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房的银丝炭烧得正旺，炭盆里的银骨炭泛着青白的火，把空气烘成了江南三月的温度。
玉盘里的昙花花苞缩成拇指大小，外层裹着半透明的薄衣，衣上还沾着点极细的雪粒——是昨夜他从七绝剑阵带她回来时，落在上面的，此刻被炭火烘得微微发亮，像缀了层碎钻。
西门吹雪将佩剑横在玉盘旁，剑鞘上的缠绳被他重新换过，用的是昙华前几日染的杏色丝线。那日她染线时，指尖蹭到了胭脂，把丝线染出几点浅粉，此刻在火光下若隐隐现，像她笑时颊边的红晕。
他忽然侧耳，望向暖房外的梅林。
方才风过梅林，除了雪落的簌簌声，似乎混进了丝极轻的衣袂擦过雪地的响动。他指尖在剑柄上顿了顿，剑气顺着门缝漫出去三寸，却只卷回几片被冻硬的梅瓣。
“是错觉么？”他低声自语，目光落回花苞上时，戾气才淡了些。
剑身在炭火映照下泛着淡青微光，剑气顺着鞘口漫出来，一丝丝缠上花苞，织成层暖茧。他指尖虚虚悬在花苞上方，试了三次才敢落下——怕力气重了碰伤她，又怕太轻了传不过去暖意，指腹的茧蹭过薄衣时，像在抚摸易碎的琉璃。
侍剑童子捧着剑谱进来时，正撞见庄主对着花苞说话。
“今日练‘雪落无声’，”他指尖在剑身上轻轻划了道弧，动作比调墨时还轻，“第三式转腕快了半分，若你在，定会说‘像被风催得太急的花瓣，少了点韧劲’。”
他忽然顿住，低头看自己的手——方才比划转腕时，指节又在发颤，像那日在寒潭为她挡毒针时的震颤。暖炉上煨着的梅花酒冒起细泡，酒香混着炭火气漫过来，他忽然想起她总爱趁他练剑时，偷喝这酒，喝得脸颊发红，就往他怀里钻，鬓角的昙花蹭得他颈间发痒。
童子赶紧低下头，假装没看见庄主耳尖的红。他怀里的剑谱夹层里，藏着片干昙花，是上次姑娘别在庄主鬓角的那朵，被他偷偷捡回来压平的。花瓣边缘有点发卷，像她笑起来时弯起的眼尾。
自姑娘化作花苞，庄主总这样，前半句说剑，后半句就绕到她身上，像把没出鞘的剑，锋芒里裹着化不开的软。
暖房角落堆着堆碎玉。
是庄主这几日雕坏的剑穗。童子数过，整整二十七枚。最上面那枚刻得最用心，花瓣边缘特意磨得圆润，像姑娘总爱捏着玩的软糖，却在最后一刀时劈裂了花心——那时庄外传来卖花人的吆喝，喊着“昙花要谢喽”，庄主手一抖，刻刀就偏了。
玉屑堆里还混着块没刻完的暖玉，上面只雕了半朵花，像她没说完的话。他记得姑娘曾说，好的玉要“三分雕，七分养”，此刻那半朵花的纹路里，竟沁进了点极淡的粉，像被花苞的灵力染过似的。
“去把医书拿来。”西门吹雪忽然道。
童子转身时，眼角余光瞥见玉盘里的花苞轻轻颤了颤。不是风动，是从里往外的震颤，像有只小虫子在里面顶了顶。佩剑的青光骤然亮了亮，剑气裹着花苞转了半圈，剑身在鞘里轻鸣，像在哄着里面的人再动一下。
暖房窗台上，那盆她亲手栽的兰草突然抽出片新芽，嫩芽尖正对着花苞，像在打招呼。他想起姑娘说过，兰草最认主，谁对它好，它就向着谁。
他抱着医书回来时，庄主正用指尖碰花苞的薄衣。动作轻得像碰雪，指腹的茧擦过薄衣，留下道浅痕——那是练剑时握剑太用力磨出的，上次姑娘总爱用指尖蹭那处，说“像摸梅枝上的疤，有点疼，又有点暖”。
此刻那道痕沾了点炭灰，他竟拿出自己的帕子，一点点擦干净，帕子角绣着的半朵梅，是姑娘前几日帮他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被他贴身带了半月。擦完后，他又把帕子叠得整整齐齐，放进怀里离心口最近的地方。
“翻到‘精怪温补篇’。”西门吹雪的声音有点哑。
童子刚翻开书页，就看见夹在里面的干花——是庄主自己夹的，比他那片更完整些，花瓣上还留着点淡粉，像她没褪尽的胭脂。
