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有魄力的提议……很不错，现在的年轻人都很不错，很有活力……青春……当然，会考虑，我们会慎重地考虑……一定，一定！我很信任您……同为御三家，多少风风浪浪都过来了，禅院发展的好，我们也开心……哈哈哈，当然，精诚合作……感谢您的招待，下回，有空来……”
玛奇玛目送着五条家主离去。那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亲身经历了当代的诸多变革，活到了现在，于是她狡诈如狐，坚忍如石。她曾经是个进步派，但她老了，已经是咒术界最尊贵的几个人之一。何况她鹰爪一般的手里还紧紧抓着新生代六眼，这保证了五条家一百年的未来。现在的五条家主比天皇更加保守。
五条家拒绝了和政府进一步合作。
五条的家主不信任玛奇玛。
尽管五条家大部分人为玛奇玛小姐所折服，但是总有一些人，直觉跳动着诉说着不安。五条家的老太太自己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于是她把理由归于自己“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了”、“讨厌禅院”。
贵客们走远了。
玛奇玛遣散仆役，左手食指弯曲，抵着下唇。这是她思考的姿态。
当年，玛奇玛选择禅院家作为跳板，进入咒术界。
这是必须的，这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现在禅院已经不能带给她什么新的利益了。相反，对于咒术界，因为她和禅院牵扯过深，一些术师天然地抗拒她，给她的支配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禅院、成了阻碍。
——
等禅院甚尔回过神来，面前已经空无一人。玛奇玛小姐走了，六眼的神子走了，女佣也无影无踪。
他鼻翼扇动，妄图像真正的小狗一样嗅出主人的去向。但他不及真正的小狗。冰冷的风拍打在禅院甚尔的脸颊上，他闻不出回家的路。
回过神来时，他被赌场老板扔出了大门。
“没钱快滚，穷鬼！”
这么快就花光酬劳了啊。
禅院甚尔轻快地跳了起来，他满怀希冀地在街头巷尾游荡。
每当他身无分文，贫困潦倒，玛奇玛小姐就会幽魂般地出现，抚摸他的发顶，耳廓，然后交付给他新的任务。
他孜孜不倦地检查路过的每一块可疑阴影。
时不时地，走过一个转角，他会突然蹦回来，双手抓住嘴角，吐出舌头，做一个鬼脸，说：“哈！被我抓到了吧，玛奇玛小姐。”但他面前只有打着转的落叶，振翅而飞的麻雀，和陌生路人远远投来惊诧一瞥。
于是他将双手别到脑后，“啧”一声，继续无目的的漫游。
今夜，运气不在禅院甚尔这边。
第二个、第三个夜晚他依旧运气欠佳。
他在路边就地而坐，脱下外套，仔细摸索了一阵子，确认真的找不出一个子儿了。
“一个子儿都没有了？算你走运。”一个有五六人之多的不良团伙告诉他，“不想挨揍的话明天就带着钱来！”
离开这条霓虹闪耀的不眠街道时，禅院甚尔兜里多了五六个钱包。
几个月后，这个社区再没有不良敢于在天黑后出门，并开始流传关于黑魔劫道者的怪谈。恐慌的气氛蔓延，平民也不愿靠近此处，牛郎们渐渐无法招揽到新生意。
年底，[窗]于该街道十字路口观测到了一只惯于夜晚出没的三级咒灵。咒灵被分派给负责该片区的三级咒术师，并被祓除。
——
禅院甚尔翻进了一个认识的人家里，烧了热水，泡了一碗杯面，打进了两个蛋。
“怎么找过来的，你这家伙……”半夜被吵醒的韩裔男性披上淡粉色的兔耳毛绒居家服外套，给自己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愿意加入我们了？”
“少废话。“禅院甚尔冷漠地说，”你是中介人吧，有没有来钱快的活？”
——
“悟，停战吧。”五条家主说。
“诶？我们战斗过吗？”五条悟亲热地牵着她的手，嚼着橘子味口香糖，笑嘻嘻地回答。
“我会撤掉监视、护卫、出行限制和宵禁，而你，会安安静静呆在京都，保持通讯畅通，必要时配合我的工作，参与家族产业。”
