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像是怨灵在号哭。
他们浑身湿透,单薄的衣物紧贴着皮肤,风卷着冰冷的雨水和碎叶抽打在小小的三道身影上。
只能挂在胸前的手电筒因为进水而引发了短路,电池时好时坏,又因为大幅度的动作而在胸前颠来颠去。光线混乱不堪,不过好在他们并不需要走太远。
那个人掉下来的位置刚刚好。
虎杖悠仁扯着绷紧变形的兜帽走在既定的路线上,他能听到身后传来的无法被雨声掩盖的喘息。他们已经掌握好了每次用力的节奏,尽管只能移动一小段距离,但因为暴雨而变得湿滑的泥土和向下的地势大大减轻了他们的消耗,让三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抵达了他们的目的地。
事情究竟是如何变成如今这番模样的呢?
“不能让他被发现,”祈本里香拉着他们的手,声音因为过低的体温而震颤着,像是失去了鳞粉的蝴蝶,脆弱地挣扎,“我不想让他的尸体被别人看见。”
为什么?
“为、为什么啊,里香?”乙骨忧太的手哆嗦起来,一部分是因为淋湿他的大雨,一部分是源自人类本能的恐惧。他甚至怀疑有雨水顺着鬓角流入了他的耳道,扭曲了祈本里香说的话。
“因为......”
虎杖悠仁抹掉了溅入眼眶里的水珠,觉得雨中森林里的空气都变得稀薄沉重了起来,让他有些难以呼吸。
祈本里香被打湿的黑色头发一缕一缕地黏在脸上,她没有在笑,可如果不去看她的脸,就能听到颤抖的声线之下那些跃动着的情绪。
“......我不想让他成佛。所以帮帮我吧,忧太?”
没有葬礼与法事,死亡之人的灵魂无法安息,没有办法成佛。
这是最恶毒的诅咒,也是对最契合怪物的结局。
雨似乎变得小了一些,让虎杖悠仁能够清楚地听见正在胸膛里激烈跳动的那颗心脏传来的鼓动声。他不知道躺在地上的那个人是谁,这场雨似乎将森林中所有的气息都激活了,冲入鼻腔中的除了孢子尘埃、枯叶腐土的味道之外,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即便被雨水稀释也挥之不去、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但是......这、这是......”
这是不正确的事。
“究竟发生什么了?里香?!”
他们身后的森林在逐渐平息的暴风雨中摇荡着,树的影子让乙骨忧太眼花缭乱,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被卷入急流中幼鱼,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
“他掉下来了。然后,死掉了。”
祈本里香不再看乙骨忧太,转头拉着虎杖悠仁回到了铁锈味的来源处:“悠仁,你知道什么是‘死了’吗?”
虎杖悠仁有些抗拒地向后退,青蛙雨靴在泥地里蹭出很深的脚印。但祈本里香抓他的手攥得很紧,她几乎以一种不容置喙地强硬态度教他如何辨别一具尸体。
鼻子、脖颈、胸膛。
“熊妈妈会教孩子如何辨别死掉的猎物,所以它们从小就知道怎样找到正在‘装死’的家伙,”祈本里香推着他,不允许他离开,“哪怕入土为安,也只是被地下的虫蚁啃食干净。不远的地方就是那口井......呐,来帮我吧,悠仁?”
粉发的孩子不知所措地问:“不能成佛的话,会怎么样?”
祈本里香回身将呆立在原地的乙骨忧太拉到一旁,自己率先弯腰扯住了尸体的衣服:“不知道。不过死都死了,谁也不知道灵魂究竟去了哪里。”
她的声音因为拖拽重物而变得陌生又狰狞:“与其想着死后靠别人安葬自己的尸体来确保前往极乐,还不如直接在生前即身成佛。说到底那些玩意儿不过都是大人们自己骗自己的东西,只有老到快要死掉的人才天天将这些事挂在嘴边。”
虎杖悠仁什么都听不懂,但乙骨忧太听懂了。祈本里香的祖母信佛,屋子里总是飘着淡淡的檀香味,她还总是要求祈本里香和她一样念佛,背诵那些晦涩的文字。
祈本里香讨厌屋子里点香的味道沾到衣服上,所以偷偷买了一袋柠檬味的劣质洗衣粉,想要用大到刺鼻的工业柠檬味道盖过身上的香灰味。
“快来呀,悠仁,忧太,”祈本里香只将那沉重的尸体向前移动了一点点,“我一个人做不到。”
乙骨忧太已经完全搞不明白了。他的大脑彻底宕机,脑海里闪过最近大热的刑事电视剧。他们绝对会被发现的!如果他们现在去找大人或者警察,虽然会被分开问很多可怕的问题,但这件事本来就和他们没关系呀。
那个人是自己掉——
“忧太,”祈本里香湿透的头发紧紧贴在脖子和肩膀上,让她显得更加瘦弱,“我们是好朋友呀。以后,我还想和忧太、悠仁一起成为新的家人。”
他们即将拥有远超血缘关系的链接,那是拥有同一个秘密的——共犯。
乙骨忧太将虎杖悠仁拉了起来。
祈本里香需要他,她需要她的家人来帮助自己度过难关。
对于一个很少拥有、却渴求着这样的“被需要”的孩子来说,这就像裹着蜜的毒,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力。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
虎杖悠仁借着手电筒的灯光彻底熄灭前最后的光亮,看到了黑发孩子脸上的笑。
黑暗中,有人牵着他的手向前,将什么东西放到了他的手上。
虎杖悠仁下意识地攥紧了。
“悠仁,”虎杖悠仁看不清乙骨忧太的脸,只能听着他的声音、看着那团模糊成片的阴影,猜测着对方说话时的表情,“来帮帮我们,求你了。”
“怪物已经被打倒了......就让他永远留在这里吧。”
怪物......
