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格外冷，连武励都穿上了新棉花蓄的大袄，有些体态臃肿，再加上冻得紫黑的脸，神态严肃地站在周家祠堂门口，活像个阎罗。
他一脸凶神恶煞不是为了守门，而是心里紧张担忧。周泠被周载天叫进去一个多小时了，隔着一层不严实的木门，竟听不见屋里有任何动静。
谁能想到，纵横驰骋傲睨万物于颂城、南方、西山的周家大当家，此刻已经在这小茅草屋里跪了一个多小时了。
周载天先是在侧室打了半天拳，又回主座不紧不慢地饮下一杯茶，这才放下茶杯，用极其冲淡平和的语气说道：“你爹知道了你拿下西山群矿，抗击运河区疫病的事了，他很是高兴啊，今早都听见在院子里哼歌呢。”
周泠暗暗攥紧拳头一言不发，将头垂得更低，一副谦卑样。
“阿泠，你是周家大当家，对内咱这是向祖宗汇报，对外可不能被别人压了气势。就凭我周家如今的势力，就算是胡仁敢瞪瞪眼也照样收拾了他，我老头子也得靠你颐养天年了啊。”
“阿泠不敢。阿泠的一切都是爷爷给的，周家的一切都是爷爷的。”周泠面无表情，眼睛看着地砖，仿佛这句话本就是理所应当。她早就不会拼命讨周载天欢心，然后愚蠢地问周载天什么时候能把她爹放出来了。那没用，她得让周载天放松警惕，然后猛地咬住他的脖子……
趁着周载天满意地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周泠抬眼，如毒蛇般直直地盯着上座的人。
“不过树敌太多也不好，你四姑家总归要安抚，毛子的报复也得警惕。说道底咱是正经的大家族，也得学学赵家，要相亲相爱团结一心才能成事。”
一听见老爷子提到赵家，还要学习什么相亲相爱，周泠不禁微皱起了眉。当年老爷子利用她夺权的时候可没想过什么血浓于水，现在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爷爷放心，补偿金已经给四姑送去了，西山暂时先封土不动，避避风头，随时有我们的人监管。”
周载天点点头，却仍然没让周泠起来。
老爷子面上好似纠结半天，才话里有话道：“按道理你的感情私事爷爷不该管，但在其位尽其责，上不了台面的，就给我好好藏着，别拿出来丢人现眼。”
周泠瞳孔一缩，控制着自己没抬眼瞪那个说她“丢人现眼”的人。
感情私事？星月阁那些男男女女就是走个过场，与乔三爷的绯闻也都是津津乐道，那就只有……想到这，周泠生了层冷汗，拳头攥得更紧了。她不知道周载天查到了什么地步，但乔婉总归是被盯上了。只有周载天一方在盯着乔婉么……周泠不敢再想下去了。
自沦为周载天的棋子以来，周泠第一次起了杀心。
该摆的排面摆完，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周载天让周泠给列祖列宗磕了九个头后放她走了。
周泠硬撑着又麻又僵的双腿走了出来，武励立马跟上。周泠吩咐道：“派几个可信的身手好的人随时盯紧大宅，周载天有任何动静我都要知道。”
武励正想说后半句的任务有些艰难，但看到周泠一脸的杀气也不敢自讨苦吃，应下后便去点人了。
周泠跺了跺发麻的脚，眼神撇过冻得发紫的指甲，心里更是烦闷，揣着兜离开了大宅。
接下来的几天里，大宅都没什么动静。周载天的江山跟刘备的一样，都是哭出来的，可能是他觉得上次的思想教育比较成功，这年能顺心顺意地过去。
在这多事之秋里，谁都盼望着能顺心顺意地过年关。
一过小年，好像一切的明争暗斗都被掩埋在了大雪之下，紧张的时局关系被暂时封存。颂城里依旧一片祥和，踩着松软的雪被，各家各户都备好了年货和爆竹，挂上了大红灯笼。
