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戏开场,不少人因白居易的名号,纷纷前来一睹。
席间竟都坐满了——除了专门留出来的那一间包厢。
白居易此时应该与元稹一道的,可如今只有伊一个人,独自观戏吃茶。戏院老板坐了过来,问伊:“那位元大公子哪能不来啦?”
“我哪能晓得?”白居易如往常那般来回摩挲着茶盏口,“人家兴许有家里事体要处理。”
元稹病了这段辰光,也没个机会和白居易通一支电话——自然也没机会,不仅因为生意上的事,对白居易,除了姓名长相和做什么的之外,元稹一无所知。偏偏戏院老板硬是要让元公子往戏院里做点小投资,缠着白居易让伊盯牢人家。
“侬两个人既然是朋友,人家又是有点品味搭教养的有钞票人家,个么侬也帮阿哥一个忙,去搭人家好好讲好伐啦?”
白居易自然也好奇元稹的情况,不必那老板讲,伊于是不耐烦地回应:“晓得了,晓得了。本身伊今朝没来就够扫兴了......实在不行我现在就去拜访就是了。”
利落起身,抛下老板一个人,白居易招了一辆黄包车,往元家府邸过去。
好容易脚落了地,塞给人家三两个银元,门口守卫进去通传。元府管家也从白居易那里昧下了一些铜钿,带着伊往大厅里去,让等夫人下来。
大厅里正好有面镜子,白居易便理了理衣服。今朝为了见人,伊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了全套的西服,还配了一只怀表。
元太太一下楼瞧见这么个俊秀的青年人,便问:“请问个位先生来寒舍有何贵干?”
白居易急忙上前:“太太好,鄙人是令郎的朋友,叫白居易。最近令郎许久未见了,鄙人来探望探望。”
元太太大喜,讲道:“哦哟,侬肯过来已经老好了!这段辰光,平常所谓额朋友只有弗超过五个人来看伊。今朝有幸碰着侬,哎呀真额是弗容易!侬快去伐,房间就在二楼。”
白居易重重谢过元太太,随着佣人,迈上那楼梯。
有钱人家的楼梯似乎都大差勿差,只是元家的楼梯不是上了漆的红木,而是那鱼肚白大理石,铺着宝蓝色天鹅绒地毯,和周遭的纯白墙壁搭象牙白的外墙交相辉映。房间门亦是漆成了白的,唯独门上描了几道黑的金的花纹,装了个黑色的圆形把手。
元稹当时病了几天不见好转,元太太求人做法事,后来心急,干脆把小佛堂放在元稹卧房旁边。里面供奉着一尊白玉雕琢的佛像,宁静垂眸,俯瞰众生。供桌上的香火味道夹杂了几缕供果的果香味,在这洁白无瑕的屋宇内恍若置身西方净土,几声咳嗽声又把人拉回滚滚红尘。
元稹自然已经醒了,撑着身子靠着冰凉的床板坐起来。
白居易进门,元稹立马招呼:“乐天,快坐过来!”
“勿好意思哦,”白居易缓缓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弗晓得侬......是现在个种状况......”
“哎呦,咳......咳,不都讲过了嘛,老毛病哩,没啥事体,侬好过来我已经老开心了好伐。唉,不过......咳,不过最近是恹气得不得了,夯不啷当就三个人来看过我。”
白居易歪了歪头,元稹解答道:“一个是侬啊,一个是开茶叶庄的刘老板,一个是做出版印刷的柳先生。”
看伊掰着手指,白居易从外套胸前口袋里拿出那个小木盒子,递到元稹面前:“拿好,今朝来得仓促,没带什么礼物......这个,侬先收好。”
元稹笑了笑:“白老师,侬拿我当作侬的学生了伐?个不是侬用来对付小李公子额嘛。”
“小李公子啊......”
平日上课时白居易自然听到过一些字眼,“元家”、“覅”、“弗是辰光”,不用想也晓得仅是些负面的议论。
白居易若有所思,道:“最近人家店里忙得吃力得不得了,原本应该起码一个礼拜上五天课的,个礼拜却只上了两天。侬应该晓得的呀,伊拉家里厢搭外国商人弗是侬牵的线嘛?”