炭火噼啪爆了声，花苞又颤了颤。这次更明显，薄衣上竟透出丝极淡的粉，像胭脂被水晕开了点。佩剑的青光突然柔和下来，顺着玉盘漫到庄主手背上，那里的伤口正慢慢愈合——姑娘的灵力，总在护着他。
童子悄悄退了出去。
经过梅林时，他忽然踢到个硬东西。弯腰一看，是枚淬了毒的黑针，针尖还沾着点银粉——那是万梅山庄侍卫的衣料上特有的银线，显然是有人潜进来时，被侍卫的剑气划伤了衣袍。
他心头一紧，攥紧了那枚针，快步往暖房走。
他要把今日的见闻记在那本“庄主与花说”里。前几日写“庄主说剑招破绽时，花瓣尖会发亮”，今日该添一句：“花苞懂庄主的话，像姑娘在世时一样。”
暖房外的梅树梢头，不知何时落了只青鸟，正歪头望着窗内，嘴里叼着颗红豆，像谁托它送来的信物。童子认得，那是姑娘以前总喂的那只，上次她还说，青鸟最通人性，能把思念带给想见的人。
他轻轻吹了声口哨，青鸟扑棱棱飞下来，把红豆放在他手心，又歪头蹭了蹭他的袖子，像在催他进去送。
…………
三更的梆子声敲过第三下时，西门吹雪还在暖房。
花苞静卧在玉盘里，薄衣上的粉痕又深了些，像上好的胭脂被晨露浸开了半分。他坐在暖炉边，指尖捻着枚雕坏的玉坠——这枚最像她，花瓣圆滚滚的，是他学着她捏糖人的样子刻的，却在最后一刀时手抖了，劈裂了花心。
裂痕处沾着点暗红，是他当时指腹被划出血，滴在上面的，如今那点红竟像活了似的，顺着裂痕慢慢晕开，像她害羞时染上红晕的耳垂。
“若醒了会耗尽灵力……”他对着花苞低语，声音比寒潭的冰还冷，“不如就这样，安安稳稳的，也好。”
话音刚落，花苞猛地一颤。
不是之前的轻颤，是剧烈的抖动，薄衣都皱了起来，像被狂风卷得发抖的花苞。更奇的是，暖房角落里那盆姑娘养的昙花，突然掉了片叶子，正好落在他脚边，叶尖还带着点水汽，像在瞪他“不准说这话”。
佩剑的青光瞬间变得凌厉，剑身在鞘里嗡鸣了声，剑穗上的暖玉烫得惊人——那是姑娘的灵力在发怒，上次他说“不准你再涉险”时，剑穗也是这样烫，烫得他心尖发颤。
西门吹雪猛地收回手，指尖撞在剑鞘上，发出清脆的响。
他竟在盼她永不醒来？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左肩的旧伤突然抽痛。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疼得他额角渗出冷汗，猛地咳出一口血来，溅在玉盘边缘，红得刺目。
就在这时，花苞突然释放出一圈金粉。
金粉像有生命似的，顺着他的衣袖往上爬，缠住他发颤的左肩。旧伤的刺痛竟真的减轻了些，像被温水漫过。他低头时，正看见玉盘里的花苞微微舒展，薄衣上的粉痕浓得像要滴下来，像在说“我不准你疼”。
“你……”他喉间发紧，伸手想去碰，又怕惊扰了她。
他想起七绝剑阵里，她催开满园昙花时喊的“别怕”，花瓣落在他肩头，替他挡了半寸箭羽，那时她的灵力混着花香漫过来，旧伤都似轻了些。
想起寒潭边她化作金粉前，望着剑穗的最后一眼，眼里的光比剑光还亮，像在说“我不悔”。那些画面像剑气，狠狠扎进他心口最软的地方，疼得他弯下腰，又是一阵咳嗽。
“我不是……”他想说“不是盼你死”，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练了三十年的“无念剑境”，第一次压不住翻涌的杂念，剑气在体内乱撞，震得他指节发白。
暖炉上的梅花酒洒了点出来，落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她上次哭时，滴在他手背上的泪。他忽然起身，想去封死暖房的窗——方才童子送来的黑针还在他袖袋里，针上的毒与蛇影楼的“锁心蛊”同源，仇家显然就在附近。