今年是跌宕起伏的一年，飞云醉里走了许多人，也来了许多人。大年三十这天下午，难得医馆清空，乔婉和潘益之赶紧收拾东西关门，打算回飞云醉帮忙准备年夜饭。
关上的大门被打开，一人挟着风雪进来，又解开大衣扣子，将在吧台里算账的潘益之抱了个满怀。
潘益之惊喜地回头抱住吴延年的腰，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飞云醉见吗？”
吴延年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子，宠溺地说道：“接夫人下班，不可以吗？”
潘益之气得嘟了嘟嘴：“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自觉，不行不行，你这罗曼蒂克时效性太短，以后你每天都得来接我下班。”
“好，以后每天都来接夫人下班。”
在潘益之看不到的地方，吴延年的眼神暗了暗。
街上满是卖烟花爆竹糖葫芦虎头帽各种小玩意的小贩，也都打算最低价处理了回家过年。哪怕在这之前已经买了不少，乔婉依旧管不住自己又买了一大堆。大小姐倒是轻快，吴延年和潘益之在后头一人抱了好几大箱。
回到飞云醉，乔知在写春联，四张对起来的梨花木桌子上层层叠叠着喜庆的红纸。三人到的时候乔知刚搁下笔，正吩咐秦杰给一些人家去送春联。
乔知一转头就看见乔婉买的成山的小玩意，刚皱起眉，还没来得及批斗一番，吴延年问道：“无文兄，子兴还没回来吗？”
“哦，他说回赵府准备准备，晚上装个病，年夜饭前溜回来。”乔知话里还挺兴奋，赵老太爷的宝贝孙子就这么被自己撬走了能不兴奋么。
吴延年点点头：“我也还有点事得回帅府处理一下，过年人少不安全，我心里不踏实，该藏好的再回去检查一遍，小心为上嘛。”又揽过潘益之的肩，说：“在我回来之前，我家小潘就请三爷多关照了。”说完竟还严肃地向乔知作了个揖。
“这是做什么？”乔知倒也习惯了吴延年和赵启一样奇奇怪怪的脑回路，赶紧笑着扶了扶吴延年的手肘。
“噫我又不是小孩子。”潘益之嫌弃道。
吴延年也不怕有人在场，伸手摸了摸潘益之的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照这种换算，三个小时不见那就是隔了一百三十多天，这还不够长吗？”
潘益之故作深沉地想了想，又专业地点了点头，傲娇地说：“勉强四分之三的法兰西吧！”
几乎是一秒破功，吴延年悲惨地哭诉道：“啊？我想破了脑袋才四分之三？大过年的行行好，给个满分行不行？”
“等你晚上回来再说。”
“拉钩。”吴延年伸出小指，平淡地说，“说好了，等我回来了，可得给个满分。”
“诶呀看你表现！”潘益之见周围全是人实在不好意思，胡乱伸出小拇指碰了碰就缩回去了。
晚上七点，外头的灯笼都点了起来，红彤彤的一片，映得雪地都暖洋洋的，飞雪也如花瓣般挥舞着，远处近处，到处都是爆竹声的叠加。
邢朝阳紧紧地捂着邢暮雨的耳朵，姐妹两个均穿着雪白色的中式小袄趴在窗边。烟火之壮观醉了每一个眼中点起光亮的人，邢暮雨的脸上难得浮现笑容。
秦杰跟着周泠和乔婉在院子里放烟花，三个人你追我赶的，周老大痞的不行，在小孩子看不到的地方占足了便宜。
屋里，王匡和武励因为贪酒早就呼呼大睡，郭鸿苏堇秦昭和杨晔正在包水饺，旁边站着被嫌弃驱赶的乔知，他只能去找潘益之聊天。
“哎，有的时候真挺羡慕周大当家的，想什么时候放假就什么时候放假。”潘益之托着脸感慨道。
乔知倒了两杯冬品，递给潘益之一杯：“可别羡慕她，整天操心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烦心事，哪有开家小医馆自在。”
