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夜色如凝固的污血,将孤山浸透。
“掌门……无锋那杀神已经……杀到罗门峰了!” 一个浑身是血的弟子踉跄撞入孤山派主殿,声音嘶哑破裂。
“咳……噗!”
孤山派掌门身躯一震,又是一大口黑血呕出,溅落在身前的地砖上。数月前,整个门派便被悄然种下一种奇毒,这毒潜藏太深,竟无一人发现。几个月来未曾发作……如今如山火爆发,片刻燎原。从长老到外门弟子……无人幸免。
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投向一旁,他贴身近侍怀里紧搂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那是他唯一的女儿。
孤山派掌门眼中划过一抹深不见底的痛楚与绝望。
“……快!带大小姐,去密道!”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管里撕扯出来,带着血沫。
“爹……我不走……我不走!”
上官浅泪流满面,奋力挣扎,小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然而父亲粗糙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迅速将一粒苦涩的药丸塞进她口中。剧烈的酸麻瞬间扼住了她的咽喉——是短效的哑药。
“女儿……是爹……无能……” 掌门的手指颤抖着拂过女儿湿透的脸颊,“爹死也不会说出你小叔的下落……爹会护住你……一定……”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上官浅一眼。
“怀阑!带大小姐走 !快!”
他豁然转身,抽出染血的佩剑,原本委顿的身形骤然爆发出回光返照般的威势。
“一个魉……就想屠尽我孤山派?!痴心妄想!众人!随我死守孤山!”
“是——!!” 殿悲壮的怒吼震彻殿堂,明知死局,无人退却。
“……!!”
上官浅拼命张大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由滚烫的泪水无声地倾泻,眼睁睁看着父亲决绝的背影在视线中模糊,缩小,最后被混乱的刀光和人影彻底吞没。侍从怀阑铁钳般的臂膀死死箍着她,不顾一切地冲向殿后。
密道的方向,是炼狱。
昔日幽静的庭院、蜿蜒的回廊,此刻已是 尸山血海。温热黏稠的液体不断溅落在她的衣襟和脸上,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充斥鼻腔,几乎让她窒息。她徒劳地踢打,挣扎,怀阑却将她箍得更紧,在断肢残骸与呻吟声中亡命奔逃。
倏然!
怀阑浑身一僵,一口暗红的鲜血毫无征兆地喷溅出来,正洒在上官浅苍白的脸颊上。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温热惊得僵住,不敢再动。
“大小姐……咳咳……”怀阑的声音像是漏风的风箱,气息迅速衰败下去,“……全派……只有您未中毒……您服用的……是……是山外……咳……”
他话音未落,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如鹰隼。几乎是同时,他猛地将上官浅向旁边一推,让她滚进一丛低矮茂密的荆棘灌木后。
“有人……快走!大小姐……去密道!”
怀阑眼中满是焦急和催促,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她打出一个“跑”的手势,随即转身,毫不犹豫地朝着来路冲了回去,他要用自己的命,引开追兵。
那你怎么办?!
上官浅无声地嘶喊,泪水决堤般涌出,视线被绝望的水光淹没。
她甚至没能有机会思考这无声的问题——
不过短短数十步的距离。
怀阑奔逃的身影仿佛被无形的丝线勒住,骤然停滞。
上官浅的瞳孔在瞬间缩小到针尖。月光惨白,清晰地映照出怀阑的脖颈上,一道细如发丝,却深可见骨的切口豁然绽开。
滚烫的动脉鲜血如同失控的喷泉,泼洒在染血的地面上。
而那个夺命的刽子手,就静静地立在血泉与倒下的躯体旁。
一个……小小的身影。
穿着一身干练紧束的玄色劲装,勾勒出孩童般单薄的身体轮廓。脸上覆盖着一张奇特的纯黑面具,形似一只沉默的鸟,将整张脸完全遮蔽。月光下,她手中那柄细长的剑,已分不清原来的颜色和纹理,厚厚的血浆凝固其上,滴滴答答地向下流淌。
