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好以后,我不再像先前那般乐观。
毕竟,当你都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却仍要经历它……相信我,一次两次还好,长此以往,这些琐碎的预感会让你对未来感到彻底无力。
甚至,想要寻死。
我不知道奥冉家之前的族人都是如何抵抗这种心情的。怪不得,从我有记忆以来,几乎没有长辈发生过什么争辩,大家都和和气气,像是没有情绪。
当童年的我在长辈面前大哭大闹时,他们总会用一种疼爱的、怜惜的目光看着我,就好像在与遥远的、某些早已在他们身上逝去的东西回溯。
如今的我终于明白这些,却再也无法与他们相见——在我经年累月积少成多的色彩预感里,没有任何一条是我与长辈重逢。
我知道,我的出现只会给奥冉家族带来灾祸,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去找他们。
可在这个光怪陆离的、疯狂变化的世界,唯有我的亲人们能理解我所体会到的苦楚。
我意识到,奥冉家族对抗这个危险的世界的唯一方式,就是彼此陪伴。
可我没有这种陪伴。
我想要寻死。
我需要陪伴,需要我的家人,需要亲情……
后来,不算太久也不算太近的一段时间过去之后,我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获得了亲情。
当然,仍旧是在色彩预感里。
第一次看到小末,我正坐在一列驶向北京近郊的磁悬浮列车上。天色灰白,城市天际线上满是密集的高楼和闪烁的全息广告——它们在我眼中是千篇一律的黑白光污染,我花费了好多年才习惯了这种视觉疲劳。
忽然,一阵熟悉的眩晕从后颈蔓延到指尖,我知道——那是色彩预感的征兆。
下一瞬,我的世界被一抹抹柔和的色调刺破——
一只小小的手,胖乎乎的,正紧紧抓着我的食指。
我盯着她那双与我、与我母亲、与我祖母都极其相似的黑色眼睛,发现那双眼睛里盈满了依赖与喜悦。
虽然色彩预感顾名思义,只是通过视觉预知未来,可我发誓,在那一天,我真的嗅到一股小婴儿身上独有的、类似于栀子花的甜香。
“爸,爸……”她盯着我,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
“——Holy **!”我诧异地看着她,惊恐地把她丢出去。
画面骤然结束。
列车鸣笛,空气重新陷入冷白与灰暗。
我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气喘吁吁,周围人都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我。
我会有个女儿,她刚才叫我爸爸。
可我怎么会有个女儿?我甚至没有妻子。
但我怎么会有妻子?我是独身主义。
就算真的有了妻子,我也不喜欢小孩。
是的,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不喜欢小孩!我也不要有一个女儿!
可色彩预感并没有因我的意念而停下。
她一次次出现在我的生活缝隙:吃饭时、会议间、甚至在睡梦里……我渐渐熟悉起她身上的一切——笑起来两侧的小虎牙,抱我脖子时候的力道,最喜欢的草莓味冰激凌,独自睡觉时候最喜欢的姿势……
某次色彩预感里,她不知因为什么大哭,我抱着她,让她轻轻倚在我的肩头入睡。后来她真的睡着了,我听着她浅浅的呼吸,感到无比沉重又无比清醒。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提醒自己,她不存在。
可我就是能感知到她的存在。她脸颊贴着我皮肤的温度、她的鼾声、软软的重量……我已经将她视为我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这种感觉很糟糕。我感觉胸口发紧,眼泪莫名其妙地落下来,直到色彩预感早就褪去,我发觉自己跪在冰冷的地上。黑白世界里,我的手臂半举在空中,一条手臂轻轻环绕着,只不过那里是空的。
“……我的,小末。”
这是第一次,我用肯定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
奥冉家族的宗亲们,你们一定会替我骄傲吧。我接受我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我不再想要寻死,只因为新的意义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她叫景末,出生在1999年6月9日,一个人类历史上最和平安宁的时代——没有纵横交错的悬浮车,没有铺天盖地的立体投影,也没有31世纪的无望与迷茫。
那个,万里长城的历史只有两千年的时代。
我从未去过那个时代,可每次在色彩预感里与她接触,我都感到自己真实身处在那个时代。
一栋普通的21世纪郊区小屋,木质栏杆,阳光下略微泛黄的草坪,空气里有青草味和邻居烧烤的香味。远处有老旧的石油汽车经过,轮胎碾过沥青材质的石子路,发出独特的声响。小末就在那里等着我。
她慢慢长大,从襁褓里的婴儿长成喜欢穿连衣裙的小女孩,每次她看见我,都笑得很亮:“景初同志!”
噢,原来在21世纪,我会叫这个名字。
我笨拙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头闻到洗发水和阳光烘晒过的棉布的味道,而不是充斥在整个31世纪的、消毒液般的无菌气息。
老天啊,我已经搞不清我究竟属于哪个时代了——现实是死气沉沉的黑白,色彩预感则是泛着柔光的流光溢彩……论谁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吧,我猜?
色彩预感里,我迷茫地站着,然后,在下一个瞬间,一口鲜血从我的喉咙深处涌了上来。
我连忙捂住嘴,不想让年幼的女儿看到这一幕。可她还是看到了。几滴血落在草地上,触目惊心。
我听见她的啼哭。不,小末,不要哭!我没事,我还活着,我还……
世界天旋地转,我一头栽倒在草坪里。
我很好奇,奥冉的族人们,在拥有“先知”的能力之后,到底过了多久才预知到自己死亡的日期?