“也是。”潘益之接过酒杯小心闻了闻，“真香。吴延年和赵子兴怎么还不回来啊，饿死了。”
乔知看着蔫在桌子上的潘益之越发觉得好笑，最开始认识的时候，潘益之一副乖巧安静的模样，时间长了才发现，他的小孩子心性不输乔婉，是难得的天真。
晚八点半，赵启终于在赵家开宴到一半时溜了出来，潘益之明显失落，主动提出不等吴延年了，因为顾及到还有邢暮雨和秦杰两个小孩，大家也只好开席。
有的人其乐融融地一起辞旧迎新，跨入新年；有的人随冰雪升华，千古不朽。
两坛准备来拼酒的冬品，一坛辛辣入肚，一坛浸入黄土。
那四分之一的法兰西终究添在了来世。
吴延年的尸体是在大年初三被通知认领的。
当初对外宣称吴延年是赵启南下的救命恩人，家里是没人的，赵启没敢告诉潘益之这个噩耗，独自穿戴好一身军装跨进帅府的大门。
天气也是奇怪，下了四五天的大雪在今早突然全化掉了，却没有太阳，一切都湿漉漉的，门口那对大石狮子从里到外都发着黑灰色，显得格外阴森。
赵启的脚印一直续到停尸房。他回头看看那由远及近的一连串孤独的脚印，迟钝地眨了眨眼，还是觉得有些不现实。吴延年死了，他最好的兄弟，最亲的战友，死了。
赵启进门，抬头看了一眼，先是一愣，随即转身扶着门框哇哇干呕起来。床上的尸体连白布都没盖，散乱的头发，青紫色的脸，被子弹打得血肉模糊的胸膛，毫无保留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杂乱的冷汗勉强掩护住他脆弱的泪水，他深呼几口气，擦了擦嘴，站直，一道冷光射到领路人身上：“不该给我个解释么。”
领路的不是停尸房的人，而是督察部的二把手孙钰，是吴延年费尽心思策划过来的人。
“我真没办法……年三十晚上守卫空虚，他潜入胡参领办公室盗取机密文件，被胡参领当场击毙。”他无力地长叹了口气，“谁都明白这是胡德设下陷阱故意为之，可偏偏人证物证聚在，在场的都看到了，被胡德击毙的盗贼是小吴……”
“物证呢？”赵启努力看向床上躺着的那人的脸，平静地问道。
孙钰苦笑道：“就是份转职证明，胡德说自己预料到会有人觊觎机密，早就掉包了。”
赵启舔了舔干裂冰凉的嘴唇，越发的气急败坏。
年前吴延年告诉他打听到了胡德手里有倒卖人口的证据，他肯定是为了这事冒险的，但没想到这竟是胡德的局。他们暴露了？从什么时候被盯上的？队伍里有内鬼？
“孙大哥，排查内鬼，拜托了。”
“现在不能再有大动作了！”孙钰见赵启一脸丢了魂的样，着急地压着声音喊道，“小吴被定性为间谍，他又是你的副官，现在还没限制你的行动已经不错了。万一这就是胡德给咱的下马威呢？”
赵启不敢去接孙钰的眼神，他赶紧逃开，拼命压着眼底的泪说：“他家里人还等着呢，我得带他回去了。”
他得先把吴延年收拾地风风光光的才敢交给潘益之，仿佛这样才能勉强宽慰下自责的心。乔知也一言不发，只是打来一盆盆热水，陪着他为吴延年擦干净身上。
冰凉的毛巾泡入热水，但赵启已经感觉不到温度了，他的手一直都发着抖，使不上一点力气。
“怪我，都怪我，他是为了我才留下的，他不该死在异乡。”赵启坐在吴延年的遗体旁，沮丧地将头垂的很低很低。
乔知走过去抱住他，一个劲地摇头：“你没有逼迫他，他是个成年人，任何决定都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而且，他跟你的心是一样的，都希望学成归来拯救我们的家园，既然走出了这一步，也该承受住所有可能发生的残酷。”
“我知道，可我就是没法不怪自己……”赵启攥紧了乔知后腰的衣服，趴在他身上嚎啕大哭，像个闯祸了的小孩一样无助。
