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梅山庄的雪,总比别处落得缠绵。
窗棂上凝着冰花,像谁用指尖蘸了月光,细细勾出缠枝纹。昙华趴在暖炕上,看西门吹雪磨墨。
他今日换了身月白锦袍,袖口绣着暗梅。握着墨锭的手指骨节分明,指腹那道浅疤在灯下格外清晰——是上次为护她,被七绝剑阵的箭羽划破的。昙华的指尖悄悄蜷起,视线落在他腕间,那里还留着护她时被瘴气蚀出的淡紫印记,像朵开败的淤青花。
“你的剑呢?”她忽然问。
案几上空空如也。往常这个时辰,他该在演武场练剑,剑气能劈开半尺厚的积雪。
西门吹雪的动作顿了顿。墨锭在砚台里转了个圈,留下浅淡的墨痕。“今日不练。”
“为何?”昙华支起下巴。她的发丝垂在炕沿,发梢沾着昨夜落在鬓角的雪花,像缀了串碎钻。路过的侍女端着参汤进来,脚步都放轻了——谁都知道,这位花妖姑娘晨起时最是好看,眼尾带着点朦胧的粉,像刚从花苞里探出头来。廊下扫雪的老仆忍不住多望了两眼,手里的扫帚都差点碰翻了廊柱上的梅瓶,瓶中插着的干昙花却忽然簌簌抖落两片花瓣,像在撒娇。
“陪你。”他答得简洁,却把狼毫笔往她面前推了推。
宣纸上铺着他昨夜写的字,是“梅”字。笔锋凌厉如剑,却在收笔处藏了丝不易察觉的柔。昙华认出,那收锋的弧度,和他上次为她挡箭时,剑脊弯出的弧度一模一样。
昙华指尖刚触到笔杆,就被墨汁染了点黑。她哎呀一声缩手,指腹蹭到他手背时,他像被烫到般缩回手。
暖炉里的银丝炭噼啪响了声。
她忽然笑起来。“你的手比雪还凉。”说着就把自己的手捂上去。
他的掌心干燥,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虎口处那层最厚的茧,是练“天外飞仙”时磨出来的,当年不知斩过多少高手。昙华的手却暖乎乎的,像揣了团初春的阳光。西门吹雪喉结动了动,竟没挣开,只任由她的指尖轻轻摩挲那片硬茧,像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
窗外的雪又大了些,打在琉璃瓦上沙沙响。
“我想学写字。”她仰头看他,睫毛上还沾着炕里蒸出的热气,湿漉漉的。
他沉默片刻,拿起她的手。狼毫笔重新被握住,他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带着她在纸上落下第一笔。
是“昙”字。
笔尖在纸上拖出细长的撇,像她化形时舒展的花瓣。他的呼吸落在她发顶,带着雪后松林的清味。昙华的心跳忽然乱了,像被风吹得摇晃的花苞。她鬓角那朵干昙花不知何时舒展开半瓣,嫩白的花瓣尖轻轻蹭着他的袖口,那里还留着上次为她渡内力时,被她紊乱灵力灼出的浅黄印子。
“不对。”她小声说,“我的‘昙’,该软一点。”
他低头看她。她的侧脸映在窗纸上,轮廓柔和得像水墨画。他忽然松开手,拿过一张新纸。
这次写的是“华”字。笔锋竟真的柔了些,像怕碰碎什么似的。他忽然开口:“江湖人写字,藏锋如藏剑。”指尖点过“华”字的竖弯钩,力道却放轻了,“但有些字,该有温度。”
“像我这样的?”昙华拿起笔,在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花苞,花瓣上还点了三个墨点当露珠。画到第三笔时,笔尖忽然顿住——她想起上次他为她撞翻毒酒,袖口沾着的毒液,也是这般黑沉沉的。
他的嘴角似乎动了动。
暖阁外传来侍女的低语:“听说了吗?昨儿庄主让人把后山的昙花种全移到暖房了,还亲自调了水肥。”另一个声音接道:“可不是,往常除了练剑,庄主哪管过花草死活。前儿我去收拾演武场,见石台上刻着个‘华’字,剑痕深得能嵌进半片雪花呢。”
昙华的耳朵尖微微发烫。她偷偷抬眼,见西门吹雪正望着窗外的雪,耳根却泛着浅红,像被雪光映出的血色。
侍女在外间轻咳一声。“庄主,陆大侠在门外求见,说带了上好的碧螺春。”
西门吹雪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下。他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悬着剑。
昙华却眼睛一亮。“是那个有四条眉毛的人吗?”上次陆小凤来,腰间挂着的玉佩叮当作响,还送了她一串蜜饯,说是江南新制的。
他没答,只是起身往门口走。走到门槛时,忽然回头:“待着别动。”
雪光从他身后涌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恰好落在她脚边。像他每次护在她身前时,投下的那片清瘦却安稳的影子。
…………
陆小凤果然带了好东西。
青瓷罐里的碧螺春,茶叶蜷曲如螺,凑近了闻,有雨前龙井没有的花果香。他还拎着只食盒,打开时,里面的桂花糕冒着热气,上面撒的糖霜在阳光下闪着细光。
“尝尝?”陆小凤冲昙华挤眼睛,“苏州老字号的,甜而不腻。前儿我在平江府,见姑娘们都爱这口。”他忽然压低声音,“不过比起这个,汴京的糖画更妙,有个老师傅能捏出带剑气的糖人,说是照着当年西门吹雪破七星阵的样子捏的——”
昙华刚要伸手,手腕忽然被人攥住。西门吹雪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语气平平:“她不喜甜。”话虽如此,目光却扫过食盒里的桂花糕——那糕的形状,竟和昙华昨夜画的花苞有三分像。他拇指摩挲着她腕间的暖玉剑穗,那玉上雕的昙花瓣,边缘被他反复打磨得格外光滑,像在弥补什么。