“无限额度信用卡。”
“如你所愿。”
“把家主之位传给我。”
“现在不可以。“五条家主说。”至少要等你过了二十二岁生日。”
五条悟专注地吹出了一个足有脸盘大的泡泡，泡泡撞在他的鼻子上，爆裂了。他机智地用无下限隔开了口香糖，避免了被糊一脸的命运：“老人家还是早点退休吧，身子骨都要熬坏了哦。”
五条家的老太太说，“听着，悟，五条不能继续无意义的内耗了，我们必须立刻重振人心，联系加茂，稳固同盟……”
“加茂？墙头草罢了。”白发男孩把口香糖吐了出来，用无下限隔在双手手心之间，让它不断地变化形状，“你在担心什么？禅院？”
仪态端庄的老太太隐忍地看了他一眼，没有从男孩手中夺过这个沾满口水的非正常玩具，也没有要求他挺胸抬头，好好站着：“我在担心玛奇玛。”
“不是早就禁止族人私联她了吗。”
“她在咒术界留下的痕迹越来越多了。她不会止步于此，我清楚追逐权力的人的眼神是什么样的……在五条这里碰壁，她必会设法渗透加茂。我们现在反应或许都迟了。”
“我看过她，看不出来什么。来自六眼的所有的情报都告诉我，她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咒术师，温文尔雅，术式是咒灵操术，但参与文书工作多过战斗。”
“但是你的心呢？感觉呢？”
“嗯？”五条悟说，他已经隔空将口香糖拉长并编出了一个复杂的绳结，“不清楚诶，”他随口答道，“说不定是勇者呢，专门来打倒封建老顽固哦。”
——
“加茂大人，请和我立下[契约]。”玛奇玛客气地请求道。
加茂家主是个如同漏气了的气球的干瘪老头。拥有最正统传承的加茂家，自百年前就已比不过崇尚强者的禅院，亦比不过人丁单薄，但人才辈出的五条。
积累到了如今，玛奇玛拥有了直接支配他的力量。
“在现代社会中，世家贵族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了。”玛奇玛说，“咒术总监部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加茂贵史，总监会背后的手，是谁的手？”
“是加茂的手，” 加茂贵史自豪地说，“禅院瞧不起非家系术师，五条只信任自己人；唯有我们，发觉了基石的潜力。”
“近百年来，加茂都没有出过惊才绝艳的术师了吧。”
气球瘪得更厉害了，老头颤抖着嘴唇说：“正因如此，我们才多方探索，抓住了每一个机会……他们自视甚高，不染俗物，但我们实质掌控了总监会的资源与情报……”
“你们有多少席位？”
“一半的席位为我们所用。剩下的被另两家瓜分，还有不到半成归属于中立术师。”
“很好，”玛奇玛赞赏道，“把你所知的一切告诉我。”
——
一只花色斑驳的麻雀落在她的窗棂上，叽叽喳喳。
“甚尔君还在找我？”玛奇玛端来了一小碟杂粮谷物，撒在了窗外一个扁长的食槽里。麻雀埋头啄食了起来，间或叫上一两声。
“跑去公安了？”玛奇玛惊奇地说，“没有被监控拍到？他学得很好……”
“嗯，差不多是时候了。”
“我会在该见他时见他。”
——
禅院甚尔在咒术界的暗面闯出了一些名头。
他从不刻意遮蔽身形，不匿名，也无意杀光目标之外的目击者。一些谣言传了出来，他听之任之，甚至可以说乐见其成。
人们渐渐将他和“术师杀手”联系在一起。
“真的没关系吗？”中介人问，“要不要低调一段时间？”
“无所谓。”术师杀手答道。在黑暗的狭小出租屋内，电视机的屏幕是唯一的光源。白惨惨的光打在他肆无忌惮地伸展着的大腿上，他的脚几乎抵到了电视柜，于是他的小腿被淹没在电视柜的阴影中。
“禅院在通缉你。”
“糟了。”
“这时候知道危险了。”
“糟了，9号！”
禅院甚尔和静音的电视屏幕中的解说员同步无声呐喊，威武神气的夺冠热门种子9号在最后一刻被一匹默默无闻的白毛马反超。
禅院甚尔长长叹了一口气，摊倒在上任租客留下来的布满猫抓痕迹的拼色沙发中。他捡到的储物咒灵丑宝正盘在沙发扶手上，嘈杂地呻吟着，蠕动躲避。
“看来是输了吧。”中介人说。
禅院甚尔双头抱头。