虎杖悠仁的力量比祈本里香和乙骨忧太都要大,有了他的帮助,三个孩子很快就将重物拖到了祈本里香说的那口井旁边。
是一口满是虫蚁、深不见底的枯井。也许几十年前这里还能冒出清澈的山泉水,可现在它的底部只有不知道多深的淤泥,再加上暴雨的洗礼,很快就会滋生更多未知的生物。
“不会有人上来的。”
“......”
随着沉闷、极具重量的坠落,那具尸体彻底消失在了孩子们面前。
祈本里香趴在井口向下望,甚至用手机屏幕的亮光勉强照亮了满是苔藓的井壁。
“......我家在乡下时有一只野猪掉进了井里,”虎杖悠仁看见祈本里香的裙子蹭到了井口边沾着的带血泥土,他揪掉了两片还算宽大的树叶替她擦掉了那些泥,“大概三四天就会被发现,因为味道很大。”
祈本里香手一松,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源翻滚着掉入了黑暗中。
“这是他应得的,”女孩一字一句地说,他们都沾了满身满手的污泥,“雨会一直下。”
她将自己缩进乙骨忧太的怀里,对虎杖悠仁伸出手:“这是只有家人之间才会分享的秘密。悠仁是个乖孩子,对吧?”
乙骨忧太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刚才的一系列行动已经远超他的肌肉所能承受的上限,它们现在正机械性地颤抖着,带起诡异升高的体温。
家人。
虎杖悠仁不记得爸爸,也不记得妈妈。乡下是个有很多“口舌”的地方,小小的孩子总是不明白,明明住在村子里的就只有那十几户人家,但却仿佛有千张、万张嘴巴一样,滔滔不绝,喋喋不休。
他们说他和爸爸长得很像,又说也很像他的妈妈。发根里的黑色大概就是来自妈妈的礼物,除此以外就剩下只有虎杖悠仁能够感觉到的那些“印象”。仿佛刻印在了灵魂里一样鲜明。
突然有一天,虎杖悠仁明白那些来和他搭话的人并不全是友善的。他们虽然在笑,可嘴巴里却说着恶毒的话。所以他狠狠地挥舞着拳头,击碎了他们让人觉得不适、阴险、讨厌的面具。
爷爷总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因为工作调动和其他的原因,他们搬离了乡下的村子,回到了仙台。
虽然有爷爷陪着他也很好啦,不会觉得孤独,但是虎杖悠仁也同样渴望着“家人”。
粉色头发的孩子小跑了两步,冲进了另外两个人向他敞开的怀抱中。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就是让这个新的联结变得圆满的碎片,从今天、现在这一刻开始,他们的生命就由共享的秘密牢牢锁在了一起。
那天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清理掉地上遗留的拖拽痕迹,抹掉所有能够看见的脚印,直到深夜雨停的时候才借着偶尔透出的月光下了山。
接近凌晨的时候,雨又下了起来。
浴室里的水声渐渐停息,乙骨忧太拖着酸痛的身体走出来时,看见虎杖悠仁和祈本里香已经靠在一起睡着了。
脱掉湿透的衣服之后才发现脚腕、手臂甚至裸露的脖颈都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划出了道道血痕,接触到水流之后发出密密麻麻的细微疼痛。
乙骨忧太拽着被子,很快明白为什么祈本里香会选择靠着虎杖悠仁了。
他的体温高得吓人,像一团小火炉一样驱散了昨夜浸透身体的寒意,只要稍微贴过去,就能很快被那温度指引着坠入梦乡。
奇迹般地,他并没有做噩梦。
祈本里香和乙骨忧太都进了医院,过度疲劳和严重的感冒引发了肺炎。乙骨忧太被安排进了普通的儿童病房,但祈本里香的情况更为严重一些。仍旧活蹦乱跳的虎杖悠仁将三个人的脏衣服丢进来收可燃垃圾的垃圾车,带着给爷爷买的食物进了另外一栋住院楼。
“都说了不用你来送饭,护士们会帮我打饭来的!”爷爷依旧用着大嗓门教训他,但虎杖悠仁并没有在意。
他听到护士们在谈论儿童病区新来的那个女孩,凭借着他在护士们心中乖巧懂事的印象,他成功听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
“啊啦悠仁,现在又开始下雨啦,待会儿回家的时候要小心,”护士长拍拍他的头,随后又转头和闲下来的同事们聊了起来,“好像还有警察来了呢,那女孩的奶奶?还是祖母?在病房里大吵大闹,说她儿子带着那女孩去登山,直到现在都没回来,只有女孩一个人到医院里来了......”
