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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其二

就在这时,营帐从里面掀开了。

原本神色各异的天泉门众人一致抱拳俯首:“师父。”

男人年近不惑,鬓发少有花白,却收拾得整齐妥帖。不仅不显半分颓色,他肩背极具力量气势,最寻常的武服都难掩其身上的压迫感。

清河驻地的把头神情也未现凶色,随意一站,随眼一看,视线落定在张口妄言的宗室子身上,宗室子在把头的注视下不敢抬眼对视,悻悻转开头。

几乎跪成石像的天泉终于动了,他看向把头,可把头未曾施舍半分目光给他。天泉垂首不语。宣判如何,惩处如何,他不作辩解,不再期望,听凭处置。

默了一会儿,把头没头没尾开口·说道:“我陌刀一派在百花齐放的武林武学中向来占据绝对的力量优势,三四刀劈下的功夫,只需旁的武器所需一半、甚至更短的时间,就能迅速决断了结。”

把头继续,“可陌刀拥有绝对优势的同时也存在绝对弊端。福兮祸所倚,再厚的护盾也经不起拉长战线的消耗战。若是长线战,陌刀轻易不会上场,但凡上场,就必然有全身而退的信心,”

把头稍作停顿,锐眼如钩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一旦鏖战至力竭,再加之身负重伤,别的武器或能还轻装逃命。而我们若要逃命,极限之下,只能弃刀。但武者身上没了武器,和任人宰割又有何区别?”

天泉门下众弟子看向把头,把头却移开目光,偏头遥望清河青山:“大多前辈身陷到空手脱身与追杀之下无法抵抗的两厢绝境之时,并非死于师出同门的嗟夫刀之下,而是死于人性。”

“贪婪的人性,道义的人性,非此即彼,非死即伤...”把头收回极目远眺的视线,重新看向面前年轻的后辈们:“武者意为止戈,一刀或可救数条本不用死的性命,又或反目枉杀师长。而面对任人宰割的蝼蚁,与尚且一搏的武者,人事偏颇各有各自的权衡轻重,我不会插手强加给你们我的意愿。但是,”

天泉闻声仰颌。把头终于落下事发后给他的第一次审视:

“但是,门派门规明言,同门之间不得相残。”把头垂首看天泉,不假辞色道:“你捡的小狗,我有耳闻。如果他是与门派无关的江湖人士,那么外人来犯天泉门派子弟,我会下达江湖通缉令,必然追杀到底。”

天泉听出把头言外之意,他唇下轻颤,几欲呼之欲出:如果他是...

把头无视他神色变幻,不急不慢说来,“...如果他只算门派捡来的半个人,我也曾见过你的师兄弟对他颇有照拂。若是如此,这笔帐就好清算了,他人不见踪影,但他的过失,顺位由你承担。后续一干处理,就照对应门规来惩处,门规怎么说,这事怎么办。”

天泉如释重负。静待片刻,一众弟子无异议,天泉跪伏请罪:“弟子请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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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神空浮之际,后背突然抵住一人,不防宽阔与温热,少东家呼吸不稳侧头向来人看去————

“恨雨争春,逆与春回赴万载,青溪妙手名不虚传啊”,天泉深深看了眼少东家,垂在身侧的手握住他的手腕,少东家感知着腕间传来的摩挲温度,顺从让天泉站到自己身前。

天泉笑问青溪:“烹茶吗?我铁子喝下了,我可同来讨一杯解渴?”

于念一浑然不觉天泉站在茶几前的压迫,近乎将所剩无几的天光云影压掠于身后,阴影之下,青溪的白手衣有条不紊再斟了杯新茶,递给天泉。毫无二致的相询相探,一如望闻问切。

于念一最后仰看面前高大的男人,不由喟叹:

“上下求索万千道。少侠,故人从未已矣,就算踏寻他乡客春风,心头雪也从未因而化散过。峰回路转山形显,峰回路转山行险,你又焉知眼前人未尝不是旧故人?”

天泉垂目杯中茶,掌握命纹路。杯浅茶清,可他看不真切。手中腕骨分明,脉搏鲜活,他所触所感,再分明不过。杯中茶一饮而尽,谢过青溪一盏好茶相奉,携手相握身边人,转身一齐走进汴京风雨。

少东家自云华楼处出来后和天泉同行,确实是一路缄语。可是近乡情怯,不愿擅作分毫差池,他不曾主动将心意轻易流于眼神、随心所欲看向天泉,却也从未停歇过汲取感知指间掌心传来的温度。

少东家感觉自己就像双手掬起了一捧水。他明知水珠终会滴答落尽,但这一分一秒的每一寸浸润掌心指纹,五官可感可知的真实且具体,是让刻舟求剑之人狂悖投水的欲壑难填。

小九大多时候都是少言,眼下的少东家则更是寡语。

天泉不时看向身边的少东家,交握的双手还没有松,他想起摸到的嶙峋腕骨,想与少东家先吃一顿好的。

小狗不愿说话吗?他以前也不爱说话。天泉默默在心里生疏地梳理着,或可多庖厨尝试几道家肴?倘若做的不好,小九或许在开封有想吃的餐馆,亦可一齐同去。

刚认识的铁子们都是吃着吃着饭,自然而然就成老铁了。

天泉眼底灼然,而后又沉落下去。

灼灼期盼未来初燃火星,他随即就想到了方才师兄面前应下过什么。

汴京天色阴沉,繁盛笼覆雨幕中,不误火树银花梦,溟濛画卷徐徐展开在面前,显出别样的奢韵。

天泉与少东家走上叠石之间平桥上,路过水榭莲池台,花间流连景一如过眼云烟,天泉原想开口询问少东家的意见,但眼下他心有旁他,敛目阖唇,不敢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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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垂暮,九流收拾摊位的时候想,叶师姐说得果然没错。他想起偶尔帮江致师兄支在路口的算命摊子,来苏蒙学和修造案的半天无人问津之清闲,实在不比醉花阴出手大方的达官贵人们啊。

