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六年的秋,庐州府衙的桂花落了满地。
公孙策背着半旧的书箧站在仪门前,青衿下摆沾着赶路的尘土。他刚替蒙冤的乡邻递上状纸,就听见大堂里传来惊堂木重拍的脆响,伴随着个洪亮的声音:“大胆刁民!竟敢伪造证据,污蔑乡绅!”
他踮脚往大堂里望,看见个黑脸少年正按着案牍疾书,额间月牙状的胎记在烛火下泛着莹白。那少年抬头时,目光如炬,扫过堂下瑟瑟发抖的证人,忽然朗声道:“你说被告昨夜在赌坊?可据我所知,被告妻子昨夜难产,他守在产房外寸步不离,何来时间赌钱?”
证人脸色骤变,嗫嚅着说不出话。
公孙策的心轻轻一动。他游学半载,见多了官官相护的龌龊,这般年纪轻轻却清明断案的,还是头一回见。
散堂后,他在府衙的回廊拦住那少年。桂花落在两人肩头,像撒了把碎金。“阁下便是新任知县包拯?”他拱手时,书箧里的《洗冤录》掉了出来,露出夹在里面的验尸图谱。
包拯弯腰拾起书,指尖划过图谱上的朱砂批注,眼里闪过惊讶:“公孙兄也懂验尸之术?”
“略知皮毛。”公孙策接过书,看见封面上题着“包希仁藏书”,忽然笑了,“原来包兄早已看过此书。”
那晚的月光格外亮,两人坐在府衙的石阶上,就着桂花酒谈了半宿。公孙策说起父亲被诬入狱的往事,说他立志要查清真相;包拯说起自己游学途中所见的民间疾苦,说他要做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若公孙兄不嫌弃,不如留在庐州?”包拯倒满酒,眼里映着月光,“你我联手,定能还这庐州一片清明。”
公孙策望着他坦荡的眼神,忽然想起临行前母亲的话:“世间最难得的,是志同道合的知己。”他举杯与包拯相碰,酒液溅在青衿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好。”
那时的他们都没想到,这场庐州初遇,会是往后数十年风雨同舟的开端。更没想到,一年后在长安追查柳家旧案时,会遇上那只金红色的小狐狸,从此将三人的命运,缠成了解不开的结。
………………………………
府衙后院的老槐树下,棋盘摊在青石桌上,黑白子落得错落。包拯执黑子落下最后一步,抬头时,额间月牙在阳光下泛着莹白:“公孙,这第三局,你又输了。”
公孙策指尖的白子悬在半空,耳后掠过一阵温热的痒——是阿九蹲在他肩头,用尾巴尖勾他的发带。狐毛扫过颈侧,带着点草木的清苦,是她晨起去后山采的薄荷,偷偷塞进他书袋里的。“都怪你。”他侧头捏了捏她的耳朵,狐毛软得像团云,“方才让你别用‘马走田’的歪招,偏不听。”
阿九“嗤”地从他肩头跳下来,金红色的尾巴扫过棋盘,带乱了两颗白子:“明明是你自己笨!”她忽然原地打了个旋,化作红衣少女,叉着腰瞪他,裙摆扫过青石桌的刻痕,露出底下“嘉祐三年春”的字样——是去年包拯初任知县时,三人一起刻下的。
“我来跟你下!”她抓起白子往天元位一放,动作蛮横得像在摆阵,腕间的银铃“叮铃”作响——是公孙策昨日在西市给她买的,说戴着能安神。“输了可不准哭鼻子。”
包拯在旁看得直笑,端起茶盏抿了口:“阿九姑娘可想好了?公孙的棋路,最是刁钻。”他眼角的笑纹里盛着暖意,目光扫过阿九偷偷往公孙策袖中塞话梅的小动作,故意转头看天边的流云。
棋盘上很快落得满子。阿九的棋艺实在稀烂,白子被黑子围得水泄不通,却偏要耍赖:“这步不算!我刚才是想走这里的!”她抓起自己的白子往别处挪,指尖沾着的桂花糕渣掉在棋盘上,被公孙策不动声色地用袖子擦掉。
