐前,营帐紧闭,他跪了多久,里面的人就多久没再出来过。
陆续醒来的同门们走到他身后,有师妹在身后小声说:“都跪了三天了,把头还不出来嘛?不会把头不出来师兄就不起来吧?把头是这辈子都不想出来了吗?也没这么严重啊...”
一师弟阴阳怪气接过她的话:“哼,这还不严重呢?他捡的那狂命徒,本质上讲就是个杀人疯刀,让一个外人偷去了嗟夫刀法,还不知...啊好疼!”师弟回头怒视打自己的那只手。
“怎么说话的?能不能好好说话?不能就把嘴闭上!”师弟身后的浓眉师兄教训道。
浓眉师兄旁的斯文师兄开口温和,迂回曲折道:“那小孩看着身量不大,加之这样小的年纪就四处流浪,想必身世有变故。若有一身保命功夫傍身,也不至于任由路上的草寇冤成死鬼。”
众人各执一词,最后,向来寡言的天泉师姐甫一开口,争论不休的暂且停战,大家都默然听她说:
“我天泉不乏拜师再叛门的叛徒,这些人里不全是大奸大恶之辈,多是凡尘束缚,离去后也不曾听说过有人仗势欺人,抑或作奸犯科。倒是流年乱世,尚且有一技之长顾全自己又保护家人。
师姐看向身边同门,坦言道:“我想,这可比信手一抛的仗义疏财更解实际上的人间疾苦。倒不是鼓励嗟夫刀任人偷师取走。话说回来,我也没什么好藏掖。
到底事无不可对人言,至少我与那些身不由己的叛徒们曾经朝夕相处过,他们因故叛门,我从未因此而怨恨过他们。“
身后议论声渐响,话题的中心却好像石像一般,跪死在最前面,身外周遭,恍若未闻。
朝夕相处的同门们的声音在耳边渐远。天泉眼前浮现第一次捡到小狗的情形。
小狗的警惕性很强,除了脸上戴着面具,连着杀完绣金楼的尸首,都清理得十分利落,若非江湖中人,或很熟悉绣金楼,否则等闲路过一看,只会当作倒霉的流匪被一个多管闲事的武林人行侠仗义解决了。
画面一瞬即逝,再回过神,是尾随小狗到竹隐居的那一次。
北竹林与七伐坡的接壤之处,一波小团的绣金楼们纷纷身首异处,场面惨不忍睹。天泉甫一见到这场景,心头翻涌恶心,脑海中闪现战场上的种种碎片:麻痹了铁腥味的满目血水,与尸臭习以为常的乱葬岗,豁开刃口的陌刀、与战马的断蹄掉落得七零八碎。
干净的校服袖口下,天泉指尖难以自制地颤抖,映入眼帘的绣金楼尸首,变作为契丹人的黑甲与碎骨;草野焚烧过后的灰烬,记忆中残碎认不出原状的陌刀,幻作狼牙骨朵的断铁几截。
他退后一步,两步,失足跌落在地,春草如浪,划过青汁与土腥的风。天泉强压下脑海中席卷天地的怒海,他双目无神望着清河天空的云卷云舒,平缓住不甘不稳的呼吸。
天泉看向山坡上茂林修竹,不知道突然想起什么,陡然起身往小狗离开的方向跑去。
天泉说不清楚自己看到那份江湖通缉令时所思所感,心下又该如何作想。如果硬要从犄角旮旯里挖出不那么恰当的描述来形容,那或许是一种来自于命运的微妙嘲讽。