“登山?!这种天气哪有人会带着自家的姑娘去登山啊?”
“所以啊,我跟你说......也说不定呢!”
“诶?!这可真是......”
虎杖悠仁扔掉了手中的垃圾,回到了爷爷的病房。淅淅沥沥的雨打在窗户上,绵长没有尽头。天空总是灰色的,偶尔会变得有些偏黄,像是太阳正在努力突破乌云的壁障,但最终都以失败告终了。
“悠仁,明天你就不要再来了,”虎杖倭助的手背上还扎着置留针,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不用担心我,这些天总是下雨,你好好在家待着吧。冰箱上贴着不少外卖券,或者去邻居家吃也行。”
“虎杖先生,我来接悠仁了!”下班回家的护士能够顺路带虎杖悠仁回家,免得他还要自己淋雨走回去。
“去吧!”老人强硬地说完这两个字就换了个方向侧躺着闭目养神,虎杖悠仁在和他道别后,跟着护士乘电梯下了楼。
笃笃。
虎杖悠仁离开没多久,有人敲响了病房的门。
“进来吧!”虎杖倭助没有睁眼。
他没听见护士推着装满药片的推车的声音,也不像是医生过来查房。老人缓缓转过身,和站在门口的年轻男人对上了视线。
男人显然刚刚才来到医院,浑身带着水汽,臂弯上挂着一把骨架很大的黑色雨伞。他摘掉了帽子,露出额头上引人注目的疤痕:“好久不见了,爸。”
——
雨果然下了很久很久。但是虎杖倭助却没能按照他认为的那样远离医院,再一次病倒后,他彻底住在了那个生活着很多怪物的地方。
爷爷好像有很多心事。
他有时会看着虎杖悠仁发呆,或者在他认为虎杖悠仁听不到的地方兀自叹气,又在见到孙子的时候强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在一切相遇开始的那个小小的街边公园里,因为同一个秘密而聚集在一起的三个孩子汲取着他人怀抱中的温度,由此来填补自己内心深处缺失的、不自觉渴望的空洞。
家人。
多么诱人且甜蜜的词汇。
家人可以成为怯懦者最后的港湾,更应该成为所有人最后的堡垒。他们将为了彼此战胜痛苦,分享喜悦,感受流淌在血液中的爱。
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他们也能浇筑出一处只属于他们的——
“悠仁。”
虎杖悠仁循着声音回头,见到了站在公园外的那个穿着风衣、戴旧式礼帽的男人。
他是谁?
在记忆给出答案之前,灵魂率先跃出了躯壳。
虎杖悠仁向年轻男人的方向跑了过去,那些深深刻印在血脉深处的痕迹开始蔓延,侵蚀着他的表皮,让他焕然一新。
他明明不认识这个人,却觉得非常熟悉。直到落入那个怀抱,嗅闻着陌生的气息,将双手紧紧环绕在脖子上不肯松开,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啊,这个人是妈妈啊。
男人的帽子被不老实的孩子蹭离了原位,虎杖悠仁机敏地注意到了他额头上那一圈被线缝住的伤疤。
“妈妈?”
他小心、期待地叫出了那个称呼。
扣在后脑上的手掌很大,力道不轻不重,却让虎杖悠仁觉得自己被摁在了妈妈的肩膀上,抬不起头来。
那个男人——羂索——从容地接住了冲过来的孩子,将那具小小的身躯抱离地面,动作温柔而充满了“母性”。
乙骨忧太当然没有错过从粉发孩子口中说出的那个词。
妈妈?这个人吗?
乙骨忧太觉得浑身发冷,他看了看埋首对方颈间的虎杖悠仁,惊觉那个男人正越过虎杖悠仁的肩膀望着他和祈本里香。
这让他如鲠在喉,好似被黑暗抓住了心神。
他听到祈本里香沉声说道:“我不喜欢悠仁的妈妈。”
像是充满了恨意的低语,乙骨忧太突然生出了一种疯狂的念头,如同诅咒般在他的脑海里回荡着。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夺走了,那是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愿意为之付出余生去保护的、绝对不能失去的东西。
一切都随着那个男人的出现而变得摇摇欲坠。
羂索安抚地抚摸着虎杖悠仁的头发,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意味深长的弧度。
“乖孩子,悠仁,”他的声音像是温热的泉水一样洋溢着暖意,带着掌控一切的满足感,“妈妈来接你了。”
可怜的、无法思考的孩子眨着琥珀色的眼睛,来不及问出口的“我们要回家吗”被堵在了嘴巴里,随着视角的转动隐没在灌木丛中。
妈妈带着他上了一辆车,在车门被关上之前,小公园的入口处出现了两道身影。虎杖悠仁趴在车窗上向后望,可车子开得太快,在转过路口之后,他眼中彻底失去了小公园的影子。
虎杖悠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还没来得及与乙骨忧太和祈本里香道别,约定下一次见面的时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