“你有数就好。我走了。没有工作不会联系你，你也不要来我家。“中介人说，”有事短信，急事打电话，周末不开机。”
“吵死了，快走吧。”
禅院甚尔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正方形的凸面屏幕，胜利者正神气活现地绕场庆祝。人群簇拥在名不见经传的骑手身边，争先恐后地和她拥抱握手。
砰得一声，房间陷入黑暗。
隔壁邻居哀嚎着“怎么又停电了”，清晰得像只隔了层磨砂浴帘。
运气糟透了。
星点路灯的光从百叶窗的缺口处透进来，百叶窗显然也饱受前任租客猫的折磨，大半的叶片被咬断、失踪。剩下的小半扇，带着几对尖尖的牙印装潢，艰难地悬荡着。
禅院甚尔把脖子歪在沙发靠背上，颓然地斜躺着。他习惯性地扫视着视线内的影子，并不抱有期望。
小窗和墙相接部分有一条细细长长的裂缝，蚂蚁和蜘蛛能顺着缝隙从窗外爬进来。缝隙中，一个亮闪闪的东西眨了一下。倏地，一只麻雀在百叶窗的缺口处一闪而过。
他让目光延伸，手指指指点点，数着窗外的路灯。其中一支格外高挑，就好像有人站在上面。
有人站在上面。
玛奇玛小姐像乌鸦一样，立于路灯之上，藏在白惨惨的光芒之后，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窗，静默地俯瞰着他。
——
好像一瞬间，禅院甚尔出现在这个位于一楼一隅的狭小出租屋的窗外。第二个瞬间，他已经站在路灯之前。
他眯着眼，仰头看她，“玛奇玛小姐。”他轻声说道，仿佛怕惊动了什么，“是你吗？”
禅院甚尔已经长成了高大健壮的男人。来自三个方向的路灯的光照在他身上，在他脚下曳出三重层叠的影子。
“是我，甚尔君。”玛奇玛飘飘地荡了下来，落在了路灯下的花坛上。
借助高度优势，玛奇玛自上而下地打量着眼前之人。半晌，她问候道：“好久不见，过得还好吗？”
“就那样吧。” 禅院甚尔慢吞吞地回答，“你……去哪儿了？”
“忙一些事情。政府那边啦，总监会那边啦。” 玛奇玛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她不是一口气失踪了三年，而只是错过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下午茶。
“我去找过你几次。”很多次。
“一次都没碰到吗？真是不凑巧呢。”玛奇玛同情地说。
禅院甚尔缓缓眨了眨眼睛，夜色中，他深蓝色的瞳仁黯淡无光，“是啊，运气真糟。”
“找我有什么事情?”
禅院甚尔短暂地沉默了一下，“玛奇玛小姐先说吧？特意找过来肯定有什么事情吧。“他轻轻提了下唇角，”又是通过气味找到我的吗？”
玛奇玛自顾自地说：“我有个任务要交给你。只有你能做到。”
“那么，我要报酬。”禅院甚尔说。来自路灯的光源，令他的脸颊块垒分明。迎光的那一面，惨白如尸体；背光的那一面，消融进了夜色。
“我会给你报酬。”
“我想要金钱之外的。”
玛奇玛歪了歪头，麻花辫滑向一侧。她站在花坛之上，保证了他要仰起头，才能看见她的脸，他要眯起眼睛，才能看清她的神色。于是他滚动的喉结，他每一块颤动的肌肉，都在灯光下无所遁形。
“告诉我，甚尔君，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和玛奇玛小姐在一起。一直在一起。“禅院甚尔听到自己流畅地回答，声音遥远而空洞，”在一个屋子里醒来，一起做、所有事。”
“这样啊。”玛奇玛小姐道，低头凝视着侧前方的地面石砖。
禅院甚尔的目光茫茫然地追了过去，看到了陈旧的裂纹和顽强探出尖尖的野草。
她的无言带来了寂静的压力，热血上头带来的勇气迅速褪色。禅院甚尔好像退回到了无依的孩童时期。他不安地舔了下嘴角粗糙的疤痕，摆弄袖口，把重心换到右脚，换到左脚，再换回去。
空气成了沉凝的固体，重心的转换也变得艰难、笨拙，他几乎要平举双臂，来维持平衡。
终于，玛奇玛小姐略微抬起了头，像往日一样直直地注视着禅院甚尔的眼睛，打破了沉默：“这很好办。我有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案。”
