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你在沙漠里已经对赛特以身相许?”
她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默然点头——在父王从战场归来之时,她主动上前照顾他的伤势,并趁此机会向父亲“谈判”。
“这样的事为何不早说呢!”他的埋怨中带着兴致盎然。
父王或许看出了她的谎言,也或许没有,他有时看上去无可救药,有时又显出帝王的诡谲。
她不需要自证这件事是否属实,父王早已恨不得相信此事成真。
这将成为她最后一次机会,在战事稍缓之后,她将会被随意嫁给某个国王或是将领,除非她逃离这里,去遥远的城邦流浪,这样的自由也并非容易。
赛特并非善类……她内心清楚这件事。
既然身在王宫不得不做出选择,她愿意放手一搏,相信赛特的野心,也相信他需要一些筹码。
她有种莫名的相信,或许是因为他在沙漠中救了她一命,那冷酷的眼中所闪过的痛苦,让她感到好奇,也感到一种熟悉。
这让她想起父王,从她有记忆以来,父王一直是那般暴躁又冷酷,时而充满豪情,时而充满痛苦。他身边的女人多半都因为生育而亡命,而他似乎被自己的执念捆绑,不知他是否认为自己很孤独。
或许他在披上战甲时化作勇猛,但在他脱下战甲时,一切光辉又倏然远去。
英雄也有休息的时刻,这时的暗影便会把他吞没,于是他把暗影简化为执念,这样他就不必面对灵魂深处真正的难题。
他被自己拷问,也因此拷问别人,于是大家都很痛苦。
或许赛特和她一样,也同样是被命运捆绑的囚徒……
人有时会为自己的好奇付出代价,想要知晓别人灵魂中深藏的秘密,就要通过严格的试炼,这样的天秤上盛放的砝码往往是自己的灵魂。
她已无惧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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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你能摆脱我吗……”
巴库拉的声音萦绕在她耳际。
这来自异国的火葬仪式是埃及人的大忌,只用于惩罚那些象征性的、破坏宇宙秩序的罪人。失去身体的灵魂将无处复生,这是最深重的惩罚。
她祈祷王的灵魂能够顺利渡过冥界,又希望他足够恨她,好让他每夜来到她的梦中让她赎罪,但最终什么也没发生。
而这充满恶意的灵魂,却时时刻刻跟在她的身后,仿佛无法挥开的暗影。
金色的智慧轮落于凹槽处,石板上只剩下两个空缺,散落的千年积木葬于王墓,而最后一个千年锡杖,仍然在赛特的手中。
鬼魅的声音仍然消散不去。
“这里是深埋无数鲜血的葬身之地,你只不过是这王朝的刽子手。”
“就算坚持又如何,你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人。”
“你的努力不过是促成一个个悲剧循环,那些人值得你救?你又能救得了谁呢?别太高看自己了,你也只是个凡人……”
代表光明的王已永远沉默,只剩这永恒不断的,审判的回声。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人吗……你比我好不到哪去,甚至更卑鄙。”
这样的回音不过是她心中的梦魇,智慧轮捕捉到了她的弱点,将她此刻最不想听的话语都被彻底点明。
【千万不要放弃啊】这样的声音仿佛穿越时空,忽然回响在她的耳际。
她一下抬起头来。
一切都安静了。那嘈杂的暗影也忽然退去。
那语调一闪而逝,像忽然填充了某个部分,又忽然抽走,才让人发现心中至今存在的那个空缺。
不知这声音是来自千年首饰的提醒,还是来自她的灵魂,亦或仅仅是自我安慰的幻听。
仿佛仍有人期待着她的坚强,期待着她能够挣脱这一切的幻影。
“哈珊……”
“是,殿下。”阴影中,一个身影应声浮现。
他并非普通的仆从,而是她亲自选定的千年石板守护者。
“若是我未能从赛特手中夺得千年锡杖,这件事便交由你来继续……”
“谨遵您的旨意——”哈珊在黑暗中行礼,“我等族人,将世代守护神器的秘密,直至‘选定之人’重现于世,完成王的复生。”
王的灵魂必须复生……这一切离不开千年神器的重聚。正如神话中散落的奥西里斯,必须重新找回所有的碎片,才能得到重生。
“被选中的人,会再度拼成千年积木……”
无论这是多远的未来,到那时,这场未能终结的战斗将重现于世——
王……我的意志会透过千年首饰,凝望你的胜利。
就算我无法到达那个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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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特大人用剑为我们赢得了米坦尼的尊敬……现在,我们将用埃及的谷物、纸莎草和玻璃,换来蓬特的黄金、努比亚的青金石,以及赫梯人锻造武器所需的铜。”
“当敌人的经济命脉与我们的繁荣绑在一起时,刀剑便会生锈,而我们将用黄金武装自己。”
此时的埃及已经无法再承受战争的需要,包括贵族们也需要应对自己的辖地内减少的劳动力与粮食危机。
