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兼程返回江东后,孙尚香便气鼓鼓地将自己锁进卧室,任谁叩门都不予理睬。
许是想通了什么,觉得自己生闷气解决不了问题,将满腹委屈与愤怒生生压下,径直跑去练武场找最疼爱自己的大哥,想确定是否真的只有跟袁绍结婚的这一条路可以走。
可是无论自己如何撒娇耍赖,也只能得到“先结婚,再离婚”的唯一退路。
孙尚香从小到大在江东呼风唤雨,何曾有过如此无措的时候。
明明在前往洛阳前已经认命地接受安排,但偏偏让她认识了刘备,一颗心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从此愈发抗拒与袁绍的婚姻。
原来,爱就是如此不受控。
当初在曲阿,自己甚至信誓旦旦地对大哥说,她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如今回想起来,当真是可笑。
为了排解内心的忧愁与烦闷,也是为了折磨周瑜和太史慈,孙尚香故意让名为保护、视为监视的强辩团整日陪自己练歌,仿佛只有这样做,便不再时时刻刻思念刘备,乖乖待嫁。
然而,她又情不自禁地唱起刘备的那首《够爱》。
唱到那句歌词“我的爱只能够,让你一个人独自拥有”,孙尚香发现,自己似乎更思念他了。
江东的风将练团室外的落叶吹到空中,起舞般蹁跹飞扬,轻盈地落于孙家大宅那座最精致的院子内。
院中景致如画。
石径蜿蜒地穿过精心修剪的草木,假山错落间泉水叮咚,东南角还特意辟出一方花圃,各色花卉正恣意盛放。
这是孙珞当年刚回洛阳时,为了证明对她的宠爱并未减轻,孙坚特意划给她的院子。
临近后院树林,平日里颇为清幽宜人,倒是个休养的好住处。
孙权拽拽地单手叉腰,另一只手正拎着水壶给花浇水,忿然吐槽:“还真是个傻妹妹,居然会为了刘备那种人失魂落魄,真不知道袁绍是怎么看上她的。”
冷峻的脸庞涌现满满的嫌弃,无法理解孙尚香怎么能如此不争气,轻轻松松就被刘备勾走了心。
“不过,刘备好像确实有这种魅力。”
他剑眉紧蹙,不可思议地扭头回望正坐在石桌旁插花的孙珞,持有怀疑态度,认真询问:“阿姐,就连你也被刘备下**药吗?”
孙珞轻笑。
“他与传闻中的刘备完全不同,仲谋,你可不要轻视他。”
“再有魅力又如何,都不敢来江东抢亲,也许只能称得上是徒有其表的小白脸。”
孙权咬牙切齿地低语,没想到就连尊敬的阿姐都对刘备有如此高的评价,心中无比不爽,恨不得直接冲到洛阳去会会那家伙,看看他是否当真跟阿姐说的那样不容轻视。
但比起去洛阳见他,更希望是在江东见面。
从小到大与孙尚香总是争执不断,每次相处不过两分钟就像吃了炸药一般,吵得家里乌烟瘴气,被旁人说兄妹两个的关系可真不好。
然而,张扬傲慢的外表下有一颗珍惜家人的心。
他对孙尚香的疼爱不比任何人少。
只是两个人斗嘴惯了,这反而成为了他们的相处方式。
嘴上训斥着孙尚香不识好歹,心底却同样不愿看见她嫁给不喜欢的男人,反倒暗自希望可以看到刘备来江东抢亲。
无论能否从袁家的护卫下成功抢走新娘,至少证明他对阿香的爱是真的,否则连抢亲都不敢的男人,可没资格成为江东的郎婿。
孙珞似是心神恍惚,不慎将花刺扎入指腹,殷红的血珠倏而沁出。
“阿姐!”
孙权立即放下浇水壶,紧张地单膝点地,从桌上抽出干净的纸巾,小心翼翼地托住她的手,细心擦拭。
孙珞怔怔地凝视为这点小伤都如此担忧的弟弟,心头百感交集,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想到某些痛苦的事情,唇瓣翕合,挣扎着欲言又止。
话语在喉间滚了又滚,几度咽回。
她却在孙权抬头望向自己时,看见眼中纯粹的关切,被一股莫名的冲动攫住,不由自主地开口询问:“仲谋,如果……”
她抿了抿唇。
“如果有一天,你知道孙策和孙尚香不是我们的亲兄妹,你会怎么样?”
声音轻得仿佛随时可以被风吹散。
“不是我们的亲兄妹?”