就在上官浅因极致的恐惧而浑身冰冷僵硬时,那张面具……微微一偏,锐利的视线穿透灌木的缝隙,精准无误地锁定了她藏匿的方位。
窒息感扼紧咽喉,她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玄鸟。”
一个低沉的,毫无情绪的男声突然在近处响起。
那戴着面具的孩童闻声,脑袋自然地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别浪费时间乱跑,我们今夜的目标是去逮人,而非杀人。”
“……我不会逮人,”一个清脆、稚嫩、却又冰冷得像结霜琉璃的女童声在那面具后响起,带着一丝困惑,“你没教过我。”
上官浅一惊。
那嗓音听起来……年纪竟和自己相差无几。
“啧……怎么还这么傻乎乎的,不会逮的话……就找。” 男人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亲昵,身影如同鬼魅般自暗处浮现,同样戴着如出一辙的黑色鸟状面具。他走到女孩身边,伸手便轻易地将她抱了起来。
“找人,找不到,才是……灭口。” 男人的声音低低地贴着女孩的耳畔,“再找不到那位叛徒,首领……会不高兴的。”
“哦……” 女孩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就在此时,那抱着女孩的男人,脸上面具微微偏移,视线如同最阴冷的毒蛇信子,精准地扫过上官浅藏身的荆棘丛。
只一眼,上官浅便感觉自己瞬间被一层无形的寒冰冻结,灵魂深处的本能尖啸着。
是对死亡的恐惧。
然而,预想的杀机并未降临。
那男人只是淡漠地扫视一眼,仿佛那只是路边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他甚至懒得细看,身形一晃,便抱着那小女孩凭空消失在了原地。如同鬼魅融入夜色,比掠过树梢的风更轻。
上官浅瘫在灌木丛里,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她强迫自己死死捂住口鼻,连牙齿咬破嘴唇渗出血腥味也毫无察觉。时间仿佛凝固,又仿佛在血色中疯狂流逝。用尽全身的意志力坚持了不知多久,直到确认那片死寂的空气中,再无一丝一毫的杀意波动,她才敢小心翼翼地从荆棘中爬出。
踉跄,摔倒,再爬起……双腿软得不听使唤。
放眼望去,除了尸体,还是尸体。
月光下流淌的血水反射着妖异的光。
她跌跌撞撞,凭着记忆找到了后山隐蔽石壁上的密道入口。颤抖的手指几乎握不住那冰冷的机关旋钮,几番尝试,伴随着沉闷的“咔嗒”声,石门终于滑开一道缝隙。
她如受惊的幼鹿,一头扎入,石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将外面的地狱景色彻底隔绝。
密道之内,没有灯火,绝对的黑暗降临。
如同巨大的棺椁。
冰冷潮湿的石壁贴在背上,上官浅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沿着墙壁颓然滑落,蜷缩成一团。恐惧、悲痛、无边的恨意交织着翻涌上来,喉咙却被哑药死死锁住。她只能无声地剧烈抽泣,肩膀疯狂地耸动着,只有窒息般的短促气流在黑暗中回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累极了,也许是心神彻底崩溃,浓重的困意夹杂着绝望的麻木席卷而来,她的意识在深渊的边缘漂浮……
就在这身心俱疲的恍惚边缘——
轰隆!
沉闷厚重,如同丧钟敲响。
密道厚重的石门,竟……被缓缓打开了。
冰冷且混杂着铁锈味和浓烈血腥的夜风,伴随着清冷的月光,瞬间涌入这死寂的黑暗空间,勾勒出门口一个瘦小而锐利的轮廓。
玄鸟面具!
是那个女孩!她又回来了!她怎么发现这个密道的?!
极致的恐惧如冰水浇头,瞬间刺醒了上官浅几乎昏沉的意识。她猛地从地上弹起,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的石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
那小小的身影就站在密道门口,沐浴在惨淡的月辉下,像一抹剪影,微微歪着头,似乎在打量着门内的黑暗。
不要动……她在明处,我在暗处……她看不见我的……
上官浅拼命地在脑中说服自己。
然而,那女孩只是停顿了极短的一瞬。
她动了。
提着那柄滴血的细剑,迈步踏入了黑暗的密道。没有摸索,没有犹疑……她的每一步,都无比精准,径直朝着她藏身的角落走来。
……被锁定了!
无处可逃!
被绝望和愤怒点燃的凶悍,骤然压倒了恐惧!