他几步后退,最终落座坐在风吹日晒的年久木椅上。
平心而论,当他将小狗捡回驻地里自己的居所之后,头一次发现小狗不改手上杀伐,心头踊跃过难言的快意。天泉站立局外,观望小狗厌弃挥刀碎尸绣金楼的一幕,是有借他人之手投映心上旧疾的错位所恨所在。
但他同样曾见杀虐过后小狗的呆滞与凝固,身上不似活人的死气。天泉先前的快意一如酒囊里冷掉的浊酒,若饮过红泥小火沸煮的温酒,再将这残冷过喉,这就像北地雪尘的掠脸穿心,挥扫不去的风霜负身,喘不上气的乏味与痛彻心扉的冷漠。
天泉的眼神和方才的观望很像,又好像完全不一样。他透过他透支精气的病态与死寂,看到更小更矮更瘦弱的自己:门派落没他无能为力,家国仇恨他无能为力;除了无能为力,日日悲痛难排解、夜夜闭眼畏明朝...除了哭便一无是处的自己。
天泉没有正面阻拦劝说过小狗的行为与想法,只是每晚和他商量,次日同游清河。就这样孜孜不倦地日日相邀,让小狗无可赖过,又无法事先推拒。
他很清楚,自己这份薄弱的正义在此环节所剩不多;而他到底是通过给予小狗的好,又或在对哪些烟消云散作补偿,天泉心里未尝能将自己也蒙混过去。他只是不愿细想,一如心下明晰那道不愿轻易揭开的伤疤,天泉比谁都清楚。
但越是隔雾看花,越是胸臆难舒。
他全心纵容给小狗的好,也为自己的过去落笔封存,将其束之高阁。而小狗的无声给予天泉一个伸出手的机会,他向小狗伸出手,也向小时候的自己伸出手。
天泉与小九交握双手,掌纹贴合,陌路相契,怎么不是流离此间世道的馈赠。他推开锁闭前半生而不得出的门,天泉拥抱怀中伤痕累累的躯体,透过他,再扶起孤影蹒跚的幼年自己。
而眼下他看着破落门扉旁字浅麻纸上,本该是“天泉弃徒”和“江晏”的两处位置。天泉想起年幼时自己窥见的一幕:
母亲曾与父亲避开到一间室内,时下的小天泉正透过余留的一条门缝,看向里面的父母。
母亲声音是少见的严肃,这让小天泉新奇又害怕,他听到屋里传来:“...江远师叔下山半路,正好碰到我那重男轻女的父亲要将我冻死在山腰雪夜,师叔任务在身,却因我的哭嚎声停下脚步,与我父亲理论,却又为顾及他柴夫凡人的身份,硬生生挨下他气急败坏的斧头。”
“....父亲被他一声不吭所吓,生怕惹祸上身,将我仍在地上转身就跑。是江远师叔带我领回天泉门,让我有容身之所自保之力。那年我已七岁,并非懵懂稚子,种种围护清晰如昨。而今他向门派请命驰援,恩义难偿,此情必却,我定赴此行。”
小天泉站在门外,看不到背身而坐的母亲,他看到父亲神色光烛之下,半明半暗,熟悉的面庞晦涩难辨,同样的陌生严肃:“...你要去,我自是不能任由你一人奔赴此道艰险。可是,我们的...谁?!”