穆特以无法反驳的现实——国库空虚和更具诱惑力的贸易利润,在政治上巧妙地压制了赛特的扩军企图。
这日红海沿岸的库塞尔港口举行了盛大的启航仪式。
晨光刺破云层,落在库塞尔港喧嚣的人声中。
与战船出征时的肃杀不同,初升的日光洒满蜿蜒的尼罗河,河面被成千上万艘满载货物的商船与仪式舟楫铺满,桅杆如林,几乎遮蔽了河道。
当她抬起手,整个港口安静下来。
她从祭司手中接过盛满尼罗河水与新酿麦酒的陶罐,缓步走向高台的台阶,那艘巨舰的船首就停靠在高台面前。
船身两侧,用靛蓝与金粉绘满了圣甲虫与莲花的纹样,展开双翼的奈赫贝特女神像侧对着她,目光指向了远方。
“以神之妻之名,以尼罗河赋予我的权柄,我将祝福这艘首舰【奈赫贝特之翼】。”
酒液在阳光下闪耀如金。
“我们曾饱尝痛苦,但尼罗河的恩泽从未离去。从今日起,埃及的意志将由往来不绝的商队、由工匠巧手打造的珍宝、由这片土地孕育的无穷智慧,传颂至永恒的彼岸。”
风鼓满了白帆,巨大的船身开始缓缓移动。
穆特独立高台,身影在辽阔的天地间显得分外孤独,在世人眼中也显得分外坚定。
河风吹拂着她的长发与衣袍,在她身后,初升的朝阳为她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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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喧嚣渐远,宴会厅中灯火初上。
王宫的宴会厅,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厚重的没药香,而是清雅的莲香与来自黎凡特的雪松芬芳。
墙壁上悬挂的不再仅是阿蒙神与鹰神荷鲁斯的壁画,更添了来自努比亚的彩绘挂毯,以及克里特风格的波浪纹样。
她被各国使节簇拥在中央,身着一袭淡金色的长袍,臂环与额饰皆由青金石与绿松石镶嵌而成,此刻她不再仅仅是那位从血与火中归来的“神之妻”,更是一位优雅、博闻且富有魅力的女主人。
当赛特携琪莎拉入场时,乐师适时地奏响了带有浓郁米坦尼风情的马头琴乐曲。侍者们端上的菜肴中,也特意加入了用米坦尼香料烤制的羊羔肉。
“请原谅我的些许私心,”穆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位使节听清。她走向琪莎拉,自然地执起她的手,引领她看向一幅新挂上的毯画。
“这是我命人根据商队描述所绘的米坦尼草原,听说那里的骏马奔跑起来,如同掠过地面的云影。”
琪莎拉冰蓝色的眼中闪过一丝触动,她轻声回答:“……是的,殿下。尤其是日落时分。”
“那一定是无比壮丽的景象。”穆特的语气转而恳切。
“我已与贵国使臣谈妥,埃及将以优渥的价格,长期收购米坦尼培育的战马。同时,我们的‘青金石之路’也将对米坦尼的商人完全敞开。我相信,坚固的盟约,不仅建立在婚姻之上,更建立在共同的繁荣之中。”
这番话,既表达了对琪莎拉故乡的尊重,更是在向所有人宣告,与米坦尼的盟约,主导权在她穆特手中,而非仅系于赛特的婚姻。
赛特适时地走上前,姿态亲昵且不失强势地将手轻轻放在琪莎拉的背上。
他的笑容不达眼底:“感谢殿下如此关怀琪莎拉。她只身远嫁,我正担心她会思念故土。您安排的米坦尼音乐与美食,真是再好不过。”
他顺势接过话头。
“殿下致力于商贸,令人钦佩。而米坦尼与埃及的联盟,根基在于共同的战略利益。我已与图什拉塔陛下达成共识,将在两国边境建立联合骑兵训练营,共享驯马与战术。这比任何贸易协定都更能保障两国的安全。”
“一条新的商路,有时能比一万名士兵守护更多人的笑容。而我们,或许也能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穆特只是放下这句话,向这对眷侣点头致意,随即走入宴会中。
琪莎拉看向赛特,眼中似有一丝困惑,但她未将这困惑提出——毕竟她只是感觉到赛特与穆特的相似。
赛特冷笑了一声,用仅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如果你要选择背叛你的丈夫,请尽早告诉我,我不想在愤怒的情况下亲自手刃你。”
她拢了拢他的臂弯。
“请不要怀疑我的忠诚,我在太阳神前已经起誓。”
“不需要你勉强说这些客套。”他的神色说不清是快然还是矛盾,他抬起手,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落在她的手上。
“就让我看看,命运究竟选择了谁……”
他带着她向宾客们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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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特船队传回的丰收账目,新修的运河灌溉了千亩良田。赛特似乎在家庭的感染下,也显出一些配合,竟然少有那番势同水火的态度,在港口建设和水利上多有协助。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这样的寂静时刻,是否是每个帝王都会体会到的不安?