鹊仙桥与时楼相近,夜幕烟火之前,来往行人已经足够喧嚣,可九流人在桥头,都被街口对面时楼的动静吸引:时楼小厮兴师动众围在楼外,竟是不顾路人驻足观望的堵塞,做足了捉拿人的架势。

九流遥遥看远处热闹,只见一个大腹便便的锦衣玉带冲到门口,指天骂地着什么。锦衣在前张牙舞爪地真情表演,身后紧跟着溜须拍马屁的一干拥趸。

九流左手抱肘,两指摩挲下颌看戏。直到看到拥趸中的仪容凌乱的时楼主事,他嘶了一声,“十年难得一见,竟有连桑榆晚都招架不住的场面,这人得是多大的官呐..”

石桥旁也有远观的布衣,离九流不远。布衣汉子小声:“...这官爷不就是前不久去...结果吞掉赈...的那位吗?”

九流没偏头看去,却在人声中留意那汉子的方向。

才从清河回到开封,不想才几天时间的功夫,京城的戏台子真是一刻也不歇啊。

汉子旁边的布衣瘦柴凑近去,用更小的音量附和道:“谁说不是呢,我还震惊着呢!这消息一传回开封,那舆论可真是沸反盈天了。真不知道这人上人是全然不知的愚蠢还是全然不在意的傲慢,不仅敢大张旗鼓地上街,还闹出这等阵仗,真不怕有手脚功夫的江湖人往他头上扔鸡蛋,不待他扭过一身肥膘立刻飞身没影,让他的马屁精们连记脸通缉的功夫也没有?”

九流在一脸信服地凑在人群中,脸上同样一脸信服地点点头。这瘦柴的口才真有一副说书先生的感染力,他越说越上头,周围再又多了围观群众凑来捧解说。

旁有脚夫不懂就问,直接向瘦柴请教,“嫩啥嘞?呐人以为搁外头造惹孽,排排屁股走就莫事喽?”

瘦柴哎一声,要与脚夫好好说道说道这个问题,他身旁的汉子立刻拦住他,抬手向周围百姓一抱拳,拉过瘦柴的领口转身就跑走。

呔声一片。一群人看完大热闹后,本想听听前因后果的百姓不想这小热闹竟自行跑掉了,索然无味,吐过瓜皮,遂哄然而散。

九流见时楼那头的热闹也歇了,就打算早回驻地,向同门们好好问清楚自己离开的这几日还发生了什么新鲜事。街头巷尾的蜚短流长,九流门弟子自有一套筛选辩证的流程,与其在外头听人扯,不如回驻地与同门分说一二。

正这么想的,有道从视线外横插来的裘臂直接横于面前。裘臂当着九流的面,迅疾夺过九流手上正收拾的油纸伞。

伞落手后,再又丝毫不拖泥带水地将伞撑开。时下霁月晴明,头顶上方星辰万里,裘臂不仅平白无故打起油纸伞,还顺带将九流同拢于伞下。

眼睁睁目睹完这行云流水的动作,九流许久不曾见过这样别处心裁的为非作歹。他自诩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之袤,等闲不入青眼。这套演于眼前的没头没尾中邪之举,他上一次见到还是在上次。

这人离得太近了,身量又高过自己,伞又撑得极低。九流视线落在撑握木伞柄的手,其腕上束缚的莲轮银束袖别致又惹眼,束袖里面似乎还插着东西,但来人将它们收拾得很谨慎。

九流退后一步,想要退出伞外,不愿被一同视作魔怔疯子。他欲要将这疯子瞧仔细了。结果九流刚挪开步子,偷伞窃徒又变本加厉搂过他肩膀,力道蛮横,却有熟悉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官府在附近追拿我,你的伞,借我一躲。”

多近的距离。一偏头,九流的鼻尖几乎就要碰到三更天领口别过的金红流苏,他下意识往后仰头而避,三更天不明所以。他收回侧目向伞缘外戒备的视线,黑手衣从九流肩角,半掌往上拢廓他耳鬓:

“别动,他们好像快走了。”

黑手衣的指尖轻然落在墨绿抹额的双股绳上,手衣是为手刃方便,但从来不曾阻碍过三更天的感官。

官府的制式靴很快疾跑出视野,三更天这才觉察指腹下触感陌生。他移落目光,走神心想,原来九流的抹额并非是完整的长条,刺绣仅仅覆盖额前,其后则是双绳相缚。

黑手衣下掌骨青筋立起,三更天将手悬空在九流头侧,他脑海闪过方才从时楼房间的不慎暴露,一路越栏飞檐,黑手衣不知沾染过多少尘土。

三更天惚然想知道,方才这一覆拢,或有将九流抹额弄脏过吗?

