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偏西，林子里的风忽然变了向，带着股说不出的腥气。
铁手的脚步猛地顿住，右手下意识地按在刀鞘上——那刀鞘被他摩挲了十年，此刻像长在他身上的一部分，带着安心的温度。
“不对劲。”他低声说，把铃兰往自己身后拉了拉。
她的手指立刻抓住了他的衣角，布料被攥得发皱，像揉成团的信纸。“怎么了？”她的声音有点抖，眼睛警惕地扫过四周。
怀里的瓦盆被护得紧紧的，铃兰花瓣在风里轻轻颤，像受惊的鸟。
铁手没说话，只是竖起耳朵听。林子里静得可怕，连虫鸣都停了，只有风穿过树叶的呼啸，像谁在暗处磨牙。
忽然，前方的灌木丛里传来“窸窣”的响动，接着是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踩在落叶上，带着说不出的阴狠。
十几个黑影窜了出来，手里的钢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像群饿狼堵住了去路。
为首的是个独眼龙，脸上横着道刀疤，从眉骨裂到下巴。那只空洞的眼窝里塞着团黑布，看着格外狰狞。
“铁捕头，”他咧开嘴笑，露出黄黑的牙齿，那道疤像条扭动的蛇，“咱们又见面了。”
铁手的眼神冷了下来。这独眼龙是黑风寨的三当家，当年黑风寨被灭门时，他侥幸逃脱，没想到竟躲在这深山里当起了劫匪。
“黑风寨的余孽，还敢露面？”他的声音像淬了冰，掌风已在袖中蓄势。
独眼龙狞笑一声，目光像钩子似的刮过铁手身后的铃兰，舔了舔嘴唇：“朝廷要你的命，赏银够兄弟几个快活十年。可皇后却点名要这小娘子——听说她是株会开花的宝贝？正好，送你去见阎王，再把她献上去，咱们兄弟也能换个前程，说不定还能当个御前侍卫呢！”
“皇后”两个字像块冰，狠狠砸在铁手心上。他想起斗笠人临死前的话，想起黑风寨灭门的旧事，想起老王死在他面前时，那双不甘的眼睛。
后背的伤疤忽然隐隐作痛，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休想。”他的声音冷得像峡谷里的冰，掌风带着破空的呼啸劈出去。玄色的衣袖被风掀起，露出小臂上结实的肌肉，青筋在皮肤下隐隐跳动，像藏着头蓄势待发的豹。
匪徒们一拥而上，钢刀劈砍的风声混着怒喝，在林间炸开。
铁手的刀快得像闪电，刀鞘被他甩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响。黑亮的刀身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道寒光，每一次挥出都能带起片血花。
但他的动作始终留着分寸，无论转向哪个方向，总能在铃兰身前留着半尺的空当，像道无形的屏障，把所有危险都挡在外面。
铃兰被护在那片空当里，怀里的瓦盆被她死死按在胸口，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
她看着铁手的背影，看着他的刀光劈开人群，看着他的手臂被匪徒的刀划破。血珠顺着肌肉的线条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像开了朵小小的红花。
“小心！”她忽然尖叫起来——有个匪徒绕到了铁手身后，钢刀正朝着他的后心劈来！那刀很快，带着风声，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铁手显然也察觉到了，身体猛地一侧，想要避开。可就在这时，另一个匪徒的刀从正面砍来，他若避身后的刀，胸前就会被劈中。
千钧一发之际，铃兰忽然把瓦盆往铁手怀里塞：“你护着它！”
铁手下意识接住瓦盆，掌心触到湿润的泥土和挺括的花茎，那点熟悉的凉意让他瞬间清醒。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见铃兰抓起裙角的花瓣，往空中一撒——那些白色的铃兰花瓣忽然变得锋利，像无数根小针，朝着匪徒飞去。
可她的手抖得厉害，花瓣偏了准头，只划伤了个匪徒的胳膊。那匪徒痛呼一声，更凶狠地扑了过来。
“没用……”铃兰的眼圈瞬间红了，急得快哭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就在这时，独眼龙的刀已到了铁手背后！他刚才故意让两个匪徒缠住铁手，自己则绕到侧面，这一刀又快又狠，直取铁手的后心——他知道铁手的铁砂掌厉害，正面硬拼讨不到好，只能偷袭。
铁手要转身护铃兰，已来不及。他猛地拧身，用后背硬生生抗了那刀！
“嗤啦——”
布料被划破的声音在林间格外清晰，像块布被撕裂。
铁手闷哼一声，冷汗瞬间从额头冒了出来。后背传来火烧火燎的疼，像被烙铁烫过，又像有无数把小刀在同时切割，疼得他眼前发黑。
但他没回头，借着转身的力道，反手一掌拍出去——这一掌凝聚了他十成的力气，掌风带着破空的呼啸，正中独眼龙的胸口。
“咔嚓”一声，是骨头断裂的声音。独眼龙像断线的风筝飞出去，撞在岩壁上，吐出一口黑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他的眼睛瞪得滚圆，看着铁手，里面满是不敢置信，似乎没想到铁手都受了重伤，还能有这么强的掌力。
匪徒们见首领死了，顿时慌了神，攻势也乱了。
铁手忍着剧痛，刀光再起，每一刀都精准地劈在匪徒的手腕或胳膊上，让他们失去战斗力，却没下死手——他知道这些人里，有些只是被独眼龙胁迫的山民。
不过片刻，就把剩下的人都制服了。
林间忽然静下来，只剩铁手粗重的喘息和铃兰压抑的哭声。
“你流血了……好多血……”铃兰扑过来，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她抓起地上的花瓣就往他后背按，白色的花瓣瞬间被染红，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大颗大颗地砸在他的伤口上，混着血水流进衣服里，“对不起……都怪我……如果我刚才准一点……”
“别碰……”铁手想推开她，声音却哑得厉害，每说一个字，后背的伤口就像被撕开一次，疼得他倒抽冷气。
“有用的！我有用的！”她带着哭腔，把花瓣放进嘴里嚼烂，混着自己的唾液，小心翼翼地敷在他的伤口上。她的动作很轻，怕弄疼他，可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掉，“你看，血好像少了……我不是只会躲着的……我也能保护你……”