她打开了桌面上的黄金匣子,里面只有一串简单的银色手链,上面是青金石所制成的荷鲁斯之眼。她轻轻将它握在手中,仿佛嗅到那熟悉的莲花气味。
这繁荣,是否也能算作我对罪孽的弥补?若你归来,是会为我欣慰,还是责备我……偏离了你的唯一正途?
——“看啊,你爱上了扮演‘明君’的游戏,就像赛特爱上了扮演‘英雄’。”
那幻影依旧在她耳边低语。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不,巴库拉。你错了。”她的声音很轻,“这不是明君游戏,我做出的每个决定都会牵扯无数人的生存。”
——“用这些廉价的繁荣来粉饰坟墓,承认吧……我们才是同类。”
黑暗中似乎传来狮吼。
——“你的赛赫迈特吞吃了我的迪尔邦多,这就是证明。”
她捏紧了手。
“不,赛赫迈特不是你……”她的声音因克制而微微颤抖,“我建造运河,让农田得到灌溉,我开辟商路,让工匠家庭得以饱暖……这不是为我的坟墓粉饰,没有繁荣的埃及,王的理想没有生存的土壤……”
——“生存?”幻影发出嗤笑,“你打压赛特派系的铁血政策,有多少人因你的决策死去?你用人力开辟的黄金航道,难道就能忘记沙漠中掩埋的尸骸?你把千年神器封印,就能让旧债一笔勾销?”
——“你不要忘了,你们的王权,从一开始就诞生在血与火中……”他用那轻浮的语调缓缓道,“【尊敬的神之妻】……”
“那么像你一样,放任一切毁灭,就是答案?让埃及化为焦土,让所有人都为血腥陪葬,那才是你最想看到的,不是吗。”
——“呵呵…至少我从不为自己找光鲜的借口。”
“我不是在找借口。”
她早已习惯了克制,如今倒要感谢这样的习惯,正因为经历了铸造成国家机器的过程,才能够在如今的情形中存活下来。
她看向黑暗中嗤笑的鬼魅。
“你至死都只不过是一个秩序的破坏者,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捣毁了它……”
“我是尼罗河的女主人——别把我与【你】混为一谈!”