这样想着，手刚碰到窗棂，又猛地缩回。
怕封死了窗，里面的炭火气散不出去，闷坏了花苞。最后，他竟拆了半扇窗，既能透气，又能让月光照进来，像她以前总说的“夜里得见着点光才睡得安稳”。
侍剑童子端着夜宵进来时，看见庄主正用剑气劈碎那枚坏玉坠。玉屑飞溅，有片弹到花苞的薄衣上，立刻被佩剑的青光弹开——那把斩过无数高手的剑，此刻竟在护着片玉屑不碰伤她。
童子手里的托盘晃了晃，碗里的莲子羹洒了点出来，他慌忙去擦，却听见庄主说：“放着吧。”羹里飘着的莲子，是姑娘爱吃的，他特意让厨房多放了几颗。
他转身要走，又被叫住：“拿针来。”
童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庄主想做什么——医书上说，剑客指尖血有剑气，能探精怪本源，却也可能伤了花苞。果然，当庄主捏着银针凑近时，佩剑突然出鞘半寸，剑尖对着他的手腕，剑穗上的暖玉抵着他的皮肤，像在警告“不准伤她”。
剑柄上缠着的杏色丝线微微颤动，是姑娘留下的气息在阻拦。
这是他养了三十年的剑。
从学剑那天起，它就只认他的剑心，从不会违抗命令。可现在，它在护着一朵花。
西门吹雪忽然笑了。笑声很轻，却让童子吓了一跳——他从没见过庄主笑，更没见过这样的笑，像冰化了半寸，露出底下的暖。
他收回银针，转而用指尖蘸了点自己的血，轻轻点在花苞的薄衣上。血珠渗进去的瞬间，花苞不再发抖，反而舒展开半分，薄衣下的粉痕像朵刚醒的花，慢慢晕开。
更奇的是，那些散落在暖房的金粉（姑娘残存的灵力）突然飘过来，绕着他和花苞转了三圈，最后凝成个小小的“暖”字，又碎在剑穗上，像她在回应“我知道”。
“醒吧。”他低头，额头抵着玉盘边缘，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哪怕只剩一日，我陪着。去江南看雨，去梅林酿酒，你想做什么，都陪你。”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拆了半扇的窗棂，落在他和花苞上，像裹了层银纱。佩剑的青光渐渐柔和，顺着他的手腕缠上花苞，把两人的影子映在墙上，像幅分不开的画。
墙角的玉屑堆里，那枚没刻完的暖玉突然闪了闪，花心处竟慢慢显出点浅红，像被他的血和她的灵力催开了似的。他咳血时溅在地上的梅花酒，不知何时被金粉裹住，凝成了颗小小的酒珠，滚到花苞边，像她偷偷递来的酒。
童子站在门外，把今日的新发现添进本子：“庄主说‘醒吧’时，佩剑在笑，金粉在说‘好’。”
暖房的门缝里，飘出丝极淡的昙花香，像姑娘在回应“我听见了”。他摸了摸怀里的干昙花，花瓣似乎比刚才更软了些，像要重新舒展似的。手里的红豆被他悄悄放在窗台上，离花苞最近的地方。
远处的梅林阴影里，一双眼睛正透过拆了半扇的窗，死死盯着暖房里的动静。袖口的蛇形印记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手里的毒烟管正缓缓对准窗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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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西门吹雪（孤高剑神）×昙华（脆弱花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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