九流闻言凝神听探周遭声音,府衙差役业已背驰跑远,可耳边充斥着谈笑声与吆喝声。他没发觉三更天眼下有所异样,九流欲再尝试追踪官兵方位,谁料伞外传来小师弟不解又犹豫的疑惑声:

“...师兄,你这是在做什么?”

三更天虽不识九流小师弟,却尚且有自知之明,心知眼下自己的行为有多让人误解,且官府已然走远。少东家方才落声,三更天状似无事发生地撤手收伞,有条不紊地将伞收回伞袋。

无比自然地顺手截走了九流的活。

而九流正想张口编个幌子出来,不动声色地将小师弟先给忽悠走。九流愕然转头看黑手衣如何收伞。他没料到自己跟三更天真可谓是毫无灵犀互通可言。

这边纸伞稳妥收拢三更天手中,三更天不免一滞。红白绿围成圈,路人侧目之时,八目相对之际,九流欲将张口就来挽回颜面,时势所迫,不由得被迫强行镇压成尴尬无比的张口结舌。

好生尴尬的一幅场景。

天泉眸下注视少东家,眼神询问不比言明:“师兄?”

少东家眼底倒映天泉,黑夜难辨,天泉的容貌在汴京的灯火星桥里明朗又深刻。

他想作辩解,又急欲陈情,但心上惶然一空,银花合衬眼前人,少东家想,原来相识跌宕了这样久,我竟还从来没叫过他。

樊楼烟花燃空的上一瞬静谧到不可思议,少东家恰在这时开口,唤天泉:“哥。”

下一刻,火树银花齐喧于天,周遭哄然沸腾,华光惊羡与起舞芳菲盈满星辰,辉煌盛景接云汉、迢迢汴水映人间。

围观全程的九流简直出离愤怒了。

他正急速思索如何找个理由蒙混过去,于是眼睁睁看天泉给师弟意味不明的一眼,他的亲传小师弟就被他看得懵了!傻了!发了疯管天泉叫哥!才一眼便忘了情!再来两眼不就要人命了?!!

九流的震惊溢于言表:“小九,你管师兄叫师兄,管天泉就叫哥了?凭什么?为什么?就因为他有钱?就因为这个???”

少东家起初满眼都是天泉,压根没注意这一声哥叫得多清楚,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全都听到了,待他回头看到他的师兄时,已然遗憾错过最后解释的时机,只得窘促看着九流离奇上脸、逐渐不可置信,最后两眼震惊向发出震耳欲聋的质问:

“就因为他有钱?”

少东家不知该如何向师兄辩白这不是一个意思,也不敢再看听到此话之后天泉脸上的神情。他本还担心师兄被他身后的三更天横刀劫持被迫逼不得已做出晴天撑伞的奇怪举动,眼下不仅对此无心无力,更是向这个唯一尚未受到波及的陌生人生出求救的乞求。

天泉眼含笑意看着受窘的少东家,待得九流门内部师兄弟交锋一回合,主动出声与故交们打过招呼:“九流,上一次见你与三更天一起,你还趴在他背上神智不清。今日又见他为你撑起油纸伞,”

天泉求知若渴看向他们,仿佛真切寻求一个答案:“怎么,难道这天是要下雨了吗?”

九流闻言心里升起无名火,无言以对,他主动割席,原话照搬问与三更天:“”怎么,难道这天是要下雨了吗?三更夫?“

三更天从未如此无语过。原是九流与天泉和他师弟的纠葛,他也很是疑惑为何转眼又双双将矛头对准自己了?

但即便背上双刀蠢蠢欲动,三更天明哲保身,不欲跳故交存心给自己挖下的陷阱,一派凛然背对天泉和九流,转向一旁少东家:

“你便是九流的师弟?既然也是天泉的弟弟,那么初次见面,幸会。”

三更天一本正经抱拳,少东家对其回礼,“幸会。”

在旁的九流捂脸苦笑:“...三更天,第一次见面时,我真心以为你是哑巴。”

天泉笑而回想起来:“我与三更天激战正酣之际,你转头一手御兽宗令我大开眼见,时下当真是自叹弗如,我避过锋芒遁离,只留三更天与你收拾烂摊子哈哈哈。”

九流挥手:“呔!多亏你没真跑掉,半路劫来青溪折返回来救命。不然真让三更天驮着我硬生生背回驻地,怕他真就一辈子不搭理我了。”

与少东家一同只听不语的三更天骤然出声道:“不会。”

四人校服特征各有千秋,形容气质又各具风骚,自从聚众碰头之后,侧目从八方看来的好奇和打量前仆后继。四人武功在身,并非不曾察觉到。

九流转头问向师弟,区别于刚才大大咧咧侃天侃地的温和声:“晚上还回驻地吗?”