“哪有悔棋的道理?”他挑眉时,眼尾的弧度带着少年人的狡黠,故意把黑子往她白子旁落,留出个破绽。阳光透过槐树叶落在他脸上,睫毛投下淡淡的影,像幅安静的画。
阿九却没看见,只顾着把他的黑子往桌下扒:“我说是就是!”最后索性掀了棋盘,黑白子滚得满地都是,有颗白子弹到她的绣鞋边,沾着点她裙摆上的桃花绣纹——那纹样,与公孙策书袋里的桃花笺一模一样。
“你呀。”公孙策望着满地棋子,忽然笑出声。春日的阳光落在他发间,碎金般的光点随笑声晃动,“好,算你赢了。”
阿九愣在原地,脸颊慢慢爬上红晕。风卷着槐花瓣落在她肩头,像谁悄悄撒了把粉。这还是他头一次对她这般纵容——以前她捣乱,他总要弹她的额头,说她“胡闹”,可今日他望着她的眼神,软得像浸了蜜的春茶。她忽然想起昨夜偷翻他的案牍,看见他在《青丘异闻录》的空白处写着:“狐性傲娇,需顺毛捋。”字迹清隽,却透着点无奈的温柔。
“谁、谁要你让!”她转身往回廊跑,红衣裙摆扫过廊柱,撞出阵细碎的香,那是公孙策特意为她调制的桃花露,说比脂粉干净,“本狐本来就赢了!”
包拯捡起颗白子,对着阳光照了照:“你啊,就惯着她吧。”他的指尖敲了敲棋盘上的桃花纹,“青丘那边传来消息,说狐族最近不太平,阿九留在这儿,未必是坏事。”
公孙策的笑容淡了些,弯腰去捡棋子。指尖触到颗沾着狐毛的黑子,金红色的,是阿九尾巴上的。他想起昨夜她趴在案头睡熟时,尾巴尖无意识地勾着他的砚台,墨汁染黑了毛,她却蹙着眉哼唧“别抢我的桂花糕”。那时他悄悄为她盖了件外袍,指尖触到她温热的耳朵,像碰了团小火苗,烫得他心口发颤。
“她想留下,便留下。”他把棋子放进棋罐,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有我在,不会让她出事。”
元宵的汴河街,比平日里亮了十倍。
灯笼串成的长龙沿着河岸蜿蜒,猜谜的书生、吃糖葫芦的孩童、抛绣球的姑娘……人声鼎沸里,阿九的红衣像团跳动的火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她手里攥着串刚买的糖画,是只歪歪扭扭的狐狸,尾巴卷着支毛笔,像极了公孙策案头的摆件。
“呆子!你看那个!”她拽着公孙策的袖子往灯谜摊跑,指尖沾着糖渣,在他袖口印了个小小的狐狸爪印。灯笼上画着只金红色的狐狸,正用尾巴卷着支毛笔,旁边写着谜面:“月下牵丝,非妖非仙(打一字)。”
公孙策还没开口,阿九就抢着喊:“是‘狐’字!不对,是‘牵’字!”她挠了挠头,忽然用手肘撞他,耳尖红得像灯笼,“快说快说!我想要那个狐狸灯笼!”
摊主是个白发老丈,捋着胡须笑:“这位公子,不如你来猜猜?”
公孙策望着谜面,又看了看阿九急得发红的耳朵,忽然笑了:“是‘红’字。”他指了指灯笼上的狐狸,“月下为‘月’,牵丝为‘纟’,合为‘红’,既合了狐族毛色,又应了姑娘的红衣。”
老丈拍着大腿叫好,取下灯笼递给他:“公子好才思!这奖品也请收下。”是根红绳,编着同心结,绳尾坠着两颗小小的桃木珠——据说能辟邪,是长安“回春堂”老掌柜常卖的样式。
阿九眼疾手快地抢过红绳,转身就往公孙策手腕上系。她的指尖有些凉,触到他的皮肤时,他像被烫到般缩了缩,却被她死死按住。“别动!”她的鼻尖几乎碰到他的手腕,认真得像在完成什么仪式,睫毛上沾着的金粉簌簌往下掉,是方才看舞狮时蹭的,“这个给你!拴住你,省得你总盯着卷宗,连饭都忘了吃!”