“哎呦,咳......谢谢你一家门哦,”元稹两手绕到脑后,张开双臂,更加放肆地躺着,“迭个黄梅天阴魂不散的,货都积在码头出不去,我们家里够好了,自家开的洋行存款拿出来作补贴,当然了,还是那些本地供货的老板们出大头,赔给人家。唉,咳咳......只是这样一来,下面工人们的工资又要少了。”
白居易略带有不可置信地瞄了元稹一眼:“做买办的,也会考虑这些事体?”
“阿哥,侬不晓得,我们跟人家不一样。”
说也奇怪,此时接着这句话的应该是一副自豪得不得了的神情......看来最近经济状况应该是真的不大好,哪能可能让人家再做些不搭界的什么戏院投资啊......
“覅讲这些生意事啦,侬今朝又不是寻我来谈生意的。”元稹突然沉静下来,两只手拉住白居易洋服外套袖子底下露出的白衬衫,“乐天哥哥,今朝我弗能去听侬额戏了,不过既然侬会得写,应该也会得唱啊?侬唱一段给我听听好不啦?”
白居易沉默了多久,元稹就拉着袖子晃了多久。
拗他不过,又想着戏院那点事,白居易只好对伊讲:“这么突然......唱得不好覅怪我......勿许笑啊。”
元稹盯着白居易的唇,像是伊在日本看到的松月樱,正是欲绽未绽时的颜色,从里到外,殷红渐渐淡去。拉着白居易衣袖的手顺着滑到伊手背上,仿佛触到温润的玉,但是在右手手指上却又摸到了挺明显的茧子。
元稹就这样牵着白居易的手,眼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对年上者的些许依恋。
白居易略微清了清嗓,把椅子拉得离床近了些,又看了元稹一眼,轻轻唱起: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元稹听着听着,整个人便又躺了下去。
“唱的是什么曲子啊?”
白居易道:“个是《青玉案》。还没唱光呢,侬还要听伐?”
元稹窝在被子里厢点点头,像个小孩,不过在白居易眼里,也的确算个小孩。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这样的声音,较之戏院里余音绕梁的名伶,没有那样的完美,却似枕边童谣,似房间里点的一缕沉香,似缓缓流淌的时间,渐渐让听者安心。
元稹便就这样睡着了。
白居易看着那如玉雕琢出来的面庞,亦不忍心打搅,就悄悄离开了房间,无声无息地掩上了房门。
下了楼梯,白居易便看见了元太太。
“太太好,少爷已经睏着了。”
元太太一见伊就笑:“好的好的,白先生,侬吃力了伐?要不要吃点东西啊?”
白居易忙道:“承蒙太太错爱,今朝来拜访,我什么礼物都没有准备,等下次来的时候,我一定......”
“哎呦不用不用,侬能来就够了。”
元太太让人请白居易去餐厅里厢,用点小茶点,白居易再三推辞,说要去准备给学生上课的东西,又要准备手头上的剧本,实在抽不开时间,元太太才“放过”伊。
出了元府,天色尚早,黄梅天的雨丝像画家信手添上的灰线,落在青石板路上,落在路边的小水塘里,接连荡漾出大大小小的涟漪。
白居易望向戏院的方向,想到戏院的一摊子事,就不想往那里去;伊又往李府的方向望去,想到最近李老板美其名曰让伊好好休息,不用来了,伊也就更不想去李府了。最后,伊只好撑开那把伞,远远走向一条小巷。
苔藓从石板缝里长出来,年代已久的土石堆砌的楼梯在雨的浇灌下恍若一个小瀑布。白居易拾级而上,收了伞,推开那腐朽的木门。
房间里厢没有什么额外的陈设,一张木头桌子,一把木头椅子,堆满了纸张和旧书。白居易点起桌子上唯一的一盏煤油灯,屋子里便也有了些许光亮。边上一张床,白居易脱了外套,丢下所有事情,直挺挺躺到床上,透过那煤油灯望着桌上摊开的书册。
白居易呆呆地看着眼前昏暗的一切,想想生活,和眼前一模一样。兴许这辈子也只有在元家能看得见亮堂堂的高楼了。
闷闷的天气让人昏昏欲睡,白居易总算知道今朝为什么只唱了几句词,元稹就想困觉了。
惦记着这些事情,窗外的雨声让人精神涣散,白居易蜷缩成一团,枕着手臂,随着雨滴,迷迷糊糊地,也就累得睏着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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