就差没把选择和师兄走还是和天泉走写在脸了。

少东家多少有些左右为难。

天泉和九流隔着中间两人的距离交汇上视线,两厢面不改色的暗流涌动。三更天心底冷笑这两货幼稚,手一动,要牵走九流,人为介入中止这场闹剧。

三更天刚一抬手,身后猝然袭来不着痕迹的气息。三更天唇缘笑纹一懈,无分别的面不改色。他从这背后之人的身上察觉到同类相近的熟悉。

当感到自己的小臂一紧,三更天不作挣扎,只送眼看向不远处的灯火街市,热闹中意气风发的九流和朋友。他裹挟于人潮中,不声不响顺着同类气息,月引般退潮,隐没灯市其后的假山幽暗。

九流见小师弟不说话,担心小九感到松弛不下的被动,他不露声色,神色飞扬地和天泉插科打诨。

与天泉你来我往地接茬儿捧哏,九流都嗨出了兴致,结果眼尾一扫,发现师弟在注意人群外的方向。少东家一眼就看到了画廊下的醉月,她身边还有梨园弟子和狂澜弟子,粉裳与红袍关系亲密,一旁的醉月倒是亦步亦趋跟在梨园身边。

醉月隔着中间的人海,亦然能敏锐循迹到少东家的所处方位。艳湖上空又有烟花漫天不夜,梨园正与狂澜女侠互相挽手同行在前,莲步间骤然转道小径,错位空出在她身后步履匆忙的醉月

那一瞬间少东家捕捉到醉月身上凡人烟火气的生动。一路都走在她前面、从没回过头的梨园丝毫不知,醉月神情流露出的无奈与纵容。

少东家有些诧异地打量与白天判若两人的醉月。

梨园始终背对她的挽发和粉绸盈满了拒绝,发带在喧嚣鼎沸中自恃飘摇,醉月与步在后,这独一份的愿打愿挨真是让少东家分毫不差看在眼里。

直到示意少东家过来,醉月眉眼尚未将愁思尽褪。

少东家和师兄天泉招呼一声,就去找醉月。他还记得白日应承下的约定,早完结早轻松。

九流和天泉同往醉梨澜的方向看去,天泉想起上午狂澜没找来师妹,干脆自己将属于师妹的酒坛一同揽去,天泉劝都劝不住,直接给醉翻了,都未知这个点是否清醒过来。

他打算跟上少东家,顺带与狂澜女侠一提她师兄在找,要问九流与三更天要待如何,终于发现寡言的三更天不知何时就已消失踪影。

九流也总算后知后觉三更天不见,他原想将梨园先前约好的东西顺手在这里给她,结果随即留意到梨园身边的甲袍女子,这不正是白日和曹小丐在摊顶上纠葛的狂澜女侠?

自己在对面屋檐上看戏,未知她是否留有印象。

而三更天又恰时不见,别是再给官府抓住了。

九流快刀斩乱麻,不等天泉开口,将梨园要的东西托与他代为交付,“我去找三更天!恐是他断罪刀下百无禁忌,汴京城又四处是达官显贵,他从清河来的难保不会遭人暗算...这就先走一步了铁子!”

天泉尚且来不及回应,九流已悄无声息消失在鳞次街道中。他捏起九流托付的纸条,向梨园和狂澜走去。

梨园看到陌生男子走到醉月面前,不由顿足停下,醉月将梨园的反应看在眼里,朝她柔声解释,“是个熟人,我要与他说一下话,等姐姐片刻好吗?”

梨园轻抿樱唇,纤指攥握。她闻言才注意到这名男子身穿九流门校服,想起自己白日与醉月大吵一架,还有花阴在旁幸灾乐祸装路过,分明是无能师弟难劝师姐,祸水东引将自己招来当枪使,柔弱隐身装无知。

她恨恨迁怒怒视少东家,将他当作醉月怎么都不肯与自己细说的同伙,与人里应外合南下卧底情报,却分毫不与情缘商议相求助力?太湖就在江南,她心知肚明利用近在手边,也明了只要她开口,自己断然不会拒绝。

可醉月不仅只字不提、不作任何解释,甚至还找一个陌生男人!

梨园愤而挽着狂澜走到另一边,背对着醉月,实在不想再看到她了!

醉月眼底滑过肉眼可见的失落。

眨眼功夫,醉月就将真心实意收掇地滴水不漏,还是白日完美的假面。正常的醉月回来了,小九终于放松了戒备,听她说来:“白天厚脸索取的一桩人情,少侠可还记得?”

小九重复,“力所能及之内,尽我所能。”

东阙活泛活络,但醉月已经不剩余裕可以拐弯抹角了:“听闻洛神形迹踏入南方。少侠可知离人泪的去向?”

少东家闻言瞬间警惕,他正要开口,醉月打断了他:“事关人命,我愿与少侠做一笔绝不亏本的生意,除了我,还可加上醉花阴。”

少东家听出弦外之音,对谜语般:“人命是你,醉花阴不是你?”

醉月颔首:“少侠机敏。”

少东家心下揣测,他不敢断言醉月是要脱离醉花阴,但可以确定的是,醉月这次要人命的行动,在某种层面上是和门派泾渭分明的,究竟是过程呢...还是结果?

可是不管如何,少东家对此都是无能为力的。他想到寒姨,醉月目睹眼里的心酸惆怅不似作假。少东家无心耽误她后续策划,直言道:“抱歉...我实不知故人下落。”

醉月不愧为醉花阴之首花信风,既遭拒绝,她面上也不曾流露半分失态,反倒出言感谢:“无妨,少侠应给我的承诺,也是力所能及的范围。这一桩就此结清,江湖再会。”

她一点头后离去。少东家看着她的背影,未知她即将面临的滔天巨浪是什么,江涛上载沉载浮,可这浮沉无定,江湖翻覆且成且败,又焉知没有明天呢?