上官浅眼中爆发出破釜沉舟的厉色,她屏住呼吸,在怀中摸索的手掌冰冷而稳定——那是一直藏在贴身处的最后武器,一柄精钢锻造,开过血槽的锋利短匕。
她将自己融进墙角最深沉的阴影里,如蛰伏的幼兽。
一步……两步……
那带着血腥气的身影,距离已不足三步……
就是现在!
上官浅娇小的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释放。
“呼——!” 风声骤起,短匕带着她全部的恨意与力气,刺破黑暗,直取对方心口。
然而,那预料中骨肉被撕裂的声音并未出现。
玄影似如鬼魅,只是极其微妙,甚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地微微一侧。
冰冷的风擦着那女孩的衣角掠过——刺空了!
巨大的惯性让她向前扑倒。
砰!
随即,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狠狠砸在她的腿弯。
剧痛传来,仿佛腿骨瞬间断裂。
她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又被一股蛮横的力量凌空扫飞,重重撞在后方的石壁上。
轰!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瞬间一黑,五脏六腑像是被震成了齑粉,剧痛从背后爆炸般蔓延开,喉头一甜,浓重的铁锈味涌上口腔。手中的短匕再也握持不住,“叮当”一声脆响,滚落在地,滑进了黑暗深处。
呃!
上官浅瘫软在冰冷的石地上,胸腹处传来碎裂般的剧痛。她清楚,肋骨断了,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像在吞咽碎琉璃。她蜷缩着,像条濒死的鱼,徒劳地喘着气,鲜血从嘴角溢出。
……就这样了吗?
……要死在爹娘殒命的这个夜晚,死在……这个小怪物手里?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个小小的无常使,正一步步,踏着她喷出的血沫,悄无声息地走到她面前,停下。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借着从门口透入的那一缕微弱惨白的月光,上官浅终于看清了面具孔洞后的那双眼睛。
依旧是极致的黑,像两口幽深的古井,没有杀意,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孩童该有的好奇和天真……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洞的沉寂。
死水微澜。
上官浅开始剧烈地颤抖,不只是疼痛,更是源于灵魂深处对这种非人存在的恐惧。
出乎意料地,那女孩缓缓地蹲了下来。动作轻盈得像一片羽毛飘落。
她伸出手,并不去碰上官浅,而是丢掉自己手中的细剑,捡起了落在不远处的那把短匕。
女孩将短匕举到眼前,在月光下细细端详,锋刃反射出一点寒芒。她看了一会儿,又将目光缓缓移回上官浅被痛楚和绝望扭曲的脸上,像是在审视一件古怪的物品。
静默。
只有密道深处若有若无的回响,和洞外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萦绕在两人之间。
“……”女孩开了口,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密道里显得格外诡异,“我其实……不是很喜欢杀人。”
像是自言自语。
“为什么,”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困惑,“一定要杀人呢?”
像是在问上官浅,又像是在问自己。
上官浅只能用通红的双眼死死瞪着她,传递着汹涌的恨意。
女孩垂下了戴着面具的脑袋,沉默了许久,似乎陷入了某种极其遥远的思绪。上官浅能感觉到,那空洞目光里似乎泛起了一丝涟漪。
“他……问过我,”女孩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夜里,会不会梦见……那些在死在我手下的人。”
她停顿了一下,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没有,从来没有。我的梦里,好像……”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总是黑漆漆的。”
空洞眼瞳中,第一次流露出一丝真正属于孩童的迷茫。
这丝迷茫稍纵即逝。她重新握紧了短匕,冰冷的刃尖,带着黏稠的血腥气,轻轻地抵在了上官浅纤细脆弱的下巴上,又一挑,逼其抬起下颌。
锋锐的凉意贴着肌肤,轻易地刺破了表皮,一丝微弱的痛感传来。
上官浅身体瞬间僵硬如铁。
这次,是真的……没有活路了。
然而,那匕首停住了。
女孩再次看向她染满泪痕和血污的脸。
“……算了。” 女孩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晰而决断,“ 我不想杀你了。”
上官浅满是水光的眼瞳猛地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反复无常的女孩。
“之前……”女孩的声音顿了顿,“杀掉那个被绑住的小孩,之后……感觉很奇怪,很不舒服。”
她歪了歪头,脸上面具随之一晃。
“为什么……要我代替她呢?” 她用一种探讨问题的,纯粹的口吻问道,“她……是谁?我又是谁?”