如果他们都和我一样,在自己还是青年的时候,就亲眼目睹自己濒死时最狼狈凄惨的模样,那未免也太可怜了。
我努力不让自己陷入自怜情绪里。
可生命尽头,终日在科技水平落后的病房里度过,每天抽血吃药化验,看着全世界最爱的人在自己面前流干了眼泪,变得简直和我一样形销骨立——这种滋味实在别提有多难熬。
小末太懂事了,我总希望她不要那么懂事,否则,她所要承受的痛苦就不仅仅是她自己的那么简单,还会包括我的,以及梦茹的。
梦茹是我的妻子。
我承认,我将成为一个好父亲,但绝不是一个好丈夫。
我自知对梦茹亏欠到无法弥补的地步。
在得知自己未来会在21世纪拥有一段人生、以及一个女儿之后,我费了很大力气,在色彩预感里寻找那位奥冉夫人。
如果你对此一头雾水,请容我解释一下这其中的逻辑——
奥冉家族是母系氏族。在这一整个庞大的、被所有外人仰望且惧怕的家族里,唯独女性才是时间的宠儿。她们能踏进过去,也能走向未来,在浩瀚的千百年进化的时间里,始终是奥冉的女子才能够承载这种力量。
于是,几百年来,每个奥冉的婚姻都在族中完成,以确保那份能力不被稀释。
我本应也是如此,娶一位有相同血脉的伴侣,生下同样能穿越时空的继承者。
若非如此,如不是借助我未来夫人的能力,我又怎么会穿越到21世纪?
可事实终归难以预料,甚至扑朔迷离。
从血脉上看,梦茹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子,出生在20世纪末期,一个全然不同的千年交替的扉页上,人人都充满信念与希望的年代。
那真是个很不错的年代,孕育了她这样善良纯粹的人。
我再也没从其他地方遇到像她这般的人。
我抵达20世纪的那天,身上穿着一件格格不入的黑西装,头戴墨镜,口袋里揣着几枚毫无价值的时间币。对整个时代,我几乎一无所知:没有家,没有身份记录,连最简单的信用卡都没有……
我给那时候的自己的定义是一个奇装异服的流浪汉。但相信我,千禧年前后的魅力就在于,它太过包罗万象。
我走在20世纪末的北京街头,所到之处,行人们总向我投来好奇但赞赏的目光。
路上,我偶遇几个染着彩色爆炸头的少年少女,他们问我是不是男模,还没等我回答,就很自来熟地跟我勾肩搭背,请我吃冰棍。
我只能继续感慨:我爱这个时代!
梦茹就是在那天出现的。
她和几个女大学生穿着短裙、扎着马尾,青春洋溢地从我身边路过。
我蹲在街边,嘴里还衔着冰棍,在人群中和她对视的第一眼,立刻认出了她。
我的心剧烈跳着,兴奋地直接跳了起来!是她!我孩子的母亲!
女生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即将到来的晚餐和学校里的八卦,留给我一串姣好的背影。
而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拦在她们面前。
我看见她们好奇又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彼此戳戳弄弄,意识到好戏即将登场。
在那一串目光里,我锁定了梦茹的眼睛,很激动地说:“你能不能做我女朋友?”
一阵纷杂的起哄声里,我在那双娇嗔的眼睛里窥到了爱意。她以为那是偶然,而我清楚地知道,那不是。我打着爱情的幌子,将她一把拽进我的宿命里。
像一列高速列车,终于驶入正轨,高昂地疾驰。那晚,我们谁也没停下。
宾馆房间里,房卡被随手丢在地上,黑暗中,她背靠着门,指尖攀住我的脖颈,面带挑衅地回应着我的索吻。
我的理智像被烧成灰烬,兴奋到快要失控,我顾不上她放肆咬我肩膀时候的痛觉,抱着她,跌跌撞撞从玄关走向床榻。
她在喘息,我在发抖,每一次裹着汗水的呼吸,我都觉得我比前一秒的自己更加真实地活着。我终于正式步入正轨,而她一步步陷进我刻意营造的爱情。
那之后的日子里,我们的亲密没有间隙。
我们租下一间小房子,离她的大学城不远,这期间,那种鲜活的、猛烈的、毫无保留的爱意,像潮水一次次把我们卷进去。
一个月后,她怀孕了。三个月后,我攒够了钱,为我们举行了婚礼。再过了三个月,她从学校毕业。然后又是三个月,凌晨的产房里,伴随一声啼哭,我终于得以见到我梦寐以求的人。
小末的眼睛还没完全睁开,我抱着她,手心出汗,甚至忘了呼吸。
梦茹说:“你别愣着了,快让我抱抱她。”
我抬起头,看见病床上的她——我的太太,脸色苍白,却洋溢着幸福的、满足的微笑。那一刻我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我从头到尾都在骗她: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所有身份都是我伪造的;当初我之所以对她发起猛烈进攻,并非她以为的一见钟情;同居的这快一年里,我每天对她热情洋溢,以至于她的朋友们都调侃她找了个不折不扣的恋爱脑,只有我知道,生性冷漠才是我的底色……
梦茹亲了亲小末的脸,冲我不满地啧了一声:“表情那么严肃,你想什么呢?”
我看着她,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决心,说道:“我会尽我所能,让你和小末过上最好的生活。”
我又撒了一个谎。
在这场对话发生的前一夜,我刚刚呕过一次血。
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但我不准备告诉任何人。
在生命彻底终结之前,我还有整整六年半时间,去亲身见证小末长大——在我漫长的、无滋无味的生命里,这是我最盼望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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