天泉走来时,见梨园狂澜暂与醉月分开,又看到少东家和醉月似是避人交谈些甚么,他步下一滞,像是想改变足尖走向的路线,但到底只是犹疑瞬间,继续先前打算。

狂澜女侠曾在师兄身边见过天泉,她停下与梨园的聊天,拍拍她挽在臂弯的手,梨园同样发现走来的天泉,方才小九找醉月,现在又来个天泉找狂澜女侠,她自觉松开手,退身到水榭亭下。

天泉担心梨园这就要走了,他还没将九流的拜托做好,于是先与狂澜女侠交代完她师兄正找她,狂澜女侠点头后,又跑向水榭孤影,拿出九流的纸条交给懵然梨园。

天泉:“九流还有事。他说你曾与他约过一样东西,便是这张纸条,托我给你。”

梨园听他的话,从淡忘中回想起似有这样的交集过往。她打开纸条,只见笔画晕细不一写到:

【寻医问诊 急求姐姐治疗我的疾病:恋爱脑?九重。感激不尽!】

她不可置信翻来覆去再看一遍,突然发现纸下还有一张,连忙翻过来看,与上书一般的潦草字迹:

【姐姐…你能不能教我煮汤圆啊,我笨笨的,做什么都会露馅,连喜欢你也是?】

梨园难以置信,九流竟将两张破纸卖出八千八百八十八的高价,九流信誓旦旦包假不换的嘴脸犹在眼前:“这可是至尊宝囊...哎呦喂你问宝囊里面是什么?啧,这你就可问对人了。”

九流煞有其事地伸出食指,在梨园面前摇一摇,将她的视线成功引到手心捧起的破布袋上:“宝囊所有所卖的,正是等闲人等轻易知晓不了的奇策妙计,获此指点迷津,独步天下也未尝不可了。姑娘你说,这是能随意给人知道的吗?”

时下初入江湖的梨园被九流这老油条唬弄得一愣一愣,没两句就轻易上钩了,怯问他:“当真是什么问题都可解惑?”

九流一脸包治百病:“碧落黄泉之间,应有尽有。”

梨园给出的八千八百八十八枚短陌币,又变成两张破纸回到手心上。

身后探来两枚茜草染甲将破纸取走,醉月翻阅九流的破字,眼角眉梢跃上笑意。

她灯火阑珊处一笑,笑得梨园丢魂又失神。

梨园在醉月盛盈绚烂星汉的眼底游愣了思绪。

她想起醉月指尖的甲丹是自己在花架下捣取凤仙、茜草和豆蔻,趁着正午的花汁水最浓稠时制来,醉月来时不声不响,曲指拂走额间汗,梨园牵来的手腕,醉月顺着她的动作落座她身侧。

梨园将醉月的手放入银盆溪水中濯洗干净,又用丝绸以覆,滑走水珠。待做好这一切,她捻起醉月葱指,另只手蘸取一点点甲丹,就着灿烂午后的如水光阴,细细为醉月染甲。

梨园将上好颜色的染甲送回给醉月,醉月一扫而过,目光落到梨园期待兴奋的烘粉脸颊,她张开余下四指裸色的左手,斜斜拢住梨园的侧脸。梨园不明所以看向拢来的阴影,醉月应时倾身。

头上花架枝影晃晃,藤蔓缠绕竹竿,翠叶的弧度盈溢了柔光。

如此惬意,如此动心。

悬灯染月光。醉月用曾为梨园拂走额间汗的葱指,再次曲起,将梨园鬓边碎发撩过耳后,又顺手托起梨园的后脑,温声慰慰与狸奴:“...你从来不需要考虑讨好姐姐,这是姐姐该去做的事。”

月下醉月像猫妖,垂目落于梨园,犹如摄魂:“不和姐姐别扭了,嗯?好不好?”

狂澜女侠要吓死了。

天泉和少东家背过身,狂澜过来问天泉:“今日师兄多有叨扰,我接他回同门落脚处吧。”

天泉应下,“有劳。”他又问小狗,“和我走吗?”

不知何时松开了手,天泉低头看着小狗主动牵起自己,一笑。

三人一行离开,纷纷默契遗忘与醉月梨园告别。

狂澜女侠离天泉小九稍远些。他们经过窄墙灌木,没人发现深处传来的动静。

无声无息消失的三更天赫然在此。三更天毫不意外地直视师姐,女三更则面现惊异。两厢沉默,女三更率先打破死寂:“掌令,你可还记得三更门门规?”

掌令回:“不敢松懈。”

女三更闻言苦笑,她眼底滑过怜悯,像是看一个掩耳盗铃的晚辈,闭目塞听在自以为是的世界。她冷声复述:“轮回业重,弱者难承;修者心动,诸业皆休。此为禅定三昧。”

“我自忖着染贪爱,无缘大道,这才在觉障林将掌令之位顺水推舟予你。”女三更无声叹息,“可师弟你...”