陆小凤啧了声,摸了摸自己的两撇胡子。“西门吹雪,你这护短的样子,可真不像你。”他故意把“你”字拖得很长,“想当年在紫禁城,你为了练剑,三天三夜不进水米,现在倒为块糕动气——”
“喝茶。”西门吹雪打断他,往他面前推了杯刚沏好的茶。水汽氤氲,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只有握着杯柄的手指,关节泛白——那只手,前几日还握着剑,为她劈开了三片带毒的雪花。
昙华坐在一旁,偷偷看他们。陆小凤喝茶时总爱咂嘴,像个市井里的茶客;西门吹雪却不同,他端杯的姿势都带着股疏离,茶盏在他手里,竟像柄待出鞘的剑。她忽然发现,他拿杯子的角度,和握剑时的起势一模一样,只是少了那份杀伐气。
“说起来,”陆小凤忽然话锋一转,放下茶杯的动作带了点刻意,“前几日在汴京,听说有人在黑市悬赏,要取一朵会动的昙花。”他眼尾的余光扫过昙华鬓角的干花,“悬赏令上画的那朵花,花瓣上有道浅痕,倒像是被剑气扫过似的。”
茶盏轻磕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响。西门吹雪的指尖泛了白。
昙华握着茶杯的手指忽然收紧。杯壁的温热挡不住指尖的凉,她想起上次那杯毒酒,琉璃盏碎裂时,毒液溅在他靴上,烧出的小洞至今没补。他会不会因为自己,又被卷入麻烦?她鬓角的昙花瓣忽然簌簌发抖,边缘泛起浅褐,像被瘴气熏过的颜色。
正想着,手背忽然覆上一片暖意。西门吹雪不知何时握住了她的手,用内力一点点暖着她发凉的指尖。他的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只有掌心的力道透着不容置疑的稳——和他每次将她护在身后时,手臂的力道一模一样。
“我不怕。”昙华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有你在。”
陆小凤在一旁看得直摇头。“罢了罢了,我这电灯泡也该走了。”他起身时,忽然凑近昙华,压低声音,“下次带你去汴京逛庙会,那儿的糖画比桂花糕还甜。捏糖人的师傅能捏出十八般武艺,上次我还见他捏了个舞剑的美人——”
话音未落,就被一股无形的气劲逼得后退半步。西门吹雪不知何时站到他们中间,手里的橘子被捏得变了形,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滴,像极了上次他肩头中箭时,顺着衣襟淌下的血。
“滚。”
陆小凤耸耸肩,倒也不恼。“得嘞。”他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披风扫过门槛的雪,“对了,那悬赏的人,好像跟上次送毒酒的是一伙的。他们说,要摘走那朵花,先得折断护花的剑。”
风雪卷着他的笑声远去。
暖阁里霎时静下来。
昙华看着西门吹雪的侧脸,他下颌线绷得很紧,像是在忍什么。她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眉心——那里有道极浅的纹路,是上次为她挡箭时,忍痛皱出来的。
“别皱眉。”她说,“你皱眉的时候,比万梅山庄的冰还冷。”
他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却很轻。“以后不准见陆小凤。”
“为什么?”
“他……”他顿了顿,似乎在找合适的词,目光落在她鬓角发抖的花瓣上,“他的话,会让你不安。”
昙华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那你呢?”她凑近他,鼻尖几乎碰到他的下巴,“你不吵,可你比他还让人捉摸不透。”
他的呼吸乱了半拍。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穿透云层,落在梅枝上,把枝头的积雪映得亮晶晶的。有片雪花从窗缝钻进来,落在昙华的发间,刚要融化,就被西门吹雪轻轻拈掉。
他的指尖带着凉意,触到她头皮时,她忽然想起上次在禁地,他把她护在怀里,剑气驱散瘴气时,也是这样小心翼翼。
“昙华。”他忽然叫她的名字。
“嗯?”
“留在我身边。”他说,声音很轻,却像落在心湖上的石子,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没回答,只是踮起脚,把脸颊贴在他胸口。能听到他的心跳,不像他的人那样冷,反而跳得很有力,像雪地里奔涌的暗泉。她忽然想起上次他为她渡内力,掌心贴在她后背,那时候的心跳,也是这般急促。
案几上的碧螺春还冒着热气,桂花糕的甜香混着墨香,在暖阁里慢慢散开。西门吹雪忽然转身,从柜里取出个紫砂坛,倒出琥珀色的酒液。“冬至该喝梅花酒。”他把酒杯递到她面前,酒液里浮着两朵干梅花,“暖身子。”
昙华抿了一口,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竟带了点昙花的清甘。她忽然明白,这酒里的梅花,怕是被他换成了她的花瓣。他指尖沾着的酒珠滴落在案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他上次为她疗伤时,落在她衣襟上的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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