铁手忽然转过身，不顾后背的剧痛，伸手捧住她的脸。她的眼泪糊了满脸，睫毛湿漉漉地粘在一起，像被暴雨打蔫的铃兰，花瓣耷拉着，却偏要睁着通红的眼睛看他，眼底藏着倔强的光，像在邀功，又像在祈求认可。
“哭起来……真像被雨打蔫的铃兰。”他哑声说，指腹轻轻擦去她脸颊的泪水。
她的皮肤很烫，带着哭后的热度，像揣了个小暖炉。他的动作温柔得不像自己，连指尖都在发颤——这双手曾捏碎过无数兵器，此刻却怕碰碎了她脸上的泪。
铃兰愣住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像沾着露的蛛网，却忘了掉。
他没说她笨，没说她添乱，只是……形容了她哭的样子？
铁手的手又往下移了移，笨拙地摸了摸她的头。她的头发还带着点湿气，像刚洗过的绸缎，蹭过他的掌心，带着点痒。
“没说你没用。”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刚才那下，很勇敢。”
就在这时，地上没死透的独眼龙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沫从嘴角涌出来，像破了的红布。
他抬起头，那只独眼里满是怨毒，啐了口带血的唾沫：“皇后要的人……你们护不住……她是……是……”
话没说完，头一歪彻底没了气，眼睛却还圆睁着，像在盯着什么。
铁手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得像石头。
皇后……又是皇后。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异苑》里关于花妖的记载，大多是山野精怪，隐于林间，从未听说过与宫廷有牵扯。铃兰的身份，难道比他想的更复杂？
后背的疼还在蔓延，像有团火在烧，可他心里的寒意，比伤口的疼更甚。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瓦盆，铃兰花瓣上的水珠不知是雨还是泪，在暮色里闪着光，像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秘密。
“我们得快点走。”他把瓦盆递给铃兰，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掩不住一丝疲惫，“这里血腥味重，会引来野兽。”
铃兰接过瓦盆，指尖触到陶壁上的凉意，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个小小的油纸包。
打开一看，是几块被压得有些变形的糕点，是昨天在集镇上买的，她一直没舍得吃。
“你先垫垫肚子。”她把糕点递过去，眼睛还红着，“吃点东西，才有力气走路。”
铁手看着那几块糕点，上面还印着梅花的花纹，被油纸包得好好的。
他忽然想起在驿站的那个夜晚，她攥着他的外袍睡觉的样子，也是这样，总把最好的东西悄悄藏起来。
他接过糕点，咬了一口，是甜糯的豆沙馅，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没压下心里的涩。
“你也吃。”他把糕点递回给她。
她摇摇头，把瓦盆抱得更紧：“我不饿。”其实是怕他不够吃。
铁手没再劝，只是加快了脚步。
夕阳彻底沉下去了，暮色像墨汁一样晕开，把山林染成一片浓黑。
他走在前面，刻意放慢脚步，让她能跟上。偶尔回头，总能看见她亦步亦趋地跟着，怀里的瓦盆在夜色里泛着淡淡的白，像盏小小的灯笼。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他们找到一个废弃的猎人小屋。屋顶虽然漏了个洞，却能挡住夜风。
铁手生了火，火光把小屋照得亮堂堂的，也驱散了些寒意。他靠在墙角，后背的伤口又开始疼，冷汗把里衣都浸透了。
铃兰蹲在火堆边，把瓦盆放在离火近的地方，又往里面加了点白天带的山土。
她看着铁手苍白的脸，忽然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学着他白天的样子，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
“你在发烧。”她的声音带着点慌，指尖的凉意贴在他的皮肤上，让他舒服了些，“我去找点退烧的草药。”
“别去。”铁手抓住她的手腕，力气不大，却很坚定，“夜里林子里危险。”
“可是……”
“没事。”他松开手，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几粒黑色的药丸，“六扇门备的伤药，能退烧。”
他把药丸塞进嘴里，就着水壶里的冷水咽下去，动作干脆利落，像在吃普通的糖果。
铃兰看着他喉结滚动的样子，忽然蹲下来，把头埋在膝盖里，小声说：“都怪我。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受伤。”
铁手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跳动的火光，忽然说：“当年在黑风寨，我眼睁睁看着老王死在我面前。那时候我总想，要是我再强一点，再快一点，是不是就能救他。”
他的声音很沉，像压了块石头，“后来我才明白，有些事，不是强就能解决的。但至少，得去护。”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发顶，语气软了些：“护你，不是因为你弱，是因为……”
因为什么？他没说下去。
火光噼啪地跳着，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紧紧挨在一起。
铃兰抬起头，看着他苍白却依旧坚定的脸，忽然笑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像沾着露水的铃兰，又娇又韧。
“那你要快点好起来。”她说，“等你好了，我教你认更多的草药，还要给你编更漂亮的花环。”
“好。”铁手说。
这一个字，像颗石子投进水里，在他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他忽然觉得，后背的疼好像真的轻了些。或许，这株看似娇弱的铃兰，真的有治愈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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