掌令闭眼喟叹,接过女三更的未尽之语:“...拔刀吧,师姐。”

人声鼎沸仅有一墙之隔,月色流瀑于两道肃杀飞扬的红披袈裟上,师出同门师姐弟,孪生复刻般的拔刀阴阳握,在彼此泛起冷光的刀身上,映出如出一辙的无心与杀意。

千钧一发之际,假山草丛后蓦地滚出一团绿影。

三更天握刀手一抖,他方才若是没收住力、抑或早半刻出刀,左刀下挥之势势必会正中九流身上———滚到中间的这团绿影。

女三更柳眉蹙起,掌令这一不稳,在与战者眼里是多大的疏忽...但她无意将无关人等牵扯进是非,因此并未趁隙追击。

九流这一滚,滚得很有自知之明,他已经做好被碎尸万段的准备,此间风一滞,九流懵抬头,两名三更天背光而立,月色下手持双刀,其杀意不啻于活埋坑上最后落下的两道注视。

九流不禁冒起鸡皮疙瘩,颤颤巍巍在中间举起手,只见瘦削指间拿出一本书,他弱声:“地上捡的...”

还没说完话,女三更就已自他手中夺去。

女三更先是检查一番书脊书页的完好,确认无误,立刻用目光锁定住九流,九流不敢擅动,他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无害,解释道:“就在路旁边的假石下捡的...”

放屁,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

九流出来找三更天的九流一路循迹而来,恰逢他来之际,女三更与三更天已然是冰火不容之势,虽然距离甚远,不好潜伏太近,但在旁可以直观感受到的对决之意强烈如斯。

九流只想,绝不能让他们打起来。危急时分,九流灵机一动,他再顾不上旁的了,于假石草垛后对准女三更隔空取物,正因为此,他发现了女三更身上有凑不齐一套的鬼市话本。

他立时心生一计,计划粗成轮廓,九流就迫不及待滚到对峙刀下。

女三更漠然打量他片刻,三更天一动步,她又看向他。

夜风杀意不歇,九流硬着头皮,主动开口:“这位...怨憎会?方才我捡到时企图辨认失主,注意到这小册原是话本,还是成套贩售的话本,很不容易买到,只因它唯独在鬼市才有流通售卖,”

九流揣摩着暗流涌动,三更天与女三更纷纷闻言看向他,叶影沙沙,二人已然无暇再去剑拔弩张。

九流暗自松了口气,他早已看出这对同门并非果真是生死仇人,只要错开他俩的直接接触,分别转移开了,轻易不会再杠起来。

九流搓搓手,侃侃而谈道:“这不正巧了?区区不才在下我,正是鬼市驻地的轮班弟子。这鬼市错综复杂,原是三不管地带,后由九流门接手,可其中奥妙精髓,非是九流门弟子指路,那只算看过皮毛,”

九流抬抬下颌,示意女三更手中话本,“便是那话本,女侠若是想要,我也能给你凑齐全套。”

画大饼与针对所求皆已铺垫好,九流观其二人神色,紧绷暗流悄然消散,女三更随着他话语间的层叠推进,神情恢复成平日自然的思索状。

九流察言观色,心知这是**不离十了。只是最后这推波助澜定乾坤的口子,指望不了三更天门人。

于是他主动揽过一锤定音的活儿,开口直言邀请道:“时下黑夜,距离阴兵借道的时辰尚有段不短的光景。事不宜迟,二位,这就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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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鬼市子。

刚下鬼市,石窟中央悬满面具的百面绳映入眼帘,女三更戒备四五步远,她疑心这浸油麻绳伪装成百面绳,是九流门掩人耳目之举,这更可能是伪面索。长短之于暗号、绳芯之于玄机,这其中是否有不为九流门外人不得而知的关窍所在?

女三更虽是掌令的师姐,较掌令却未年长多少。三更门不同于九流门和天泉门,除去规训森严,门下弟子大多在山门处的觉障林活跃。她与三更天一样,若非特定派遣外出执行,鲜少会游山玩水。这鬼市,也是第一次来。

女三更欲先待九流动作,先定而后动,倘若九流鼠辈贼胆贼心,再作招架亦不迟。方才棺材里一片漆黑,她余光留意着侧后方的师弟,想予掌令眼神保持警惕。

恰值她眼尾一扫,正正好看清楚了这暧昧非常的一幕:九流以极其亲密的距离,将木面具戴在三更天的脸上,面具甫与五官贴合,九流微微仰头,傻模傻样朝遮住表情的掌令笑弯眉眼。

女三更霎时一震,并非诧异,而是某种所知所感不由分说地扑面而来...

她以旁观者的视角,作壁上观将这寻常动作下的情谊看得点滴分明。

非是女三更有多明察秋毫,她垂抚过的熟悉面容、她仰头时的情真意切...所谓俯仰天地间,万千映眼前,惟有俯仰一双人。

石窟荧灯绿火,森然鬼烁,女三更收回视线,透过石烛上摇曳的幽魅光影,她脑海不由浮现笔杆差点将烛台扫到藏书阁的画面。

尚且稚气的女修罗因错事罚过,连着伏案抄卷三天三夜,女三更总算求得一个由头去看望上锁禁足的师妹。她在门外卸下鞋靴,罗袜行走木板不闻其声,女修罗困得昏昏欲睡,斜歪倒握的狼毫墨迹流淌掌根腕臂,她睡的分毫不知。

女三更小心翼翼阖上槅扇门,确保廊庑负责巡视的师兄并无察觉异常。她回身,也未上前摇醒师妹,只是站在门边。

天真师妹睡在四方书阁相围的茶几上,女三更与她同檐一间,此间安逸,相较三更断罪一瞬间、所承罪业与所受解脱,比起一应所知所感的天地之巨蜉蝣之渺...微末如斯,见酣睡鼻息下吹拂轻动的发丝惹她蹙眉,竟是眷恋难企及,悉皆深刻。

女三更屏住呼吸,放轻动作,想将女修罗的发丝捋起耳后,她方才靠近,女修罗惊而一动,指间笔杆随之挥过,女三更眼尾瞥见火光扑棱,宣纸就在烛台下!

