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的我总以为，所有热爱故弄玄虚的人都爱讲故事。
拜托，在这个人人都自顾不暇的年代，别人的故事根本一文不值。
我曾经嗤之以鼻地想，这些“施舍”别人自己故事的人不可谓不傲慢，反正我永远不会正中他们下怀……
直到，我也慢慢拥有了自己的故事。
原来，那些讲故事的人并非“施舍”，相反，他们在乞讨。
在这个冷漠的、疯狂而多变的时代，大多数时候，当你诉说自己的苦痛，招致的却是各式各样的冷嘲热讽。所以越来越多人将心门紧闭，越来越多人选择对旁者的苦难视而不见。
所以，当你到了我的年纪，你还会认为讲故事的人傲慢吗？
讲故事的愚人们，他们在混沌中手捧一颗宝石，寄希望于下一个前来的不是强盗，而是真心。
如今我也变成这些愚人之一。我匍匐在地，祈求善良的人肯施舍几分钟，听我讲完自己的故事。
印象里，我第一次见到康，是在五岁那年的冬至晚宴上。
那天傍晚，他站在时钟大厅中央，披着一身不合时宜的复古军装。我父亲向他敬礼，我母亲将我拉到一旁，悄声叮嘱我，以后见到这个人要用敬语。
听说早在几百年前，我们家族就在为他效力了。
我不太明白这些，虽然时间转换这门技术早就流通开了，可也从来没见过有人能活那么久。如果真像我母亲所说，康认识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他岂不该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花胡子老头？
而不是我面前这个，看上去年轻的、幽默风趣的家伙。虽然他眉眼的确很锋利，但他神色挺温和的。因为，他在冲我笑。
所以，当他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立马将家长们告诫的诸如“他很危险”云云抛诸脑后。
“瞧啊，这不是奥冉家的小主人吗？”康俯下身来，摸着我的脑袋问，“你叫什么名字？”
“你可以叫我小景。”我回答得很响亮。
随之而来的，是我母亲在我后背上更响亮的一抽，“说正名！”
我只好不情不愿地压低声音：“我叫阿南塔。时主先生，很高兴见到您。”
康，也就是我们家族尊崇的时主先生，看着我开怀大笑起来：“小景？我也更喜欢这个名字。”
在母亲担忧的眼神中——那时候的我还看不懂她的担忧——我骄傲地挺起胸脯。
康看着我的眼睛，微笑着说：“你以后会知道，维系和平的，不是希望，是牺牲。”
这真是个独特的说法，我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大人。
随着年岁增长，康几乎成为了我在世上最亲近的存在。
尽管家族宗亲们再三告诫我，他是征服者、是魔王、是暴君……拜托，哪有那么夸张？他待我那么好。
于是，他慢慢从我口中的“时主先生”，变为我最信任的“时叔”。
童年时期，他给我讲多重宇宙的故事，带我在时间裂隙里玩捉迷藏；少年时期，他带我参观时流走廊，一起在熔钟星系上空修复濒临坍塌的纪年塔；还有成年之后……
成年之后不太一样。
在我距我成年礼还有三天的清晨，我父亲传来阵亡的消息。
第六纪元81年冬日，据说，我父亲于“时间审判厅”中引爆一颗时域毁灭装置，终结一个将导致TVA提前诞生的分支宇宙，英勇就义。
我很痛苦。虽然奥冉家是掌握时间科技的贵族，虽然我们都有能力永久延续生命，但从来没有人真正选择永生——每个奥冉都能在成年之后，渐渐得知自己死亡的日期，但没有人选择去逃避它。
母亲说，奥冉家每一个族人的死亡，都是一次主动献祭，以维持时间结构的稳定。否则，整个时间结构会崩坏。
“——我就是不懂！”葬礼之后的一个月，我都闷闷不乐，直到时叔终于从百忙之中抽身来看我，我才终于重新找回交流的**，“他们只是看到了自己人生的终点，就心甘情愿地赴死，为什么他们不肯去试着挣脱自己的命运？”
“他们不是不肯反抗。”康向我解释，“他们早就看见了无数次未来，无论反抗还是逃离，都导致更深层次的时间结构塌陷。”
“那就让它塌了啊！”眼泪在我脸颊上淌着，我失态地大哭大叫，“时间结构真就有那么重要？我父亲为了维护他，放弃我。他赴死之前，甚至都不肯告诉我！到底是谁建立了这样的时间结构？我这就去杀了他！——”
还没等康回复我，这场谈话就以母亲红着眼冲进房间，狠狠掴了我一掌而告终。
“从今以后，你和奥冉家再没半点干系！你给我滚！永远……别再回来。”
这是我母亲此生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她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秒，还没等她对下属施令，我就先一步转身离开。
在看她的最后一眼里，我饱含憎意。她的掌印还留在我脸颊上发烫，我想不通她究竟为何如此狠心——我灰头土脸地被家族扫地出门，在纽约星城里流浪。
流浪的第三日，我听闻了她在家中暴毙的消息。
他们说是心脏病，我不信。
我突然意识到，有一双无形的手，一直从更高处牵动我们。
我很懊悔，我没能听懂母亲的讯号，甚至没有机会与她道别。无数次午夜梦回，我的大脑都在回放临别时她脸上的表情，然后我会惊醒——
我想，我永远无法正视这段回忆。我爱她，我想她。
她让我永远别回去，我就真的没回去。
我去了中国，北京。
为什么选择北京？至少在那里，没人像纽约人一样在乎时间，也不需要家族姓氏的生存方式。