门扉一瞬间破风撞开,肃杀风刃贴身而过,小天泉僵直脖颈,站在风雪里,看不清屋内光线昏暗下对坐的父母。
时至今日,后面发生了什么,天泉已经很难再想起了。
记忆过往纷杂不明,而今眼前横亘的前辈恩怨,孰是孰非抑或谁对谁错,天泉难以从这团乱麻纠葛里抽出明晰的先因后果。他喘不过气一般扶膝弓背,眼前黑影阵阵,再直起身,头昏脑胀。
天泉沉默注视着窗棂后安睡于故地故梦的小狗,他自省半生离走寻旧执旧念的出路,下山之后行万里路,回首可笑这九州之大,竟难找哪怕罅隙之寸得以安身立命。
困守过往,无处可依无可寄。小狗给予自己一线生机,对过往缺口的补偿,往事已矣,他得以走出,足下有支点可立。而未来路,小狗同样慷慨给予自己:
尽管前路未明,但天泉能够断然确定两件事。
其一,保护好小狗。
其二,勿让师门发现。
自从发现江晏与小狗关系匪浅,他本该恨屋及乌也好,心怀怨愤也罢。但在他自己都不曾感知的瞬间,后知后觉:投射在小狗身上来满足的遗憾,执念年幼的形状早已消散,天泉眼里不知何时,尽是小狗一人的身影。
当他一披外衣出门,一路找到草野间噩梦缠身的小狗,眼里流露的是不自知的动心与怜惜,解下毛氅的动作如此自然,流畅得好像是出自本能。再然后,小狗惊醒难掩的脆弱倒映在天泉眼底,心魔的形状在小狗瞳孔中清晰如斯,看清的瞬间,天泉呼吸一窒。
他昏了头,他只想将天上星辰摘下来送与小狗。
或是别的,只要小狗想要,再多的荒诞奇葩,到底是情有可原,还是情有所钟,天泉自己都说不清了。
可是小狗不说话。
少年情重面薄。于是天泉摘取一片分钱不值的叶子,只言片语的隐晦,许下千金难抵的赤忱真心:“你身边的,你想要的,尽可索取,皆可拿去。”
月光如水澄澈,天泉垂视肩旁的小狗,内心是前所未有的笃定与底气:哪怕前路的风沙再烈再凶,自己心知脚下路有所终,于是就可坚定稳健地无惧迈出。
这夜之后,次日傍晚,天泉闻风赶回驻地,他经过被人从身后放倒的同门师兄弟,他抱着难以言明的胆怯和侥幸,推开自己的居所,面对空落落的屋子,不曾有人留足过的整洁。
此情此景,天泉恍然大悟。是一厢情愿么?可天泉一点不怪小狗。是自己逾矩在先,无故将寄托的枷锁束缚在与此无关的小狗身上。
原来天不遂人愿,原来追根究底,到底是刀钝心荒的放纵拖累了一众同门;原来经年而过...还是不曾有过半分悔改,自怜懦弱始终如跗骨之蛆,如影随形长随己身。
这不是背叛。天泉只是遗憾。
他只是感到一些,必须直面的尴尬与难堪。
天泉无力垂下头,他本想嘲笑自己,可是嘴角一动,再难扬起,哪怕是自嘲。他没有时间再沉迷荒堕,尚有同门现在还在床榻起不了身。
天泉一路罔顾四面八方审视的目光,直直向营地深处走去。一样的毛氅蓝装,层层将他围在中央。天泉挺直腰杆,当众跪下,叩首把头营帐前:“弟子因个人之过,牵累同门,特来请罪。”
跪了三天两夜,他心无旁骛反省,许多平日要好的师兄师姐前来关照,师妹师弟给他送水。天泉可以将零星的恶言过耳不闻,偏偏同门对他这样照拂。他越跪,跪得膝下太沉,沉到好像再难站起。
师姐说完,众人各有所思,一阵静默,一声突兀的讥笑引来所有人的注意,他开口讽道:“师兄师姐啊,你们可真是离题万里了。你们拿人家与自己的亲师弟亲师妹一视同仁,他可是转头放倒你们所有人!再转头偷师轻飘飘去也!”
天泉听出来这个声音了,北汉皇室的宗室远支,与皇室沾亲带故的阔绰宗室子。天泉初到清河驻地落脚时,他也才入门不久。
不知身后同门们的脸色,天泉从头到尾都没有反驳,现在也没有。
那公子享受着所有人注视而来的目光,继续自以为惊艳所有人的狭见,说得越来越不忍卒听:“...将一个外人与正式的门下子弟相提并论,到时天泉人死在天泉刀下,这就要闹天大的笑话了。”
堂主和把头原是指同一人,但因情节需要作特殊调整特殊使用:东北雪山(本部总领导人)=堂主,清河驻扎营地(分部第一负责人)=把头。
后文三更天&醉花阴同样作出各有指代的处理,具体详见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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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终卷才发现把夜摩天错打成夜摩殿,将错就错了好吗?好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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