女三更出手握拢女修罗的手,她越过师妹伏案的上身,空余的左手扶稳烛台,但还是晚了一拍,灯油滑淌到女三更的手背,明烛曳火如星如豆,皮肉所感亦是一般的灼热炽烈。

女修罗闻声惊醒,一睁眼就将师姐覆手手背的动作看得真切,她眼底惶然,急于回身顾察师姐,女三更还撑案伏在她背后,师妹一动作,她欲稳住身形,掌下施力,手中握得越紧,手上渗血更多。

女修罗顿时不敢动了,她絮念切切,萦语系挂女三更耳畔,女三更感受手上的疼痛,不知是心上不稳,还是呼吸不稳,她若无其事,言语中规中矩,不动声色地软下语气宽慰师妹:

“无妨,以后若想暂歇,莫要将烛台放得这样近。”

“...师姐...”

“...师姐?”听到师弟的声音,女三更面上一冷,眼神冰洌看向掌令与九流,漠然问道,“话本在何处?带路。”

九流不敢似为三更天戴面具一样,来给女三更戴上。他取下百面绳上的一张面具,递予女三更,女三更再次一瞥伪面索,接过面具,将其覆面。

九流不拖泥带水,直接领三更天与女三更走进牛头马面鬼门关。

鬼街上往来行人皆覆鬼面,尽头荧绿与红黄灯笼互相掩映,诡秘之中又透着异乎寻常的热闹,

错影憧憧,未知是人是鬼。女三更跟在九流其后,一路上行坎坷石阶石路,最后九流带她来到付坟典,只见房顶贴满了书卷,倪老山如常地气血入脑一目十行。

潘峥峥见三人一行入内,机灵地发现谁人买书谁人作陪。见女三更缓步观察,他不远不近,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介绍道:“我们这小店里啊,有各种古书!上至武林秘籍,下至各类民间朝堂的秘闻!”

“只要这世上有的,在我们这,那都能找到!”

女三更闻言将怀中书拿出,问他:“贵店可有这篇话本的全套?”

潘峥峥接过一看,喜笑颜开:“客官可是在东十字街的万家书会购得此书?我们与他们也有合作呢!有些上头不让卖的,他们就都往我们这送过来。”

身负双刀冷面女侠脸色霜雪渐霁。敛色下不为人知处,女三更开始期待将这套话本带回清河给师妹时,师妹或可会惊喜欣悦?

潘峥峥手脚麻利,对女三更说:“客官请稍后,这就上二楼给您要的书拿下来嘞!

待得女三更满载而归,等在幌子下的三更天九流一齐朝她看来。九流见她来时轻装简便的行囊,回时任由却话本填的满满当当,眼珠转溜一圈,主动试探:“女侠可是喜欢志怪传奇?这鬼市还有个地方,或许值得一去。”

女三更眼下心情极好,有兴致顺着九流的话,“何处?”

九流又将女三更带到鬼窟茶楼,台上惊堂木一拍,茶歇书场满堂喝彩。女三更寻一无人空位落座,杯中茶波纹荡漾出血雨腥风,鬼先生待人声浅落,再起一段江湖新篇:“话说啊...”

三更天欲与师姐同坐一桌,不想九流趁女三更转向鬼先生的间隙,拉着三更天跑出了鬼窟茶楼。三更天顺着他的动作一齐出来,他不问九流要带他去向何处,也不管将师姐独留茶馆。

鬼火悬街,鬼面覆脸。他们看不到彼此的脸,一前一后跑往同一个方向。

鬼市地势错综复杂,地底天光暗淡,九流在高低错落的屋顶山岩如履平地,三更天第一次来鬼市,跟在九流之后如影随形。

鬼街上有鬼面客远远望见墨绿红披两道身影,转瞬不见视野内,鬼面客嘀咕:“莫不是地上纠葛带到地下来分说恩怨?这鬼市可真够乱了,倒不知九流门又是如何控制住场面的,真是好奇呵...”

鬼面客口中的一双恩怨远离了鬼街上的人头攒动,沿着黄河岸一路飞檐走壁,悬桥上空荡荡飘落纸钱,桥下人一闪而过,不沾分毫。

最后九流停在山崖坡上的吊脚楼,靴足外八站立,两手叉腰,站在布篷下大马金刀地等三更天来。不一会儿,袈裟红浪起伏,三更天稳稳蹲身落地,他站直后,环顾四周,问九流:“此地何地?”