“这样吗？” 禅院甚尔随波逐流地发出了声音，这声音比他预想的要更加干瘪、艰涩。
“是个贪婪的要求，但是我答应了。”玛奇玛小姐说，“等你回来，我会兑现[契约]。”
“等你带回你所见之人的头颅。”
——
禅院甚尔溜进了禅院的主院，那是这个家族最古朴，最庄严，最阳刚，最死寂，最不幸的院落。
今天在这个院落好像“活”了过来，有些不同寻常的嘈杂。人们表情肃穆，穿着黑白色的礼服，工蚁般静默有序地行走。禅院甚尔并不关心这些，但这些不同寻常令他花了比记忆中更多的时间才找到一个安静的狗洞。
他烦躁地躲躲藏藏，且行且停。终于，浩浩荡荡的队伍消失了，他们鱼贯进入了那个最高大的，位于最中心的建筑。那是祖先的灵堂。
今日是祭祖慰灵之日。从老翁到婴孩，所有活着的禅院男性，聚集于这巍峨壮丽的古代建筑之中，跪拜着所有死在他们之前的他们。
小时候甚尔溜进去过，他打翻排位，对着精贵的木质供台撒尿，吐口水，哈哈大笑。
没人发现是他干的，于是负责看守的老头被狠狠责罚，被赶出了这个活坟墓。
我可是在做大好事啊！大善人！禅院甚尔！
最终，禅院甚尔在指定时间到达了指定地址，祖先的灵堂在远远的东边。
他面对着一个道馆。
一个四十岁左右、双颊消瘦的尖脸男子扶刀立于空荡的道场中心。
“禅院甚尔。”
“啊，是我。“禅院甚尔礼貌问候，”你是？”
尖脸男子垂着头，缓缓地抽出了一截身侧的武士刀，“你该叫我叔父。”
“记住我的名字，禅院扇，这是你不争气的人生中能记下的最后一个名字。” 禅院扇那双黑白反色的眼睛锁定了禅院甚尔。“我应该还能赶上晚间会餐。”
禅院扇迅雷般闪现在禅院甚尔的身侧，斩击。击中了空气。
“谁会想记臭老头的名字啊。”禅院甚尔轻巧地翻身躲过，一滴冷汗顺着额头滴落。
他真的要杀死禅院家的人吗？在禅院的中心？人们聚集在这里，他们必能感到这个老头咒力的波动……玛奇玛小姐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又对这个死老头说了什么？这代表着什么？
禅院扇的刀在地板上留下巨大的划痕，木屑飞扬。
禅院扇不语，神色肃穆，刀如疾风骤雨，一刀更比一刀凶猛，一刀更比一刀阴险。术式点燃的火焰附着于其上。
“你这种人身上流着禅院家的血，”禅院扇的刀斜向上刺出，“这个事实，令人羞耻。”
“听说你在竞争下任家主之位？” 禅院甚尔成功格挡，手臂上绽出青筋，“轻松轻松，没吃饭就过来了吗？你这不中用的家伙还是趁早放弃吧。”
禅院扇没有丝毫留手，他看起来比甚尔更急于杀死对手。当他带着火焰的刀锋掠过甚尔的嘴角，险些撕裂他的陈年伤疤时，阴冷的怒火自甚尔的心中燃起。
火焰开始燃烧之时，他童年一日日的回忆，一夜夜的梦魇，那些他自以为已经忘却的事物，便从他的骨缝深处袅袅而出，成了最好的燃料。
火焰一旦燃起，就不能轻易扑灭。
尤其在禅院主院这种鳞次栉比的木质古建筑群中。
——
“你要搞清楚，我不杀你们，只是因为我不想给……惹麻烦。” 禅院甚尔轻蔑地笑着，捻着毛绒绒的刀护手上的血，“你不会以为我真的在乎吧？”
而当玛奇玛小姐下达了指令，那么不需要问题，不需要疑惑。
只要听从。只要行动。
如果、她想毁灭这个垃圾场，那就毁灭——谁会在乎一个垃圾场？日本国政府环境省？
禅院甚尔裂开嘴，弯下腰，痉挛的双手抵着胃部。他无声地狂笑着。他脚下踩着禅院扇的尸体，正如他小时候，踩着那些想要“教训他”的大孩子的身体。
大人或小孩，术师或猴子，活的或死的，显赫的或卑贱的，又有什么不同？
——
接下来有两个大活，希望我能尽快写出来吧，沉思。
——
更新：修改了下时间线。改后的甚尔君好像更惨了:D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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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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