她将带领埃及走向繁荣,无论是血还是火,她都早已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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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后独自执政的太阳历第七年,穆特成为本纪王朝以来的第一位女法老。
新王历的第二年,来自神明的祝福,赛特的孩子诞生——降下一对双胞胎。
在孩子们的降诞宴席上,赛特做了一件逾越礼法、却无人敢置喙的事——他向高居王宫的法老穆特,发出了观礼的邀请。
当法老的仪仗队停在赛特府邸前时,这场宴会瞬间超越了寻常的庆典,不仅仅是新贵家族的开端,更是法老对权臣的最高认可。
赛特亲自在门口迎接,他在她眼中没有看到屈尊降贵的不悦,只有一片深沉的、难以解读的平静。
“感谢陛下赏光。”他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崭新的生命,总是意味着……无限的可能。”她的目光掠过他那身崭新的仪服,看上去是为了这场宴会准备。
宴会的气氛微妙而热烈。当乳母将一对双胞胎抱到穆特面前时,整个大厅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注视着这一幕。
她明知这邀请是赛特的算计,但在看到那一模一样的两张小脸时,心头掠过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以为早已死去的悸动——如果她与赛特没有反目,如果他们从小一同长大,如果王没有死……
“他们很像你。”穆特的声音很轻,几乎微不可闻。这句话,她是对赛特说的。
【……她体内果然还残留着如此天真可笑的部分。】
赛特垂着头,嘴角掠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冷笑。在她受邀前来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武力无法击败穆特作为法老的意志。她真正的弱点,永远是那个从未得到满足的、对家庭之爱和血缘羁绊的渴望。
“承蒙神明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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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我请来的每一位王子,都未能踏上埃及的土地。你为我清除这些‘麻烦’的效率,一如既往令人惊叹。”
“陛下运筹帷幄,臣不过是为埃及的‘纯净’略尽绵力。”
“你把我的盟国都得罪了个遍,而我膝下无子,你的目的可达成了……如今你也有了软肋,也要担心他们遭到什么风险了吧。”
见他不回答,穆特轻轻笑了一声。
“赛特,我们已经斗得够久了,你应该也意识到,埃及不该再这样下去。”
——如果仇恨继续,这两个孩子终将沦为下一个“穆特”与“赛特”,在永无止境的权斗中重复他们父辈的悲剧。
她缓缓叹了口气。
“你能有今日,也因我始终未将你连根拔起。我们彼此制衡,才成就了埃及今日的稳定。现在,我有意立你的长子为王储,你的长女为下埃及之主。”
她没有错过他脸上闪过的愕然。
“你将以摄政王之名辅政,直至两个孩子成年,条件是——交出千年锡杖,并以你的血脉起誓,永世效忠这个由我们共同缔造的未来。”
“选择吧,我的兄弟。是继续我们无休止的仇恨,直至这神圣的血脉与我们一同燃尽;还是接受这份和平,让你我的意志,透过你孩子的身体,共同成为埃及新的基石……”
“让这一切,在我们这一代终结。”
“兄弟……”他重复着这个词,像在品尝一枚裹着蜜糖的毒针,透着秘密揭露的愤怒与荒诞的讥讽。
“你终于提起这个身份……我可不愿承认这肮脏的血脉与我有何关联。”
他脸上冷酷的微笑未变。
“但我愿意接受你的提议……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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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特在朝堂之上,以法老之尊与神明旨意之名,做出了震惊埃及的决定。
她宣布收养赛特的长子为上下埃及王储,同时册封其长女为下一代神之妻的人选,开创了平民血脉入主王宫的先例。
作为交换,赛特必须在朝臣面前宣誓效忠,并以摄政王身份辅政至继承人成年。
此令一出,朝堂震动。
旧贵族与祭司们面露惊恐与愤怒,他们视为根本的血脉传统被彻底打破。而赛特麾下的新贵与将领则难掩野心与兴奋。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赛特单膝跪地,朗声宣誓。
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止赛特成为下一代的王——他已经获得【正统】的资格。
这盘以血脉、权力与仇恨为子的棋,终于落下了最重的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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册封庆典在文武百官与各国使节的注视下进行,两个婴儿被包裹在象征上下埃及的白色与红色襁褓中,安静地沉睡着,对环绕他们的巨大命运一无所知。
琪莎拉一身米坦尼式的洁白长裙,银线绣着赫巴特女神的日轮,她眼眸低垂,望着怀中安睡的女儿。
赛特则穿着埃及最高将军的礼服,白色亚麻上缀着金色的圣甲虫,他抱着儿子步伐沉稳,两人并肩缓缓踏上圣坛的台阶。
这一刻,他们不再是将军与公主,而是作为埃及未来统治者的生身父母,走向权力的核心。
他们在王座前停下,同时躬身,向法老行下祈求祝福之礼。
“祈求陛下,赐福于您的继承人。”赛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寂静的神庙中回荡。
穆特缓缓起身。她手持象征生命的安卡权杖,先轻轻点在男婴的额头。
“愿荷鲁斯的勇气与你同在。”
权杖继而点在女婴的眉心。
“愿哈托尔的智慧与你相随。”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间,看到了自己与赛特幼时在宫墙外的影子,那是在一切悲剧发生之前——宿命的回响。
我们本该如此……终于,以此种方式,重新连接在一起。
[鸽子]虽然很仓促,但努力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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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华灯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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