三更天语速不急不缓,好像九流诓他来作无偿打手去打无忧帮,他也毫无怨言。

一旦靠近了黄河边,路上便人迹罕至。此间山势陡峭,隔岸峭壁的吊脚楼高低聚落,理当人烟密集,却不见什么人影,所谓“下畜上宅”,下层的棚区商坊,也没有人光临。

九流没回应三更天。

他转身将锁死的房门打开,敞开门扉,示意三更天进:“这是小的在鬼市驻地的落脚处,邀您一歇。”

三更天没立刻迈步。他移开一步,让出坡屋顶上悬灯的光线,人还没进屋,先用视线将屋内梭巡一回。

不得不说三更天有先见之明,九流憋住笑,在旁观看三更天看到房内悬挂的惹眼大牌匾。三更天不可置信地看了又看,昏黄灯光下,只见上书四字:【操所 有人】

三更天无言以对地转向九流,向他要个解释。九流与三更天对视的瞬间,捧腹大笑,他想,三更天这辈子居然可以有这样鲜活的表情,就算三更天恼羞成怒一言不合来断罪,也是快哉快哉了!哈哈哈!

眼见三更天脸色愈来愈坏,九流适可而止,言笑晏晏与他解释:“哈哈哈哈哈你倒过来看嘛!”

果然,三更天重新读来,上书:【人有所 操】

九流提防三更天骤然变脸,于是先一步进屋,边将墙角的角灯点亮,边捡起随手在地上的绳镖,绳镖的触感有些不对,九流思索着这是怎么回事,待得三更天进屋阖上门了,他才翻出几乎忘掉的记忆:

应该是上次来时醉酒,酒坛打翻了,散在地上的绳镖也因此沾上酒渍。

身后三更天瞥来探寻的视线,九流莫名窘困,他将绳镖随手塞进床头柜格,不欲让三更天看到。

三更天默不作声,却都看在了眼底,等九流回身,他眼底涌起戏谑,状若无知问九流:“很热吗?脸为什么这样红?”

九流人前一向千人千面,唯独在三更天面前破了功。他神色绷了一绷,难藏拙,嘴角泄露笑意,又感觉不好意思,想偏过脸,却听到上方传来一声轻笑。

这下连十张剡藤纸都不够九流用了,三更天近在咫尺面对着面地低头看他,怎样藏也藏不住了。但九流还是抬手作无用功,瘦削手背捂住半张脸,暂时不想看到三更天,也不想让三更天看到。

三更天瞧见九流的尴尬,九流这一捂脸,捂不住的就格外显眼了。

三更天目光一凝,耳尖怎么能通红成这样?他凝眸细看,双眼惟见九流耳垂上一点针尖耳洞眼。

三更天不曾打过耳洞,他从来不知道,曾经多轻易就可视而不见,定睛再看,眼里就再难容忍除此以外的他物。鬼市屋檐下,灯火昏黄朦胧了光阴,三更天突然很好奇,当年九流在小小耳垂上打下这样一粒洞眼时,是否也同眼下这般的猩红欲滴?

常世之外、城下之城,这几乎化外之境的特殊地带,贪妄潮涌拍岸,此情此心避无可避,在这一刻,他几乎卸去了佛陀所言与生俱来的枷锁,仅凭本能燃起落冲动,指尖欲落心间一点。

九流半晌不闻三更天动静,他松开手,认栽失笑,好似坦然,独独不看向三更天。九流暧声道:“那是我小时候用过的第一枚绳镖,你非要让我坦坦荡荡给你看吗?那你可愿意将自己用的第一把双刀袒露在我面前?”

九流放手侧过脸,他额间抹额晃过如豆昏灯。流光刺绣映入三更天瞳孔深处,一闪而过的夜光鬼火,霹雳将他心间焦土崩落到四分五裂,炫极夺目的瞬间,三更天眼睁睁亲见自己的色受想行识。

触目惊心。

他神色如常,与九流说:“既如此,自然不会强迫你。”

三更天自顾静坐,九流主随客便,待缓过了局促,又一副没脸没皮赖在三更天身边。

他也不管三更天有没有入定能不能听到,坐没坐相地伸展长腿,双手撑在身后床榻,懒声说,“今日怕是太晚了,卯时闭市,阴兵借道,怨憎会正好赶上最后一场说书,结束后与人流一同离开就好。”

三更天闭眼修行,不误回他,“分头的时候,师姐有看过来一眼,她知道我们走了。”

九流有些惊诧,即便三更天阖上双眼,看不到他,他还是凑到三更天胸前的佛首襟扣,瞋目意外问:“...此话当真?我可是特意留心着怨憎会,她知道我当着她面拐走她师弟,竟未来找我断罪?”

不知是九流的哪句话、抑或他的话勾起了哪段回忆,三更天闻言舒展了眉宇,五官不见大波动,但确是,周身气场说不出地轻了些。

九流有样学样,吐纳丹田,过了会儿将三更女侠抛却脑后,总结,“何况不知你哪里惹来的官兵,且先在鬼市住过一晚,明日愁来明日愁。”

三更天默许,九流交代完,仰头倒睡床榻:“睡觉咯——”

三教九流:幼稚犯傻两个人之间的狗狗祟祟

好有爱

另,关于陌刀。

游戏里天泉门派可能还有唐刀,具体见将军祠的天泉铁子。但目前唐刀还没出,仅限本文内容,姑且算作天泉门仅以陌刀立本。

文中“战至力竭想脱身只能弃刀”的内容,纯属假设并不严谨,纯粹为剧情推动而存在。实操或许还有别的可能空间,但作者实在不是兵器控&军事迷,尽职尽责的业余且胡诌。

(抱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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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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