孙权重复着她提出的假设,渐渐眉头紧锁,疑惑道:“阿姐,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也许是因为未来必须面对这个“假设”吧。
蝴蝶在花圃中扇动翅膀,孙珞追随它的身影,惊觉那份觉悟不知何时已逐渐被可耻的迷茫深深缠绕,心口像浸水的海绵愈发饱胀,就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痛。
她隐忍地微阖鸦睫,噙起淡薄到足以忽略不计的笑意。
“随便问问。”
“我只是想知道,他们在不在你的圈圈里,现在看来,在的。”
孙权闻言,面无表情地冷哼一声,起身帮忙将所有的花刺尽数剔除,嫌恶地说道:“大哥就算了,孙尚香只在圈圈边上而已,阿姐,我对她也没有那么在意。”
如果唇角没有上扬,这话显得更真一些。
孙权自有一套人际交往的理论,被称为“圈圈理论”。
只要在他的圈圈内,无论是谁,都会被无条件接纳;至于圈圈外的人,则会一律无视。
对他而言,阿姐始终位于圈圈的中心,永远占据最核心的位置。
孙尚香仅在边缘。
但,边缘界定圈圈的大小,它本就与核心同等重要。
无论圈圈如何盈缩变化,只要孙尚香仍在边缘,那她就不可能被推出圈外。
孙权专心致志地处理花材的潜在危险,全然没有注意到背后的孙珞在用何等感伤的眼神看自己,可谓复杂万千。
他的视线忽被桌上的若榴花枝吸引,摘下开得最完美的那朵,回头望向出神的阿姐,小心地将它簪在她乌黑盘起的发髻旁。
赤红若榴如焰火,在她清冷的气质间灼灼绽放,恰与眉间红痣相衬。
孙珞收回思绪。
她抬手轻碰,指腹传来花瓣细腻的触感,略有些许不解。
“阿姐果然更适合红色。”
孙权依旧认定,若非洛阳将孙珞养得忧愁善感,她应当是江东最灼目的赤红,而非孤寂凉薄的寒雪。
毕竟,二十一年前的雪日,江东被四方兵马围困。
是降生啼哭的孙珞,带给父亲与叔伯坚持奋战、守护江东新生命的希望。
她从来不是困住江东的雪,而是破开凛冬的红色火焰。
院中的光线变得柔和,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二人的周身洒下斑驳跳跃的光晕,悄然驱散孙珞心底的沉重。
这一刻,所有纷杂思绪被隔绝在外。
孙珞粲然一笑。
温馨之际,华佗端着刚熬好的药走进院子里。
“趁热把药喝了哦。”
见孙珞表情僵硬,似有抗拒之色,他义正辞严地说道,“是你自己说的想尽快恢复,我就只好改了配方,药当然会苦点,这很正常啦。”
空气中顿时弥漫浓烈的苦味,恐怕会更加难以入口。
孙权扯了扯嘴角,目睹孙珞视死如归般一口闷下,连忙递上备好的饴糖,深感她的意志力简直非常人可比。
孙珞将饴糖压在舌尖下,暂且抑制泛苦。
华佗收好药碗,随口问道:“对了,孙小姐,你不是让我来江东给你弟弟看耳朵吗?哪一个啊?”
哪一个?
阿姐在外面还有别的弟弟吗?
孙权实在倍感不快,很想瞧瞧哪个混蛋敢喊他的阿姐为阿姐!
“……”
等等,耳朵。
该不会指的是——
孙权震惊地望向神态自若的孙珞,又转头打量看起来单纯木讷的华佗,一时不知道该先思考阿姐究竟什么时候发现他的耳朵有问题,还是先诧异怎么会有人来江东两天了,都不先去打听孙珞的弟弟长什么样子。
几番思量辗转,他最终坦露难言的苦涩之意。
“阿姐,原来你早就知道,我的耳朵什么都听不见了。”
难怪她每回与他交谈,语速总要比对旁人缓上几分;就连偶尔使用Siman通讯,也总是斟酌着用最简短的语句回应。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两年前,你有段时日故意躲避我,像是藏了什么秘密,我才发现你有在偷偷找医生,知道原来你失聪了。”
那还是刚失聪的时候,阿姐居然这么早就知道了。
“为什么——”
“什么都别问。”
“掌权者从不将软肋示人,仲谋,我会替你藏好这个秘密。”
她坐在轮椅上,温柔地仰视眼前俊俏挺拔的少年郎。
他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血亲了。
……
孙策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不知联想到了什么,眼睛倏地一亮,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喜滋滋地低声自语:“肯定是玮玮知道我在想她,所以也在想我!”