那孩童般的困惑,与她身周冰冷的杀意格格不入。
她黑色的眸子重新聚焦到上官浅身上,被面具放大的空洞感再次清晰起来:
“你又是谁?”
上官浅无法回答。剧烈的疼痛与哑药一同扼住了她发声的器官,只剩下胸腔里沉重而断续的喘息。
女孩似乎也并不期待答案。她站起身,目光不再看地上的猎物,而是转向了密道更深,更暗的阴影处。
她抬起没有握着匕首的那只手,食指精准指向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跑。”
上官浅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顺着那根手指望去——依然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女孩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威胁,平静如水:
“那里有风的味道,流动的风。” 她侧耳,仿佛在倾听黑暗,“……那里,不是绝路。”
她的目光落回到上官浅身上。
“爬起来。”
“跑。”
字句冰冷。
“在他来之前。”
最后一句催促,如同重锤砸在上官浅的心上:
“跑。”
上官浅只觉得自己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断裂般的剧痛。她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的手肘撑起上半身。
啪嗒!
脱力的手臂根本无法支撑,她再次重重摔回冰冷的地面,尘土混合着脸上未干的泪水血迹黏在脸颊,痛楚让她眼前发黑。
“你只有十息时间。”
“十。”
冰冷、清晰、毫无感情的童音响起。
求生本能在恨意的浇灌下轰然爆发!上官浅喉咙里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吼,完全凭着一股恨绝燃烧的意志力,双手死死抠住地面凹凸不平的石缝,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剧痛被彻底无视,她的身体,竟真的以一种扭曲而极其痛苦的姿势,被硬生生地支撑了起来。
“九。”
双脚落地的瞬间,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电流般蹿遍全身,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一个趔趄。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满口的铁锈腥甜,用牙齿的痛强行压制断骨的冲击,迈出一步——
“八。”
步伐踉跄不稳,身体摇摇欲坠,却倔强地、疯狂地再次迈出了下一步、两步、三步、胸口每一次扩张都像要碎裂开来,但她的速度竟然比刚才快了一丝,她在燃烧生命换速度。
“七。”
密道的黑暗如同巨兽之口,她不敢回头,也不敢丝毫犹豫,只是朝着女孩所指的方向,竭尽全力地奔跑。
“六。”
双腿麻木如同灌铅,感觉已然丧失,却无法停下,前方的黑暗愈发浓稠如墨,唯有她自己沉重杂乱的脚步,粗粝刺耳的喘息声与心跳,在逼仄空间里疯狂回响。
“五。”
倒数的声音近了,是那女孩提步追过来了……寒意贴颈,恐惧攫心,窒息感让她眼前发黑。 不能停! 身体压榨潜能,速度强行拔升,每一步都踩在神经崩裂边缘。
“四。”
前方黑暗中豁然畅通,气流拂过皮肤,是风。带着尘土与冰冷的湿气,风真实存在。希望如强心针,她无声嘶鸣,求生意志冲垮痛苦,速度再拔升,撕裂剧痛抛诸脑后。
“三。”
空气豁然流通,灰蒙蒙光影晃动,真的有出口!风携稀薄血腥涌入,泪水血水糊脸,她力量濒临耗尽,双腿如缚山岩。
“二。”
心脏泵动到极致,直至静止。
“……”
上官浅看见了。
是月光。
月光如同薄纱般洒落。
一个不规则的洞口赫然出现在眼前,不大,仅容一人猫腰通过。
上官浅再也顾不上任何剧痛,回光返照般爆发,迈步向前——
跑啊!!
不是奔跑,也不是跳跃,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她朝着那象征着生死界限的洞口,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天旋地转。
冰冷尖锐的碎石硌进她的皮肉,失重感骤然袭来。
身后,是隔绝了地狱的,如同兽口般的黑暗密道。
身前,是银光流淌却依旧弥漫着浓重血腥气的荒郊野岭。
她逃出去了。
下一瞬,无尽的黑暗吞噬了上官浅最后清醒的感知。她瘫倒在石砾和枯草之间,人事不省。只有胸膛微弱起伏间撕裂的剧痛,昭示着她还活着。
月光无声地洒在她染满血污、泪痕、泥土的脸上,惨淡而冰冷。
而那洞口后方浓稠的黑暗中,那双隐藏在寒鸦面具后的乌眸,穿透距离,平静地凝视着。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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