其实奥冉家族的血脉最初就是来自中国，可惜从我曾祖父那代起，就已经彻底与这片故土断了联系。如此说来，我这次也并非离乡，恰恰相反，我将它视作寻根。
我很快学会了汉语，也很快摒弃了自己曾经无人不晓的正名——阿南塔——他在我被母亲驱逐出家门那天就死了。
我在东四老胡同群改建的手工业区找到落脚点，靠维修古董时测装置维生——对奥冉家的人来说，这些技艺一点都不难。没过几年，我就以手法快而精准在业内小具名气，人们都尊敬地管我叫“景先生”。
我也渐渐适应了这座与纽约大相径庭的城市：紫禁城上镶嵌着脉动的光纤管道，长安街数百米的立体城市簇拥而立，空中悬浮的磁轨则是沿着古城墙遗址而建的，那座长城距今为止已有三千年历史——三千年！太久了，连时叔的寿命都没有那么久吧。
是啊，时叔，我好久没见到他……我依然想念他。
彼时的我失去父母双亲，康便成为我在世上唯一惦念的亲人。我多希望此生此世能有机会和他重逢，可我惧怕着母亲临终前的恐惧，忌惮着那双操纵我们家族命运的、无形的手。我不敢靠近纽约。
时叔，我从未想过，那双手其实是你。
再次见面，是在西直门的一间展厅里——那是一次为高阶时间工程师举办的闭门沙龙。
我站在人群里，正专注研究着展柜里一颗原石晶体。忽然有一个声音凑过来，笑着说：
“你也觉得它在震动，对吧？其他人都看不出来。”
我回过头，表情从诧异转变为惊喜：“时叔！”
康身穿深蓝披风，手持折扇，脸上依然挂着那种不容置疑的自信：“你长大了，我亲爱的阿南塔。”
我与他紧紧拥抱，然后指着那块晶体，很不屑地说：“它的时间向量不稳定，像个溃逃的士兵。”
“不像士兵，更像个叛徒。”康解释道，“它是一块零初晶石，形成于宇宙最初的量子混沌时期，那时候还没有稳定的时间结构，所以在它内部，时间是静止的，却也是无限的。”
这个说法让我啧啧称奇：所以……它只是看上去不稳定而已？相反，它正在与这里的时间结律同频共振！或者换句话说，它算是整个宇宙里最稳定的东西？”
“不错，所以我才说，它是个叛徒。”康的嘴角依然上扬着，笑意却早已退出眼底，“这种违反时间结构的东西不该存在在三维世界，而是应该被消灭、清除。”
“拜托，时叔，”我笑着拍拍他的肩，“一块石头而已，何必对它那么严格？依我看，它最好的归宿就是现在这样，和一堆古董并排躺在展柜里。”
康偏了偏脑袋，看着我搭在他肩头的手。
我这才注意到，那只手在颤抖。
……我在害怕。
这似乎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意识到，“时叔”也许只是一个假象。
别忘了，长辈们的叮嘱再度萦绕在我耳畔，他是那个暴虐的、极端的、杀人如麻的征服者康。
我愣了两秒，缩回我的手。
康看着我的眼睛，忽然又挂上我熟悉的、和煦的微笑：“在北京潇洒了这么多年，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回纽约？”
我的心剧烈地跳着，第一次对他撒了谎。
我装作纨绔子弟的模样，冷哼一声：“这由不得我。当初我母亲把我驱逐出家族的时候，可是铁了心让我永远都别回去。”
康：“你该知道她说的是气话吧？况且，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如今你舅舅们接管家族事务，我每次见到他们，他们都说很想你。”
他在说谎。
我的舅舅们从来没主动找过我——他们同我母亲一条心，只盼着我早早逃离，永远不要回去——又怎么可能跟别人主动提起我？
一滴冷汗从我额头滑落。我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被康发现端倪，只硬着头皮把戏演完：“叫他们都滚开！我现在比以前自在多了，才不回去挨那帮人冷眼。时叔，你可千万别告诉他们我在这儿，否则……我今晚就搬家！”
“放心吧，小子，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可以相信我。”康像我小时候那样，慈爱地摸摸我的头，“我还有些事要处理，过些年再来看你。到时候，你可得带我好好转转。”
“……一言为定。”
嘴上一言为定的是我，心里担惊受怕的也是我。
和康分别后，我返回住所，脑里终日回想着那日我们的对话，很快就生了一场大病。
连续不断的高烧发作，我每天卧床不起，做了很多混乱的、没头没尾的噩梦。
印象最深的一个梦是黑白色的——
我梦见无边的黑暗里，我手捧一把亮白的利刃，毫不犹豫地插进我的心。
梦里，我没有死。漆黑的浓稠的鲜血里，我从心脏里剖出某个东西，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
我定睛看去。掌心里的，竟是那日与康所见如出一辙的晶石。
我惊醒，天旋地转之间，猛然发觉自己的世界只剩黑白。
色彩全部从我的视界里抽离而去。
我才意识到，那不是梦，而是每个家族长者都曾对我提起过、先前他们每个人都经历过的色彩预感。
在这一刻真正发生之前，我曾无数次地抗拒过、不安过、企盼过、恐惧过……
而从这一刻来临之际起，曾经那些心绪并没有消失。但神奇的是，我和所有的族人一样，接受了自己即将奔赴的命运。
在我看不见颜色的这天，我正式成长为奥冉家族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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