不过现在不是沉溺儿女情长的时候,他握拳在唇前,清清嗓子恢复正色,目光落回眼前这本摊开的画册上。
画册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页脚泛黄,稚拙图画涂上的颜料褪淡到看不清本来的色彩,内容倒是清晰可辨。
画中总会出现两个小孩,偶尔会画三个。
好歹也是自己小时候的画作,外加个别图画上有标注名字,孙策认出那是自己、仲谋和阿香。
绘画兄妹互动,很正常。
但是,没有琳琅,最不正常。
孙策本就疑心为什么自己记不得七岁以前与孙珞相关的记忆,原以为源自小时候不甚亲近,现在看来是另有其因。
前段日子与叔伯们谈及阿香的婚事,他们有提到以前。
“伯符啊,你小时候总喜欢将阿宝带在身边,左喊一句乖阿宝,右喊一声好阿宝,说你们要一直待在一起。我们那时都在笑话,将来谁想迎娶阿宝,该如何过得了你这一关。”
阿宝,阿宝。
孙策只记得自己唤过,琳琅。
于是,他缠着诸位叔伯追问小时候的事,哪怕会头疼也罢,至少证明自己有过记忆,只是忘却了。
但孙策听遍种种往事,记忆始终一片空白。
就好像,他仅仅作为旁观者,倾听属于孙策和孙珞的童年。
如今他在收拾旧东西时,发现无数儿时旧物。
有阿香,也有三岁以后才跟他们住在一起的仲谋,却完完全全没有属于琳琅……阿宝的痕迹。
不对,真的不对。
那么疼爱阿宝的阿策,怎么能不记录她呢?
若非确定自己就是孙策无疑,他几近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自己也许不是孙策,又或者该说,不是故事里的孙策。
桀骜潇洒的孙总长愁苦地拧紧眉宇,魂不守舍地打算去找周瑜或乔玮谈谈心。
还没见到二者的其中一个,反倒先撞上正要找孙珞谈事的陆议。
孙策犹豫。
孙策果断做出决定。
“伯言,我和你一起去!”
不知怎的,平时在战场上如同行走于自家后院的孙策,此刻居然格外胆怯,不敢单独前去与孙珞见面,甚至深呼一口气,像是要奔赴前所未有的困难战局。
见到孙珞时,她正在完善闲暇时的花艺,阳光勾勒出沉静的侧影。
孙策与孙珞对上视线,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预先做好腹案的那些关切问候,刹时间没了言语。
“琳……阿宝,我来看看你。”
孙策终是生涩地唤出这个小名,可是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莫名的别扭感悄然攥住心脏。
但其实,自己是喜欢这个称呼的。
孙珞听到“阿宝”二字从孙策嘴里喊出,捏着花材的手指蓦地攥紧,强压怒火,冷漠地撇开眼睛,语气疏离:“我已经长大了,喊琳琅就好了。”
此话一出,孙策的心头留下掩不住的失落。
一旁的陆议从始至终都把注意力放在刚插好的花艺上,对他们兄妹之间的事不听、不看,站在划分的交际界限,耐心等待报告任务完成的时机。
直到气氛陷入微妙的静默,确认在场只多出与此事有关的孙策后,从容开口:“大小姐,我已经遵从你的吩咐,向袁术隐晦暗示江东亦有延迟婚期的想法。”
“袁术?”
孙策细思后,爽朗大笑,“袁术向来与袁绍不对付,有他插手,还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
“不过,袁术有个条件。”
“他还敢有条件?”
孙珞轻飘飘地嗤笑一声。
陆议的嘴角掠过极淡的笑,给出她想要的答案。
“我与他说,这桩婚姻无论对袁绍、对孙家,皆是青梅竹马的美谈。孙家对婚事很满意,只是觉得二小姐年岁还小,可以暂缓婚期,但并非必须延缓。唯独对袁术少爷而言,婚期越早,才越不妙。”
“袁术听完后,脸色一沉,也没敢再提条件。”
眼看婚期将近,可不止孙尚香着急。
若论当下谁最想毁了此次联姻,无疑是与袁绍争权的袁术。
周瑜已经有了不与袁绍产生隔阂、还能够让孙家全身而退的计策,那么之后该如何延缓婚期,就交给袁术了。
“对了,还有你委托我去调查刘备的详细情报,我也已经拿到了。”
这就是孙珞喜欢任用陆议的原因,他将所有事情都办得一丝不苟,当真称得上江东能臣。
幸好,陆议在江东。
她接过陆议递来的U盘,想到孙坚先前的提醒。
“琳琅,切勿过度信任陆议。”
陆议,江东顶级士族陆家的年轻家主。
他的家族曾惨遭战争带来的灭顶之灾,半数族人丧生于此,年幼的陆议因在外而幸免于难,不得不临危受命,支撑起整个家族。
而带来这一切的,正是孙家。
关于陆议,其实他还有一个更耳熟能详的名字,叫陆逊。
之前提到过,孙策带着父亲的旧部离开袁术,独自创业。
不过在平定江东的过程中,四大姓等本地豪强并不服从(前面提过的朱家就是其中之一)。
朱治是随孙坚征战的元老,所以朱家其实很快就跟孙家合作了。
那么陆家就不同,陆家忠于汉室,坚决抵抗孙策。
于是孙策对陆家采取了极其残酷的镇压路线,当时陆家子弟死伤超过了一半,所以说孙策可以算陆议的灭族仇人。
插个题外话,历史上孙策的死,就是他对士族残酷的强压政策下,士族的复仇。(我记得剧里似乎是说许贡刺杀的孙策,但在历史上是许贡的门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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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兄弟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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