绳结系得歪歪扭扭,桃木珠硌着他的脉搏,却奇异地让人安心。公孙策望着她垂着的眼睫,忽然想起在长安药庐,老掌柜说“红绳牵腕,是狐族的定情礼”。那时他只当是玩笑,此刻却觉得手腕上的红绳烫得惊人,像有团火顺着血脉往心里钻。
“丑死了。”他故意皱着眉,却没解下来。
阿九瞪他一眼,转身去抢包拯手里的糖葫芦:“包大哥,给我咬一口!”
包拯笑着把糖葫芦递过去,对公孙策使了个眼色。月光落在公孙策的手腕上,红绳在灯笼光里泛着暖光,像根看不见的线,把两个影子缠在了一起。阿九啃着糖葫芦,偷偷回头望了眼,看见公孙策正低头看着红绳,嘴角藏着浅浅的笑,忽然觉得嘴里的糖甜得有些发腻,连耳根都跟着热了起来。
夜里的府衙书房,烛火摇摇晃晃。
公孙策对着卷宗写着案情分析,手腕上的红绳随着笔尖的移动轻轻晃动。他写得入神,忽然听见“啪嗒”一声——是阿九从房梁上掉了下来,正摔在他的膝头。她怀里还抱着块没吃完的桂花糕,沾了满身的灰尘,像只偷嘴被抓的小兽。
“你怎么还没走?”他伸手扶住她的腰,指尖触到她红衣下的温热,像握住了团小火苗。她的腰很细,隔着衣料能感受到肌肤的柔软,他的指尖像被烫到般缩了缩,却又舍不得松开。
阿九揉着屁股坐起来,尾巴尖(藏在裙摆下)勾住他的砚台:“本狐睡不着,来看看你是不是又在偷偷啃干饼。”她的鼻子动了动,忽然凑到他颈窝闻了闻,鼻尖的温度烫得他脖子发麻,“你身上有别的女人的香味!”
公孙策无奈地弹她的额头:“方才去查案,见过礼部侍郎的千金。”他想起那女子递茶时故意碰到他手背的动作,眉头皱了皱,心里竟有些烦躁,“怎么,又要吃醋?”
“谁吃醋了!”她抢过他的笔往砚台里戳,墨汁溅了他一脸,“本狐只是提醒你,人类的女子最会骗人!尤其是那些画着浓妆的!”话虽如此,她的眼眶却红了,想起那女子珠翠环绕的样子,再看看自己沾着灰尘的裙摆,忽然觉得有些委屈。
他望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忽然伸手,用指腹擦去她鼻尖的墨点。指尖的触感柔软温热,她像被烫到般往后缩,却不小心撞翻了砚台。墨汁流到卷宗上,晕染开一片黑,正好盖住了“柳氏余党”四个字。
“你呀。”他抽了张宣纸替她擦手,忽然发现她的指尖缠着圈细红绳,与他手腕上的是同一种料子,绳尾也坠着颗小小的桃木珠,只是比他的那颗更圆润些——显然是特意挑过的。“这是……”
“捡的!”她把手背到身后,耳尖红得像灯笼,“路上捡的,看着好玩就戴上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却骗不过他的耳朵。他想起白日里老丈说“这红绳一共就两根”,心口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得发胀。
烛火突然“噼啪”爆了声,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叠成模糊的一团。公孙策低头继续写案牍,笔尖却在“凶手特征”处顿了顿,落下个浅浅的墨点,像颗没说出口的心事。阿九蹲在他膝头,偷偷用尾巴尖勾他的手腕,红绳与红绳缠在一起,像两个分不开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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