也不知就这样待了多久，赵启竟然发高烧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乔知只能叫了秦昭先送他回屋休息，又回来整理吴延年的遗容，他得替赵启亲手完成这件事情。
当一个巴掌大的金色豹印从吴延年血肉模糊的腹部拿出来的时候，两人均是一惊。被乔媛偷走丢失的大印怎会出现在胡德的办公室，又被吴延年盗了出来？
吴延年肯定已经被胡德的人搜过身了，他不惜将这东西藏入伤口带出，肯定是要告诉他们胡德与乔家有某种联系。
乔知摩挲着那印上有些模糊的“乔”字，在心里道了声谢，转身问道：“阿昭，乔媛认识胡德么？”
“不可能啊，乔媛一直被养在深闺，接触不到外头的人，而且别说乔媛，她爹也够不上胡德。”
当初调查乔媛之死时，秦昭几乎查遍了所有跟乔七家有联系的地方，能确信与军统无关。
“而且如果金印真的是乔媛或者七叔给胡德的，胡德自然有能力罩着他们，七叔干嘛要再认罪呢。”
乔知点了点头：“这中间肯定还有人，与胡德有合作，还能威胁乔七的人。”
既然能抓住乔七的把柄，自然就要先看乔家了，而乔家大多酒囊饭袋，敢有这种野心还别别扭扭的人除了乔延还有谁？
想到这，乔知问：“乔延最近有什么动作么？”
“没，挺安分的。”秦昭回答到。
赵启睡得并不安分，他紧紧地攥着枕头的一角，滚烫的呼吸随着胸膛的大起大伏而涌出，嘴里还不知念着什么。乔知将被他甩到一边的毛巾捡起，又把他的胳膊塞回被子里，便坐在床头看着赵启的脸发愣。
这会不会也是他俩最后的结局呢？
有些选择不可避免。
乔知自嘲地笑了笑，或许有一天他死在赵启怀里，总能被记挂着一辈子。
他舍不得叫醒赵启，让赵启以这种精神状态去面对潘益之实在太残忍了，可这事他替不了，再痛再难，这最后一程都得由赵启和潘益之陪着。
“我做了个梦，梦见延年站的离我好远，满身都是伤口，却冲着我笑。”赵启仰靠在乔知身上，用手捂着眼。
乔知叹了口气，将茶杯送到赵启嘴前：“先把药吃了。”
赵启也不知是和谁赌气，将嘴抿得更紧了。
乔知冷着脸将杯子扔回桌子，身子倒没移开，但语气一点也不客气：“赵子兴，有本事你发烧烧死自己跟他继续地府做兄弟啊。不想死就别自虐，给他报仇，给所有流血牺牲的正义之士报仇，带着他们的希望开创一片世道清明！”
赵启顿了顿，坐起身来擦干了泪，自己乖乖地吃了药，又换了身衣服，准备去见潘益之。
潘益之已经红着眼在大堂里坐着了，或许他猜到了接下来将会面对什么。
临出发前，乔知拿出了那块失而复得的小豹金印。
“不是丢了么？”赵启问。
“延年从胡德办公室里拿出来的，是真的。”乔知有些担忧地望了眼赵启的眼睛，继续说，“我不知道他是被什么机密吸引进去的，但他阴差阳错地找到了这块印，还成功送回了我们的手上。你应该明白从胡德那里找到这个意味着什么。所以，吴延年绝不会白死，我们是幸运的，他也是幸运的。胡德，这笔账一定会找他算，但还需要一个时机。”
也不知这番鼓励的话听没听进去，赵启只有些木讷地垂着眼点了点头。
“我去把小潘叫过来，你们俩自己聊。”说着乔知就要往外走。
赵启神色慌张地连忙拉住他。
“我能陪你一起扛，谁能陪小潘扛？我不能站在这里。”但乔知没有再动，他在等赵启自己放开他。
赵启还是缓缓松开了乔知的手，他深吸一口气，说：“放心吧。”
正月初七，吴延年被埋在了这个他刚刚了解的小城，左邻右舍刻的净是没听说过的名字。
吴延年被冠上间谍的罪名，赵启他们不能发丧，甚至得偷偷来看他。
飞云醉的人，医馆的人，军统的人，一批批的来，一批批的走，只有潘益之从头到尾一直跪在一旁发呆。他那副圆圆的眼镜早不知道落在哪了，露出肿得像大核桃的双眼，皮肤竟比一身丧服更苍白。
“其实你不用跟我回江南的，我家里人都没了……”潘益之平淡地说，“你还欠我四分之一的法兰西，下辈子记得赔给我。”潘益之看着墓碑上黑白的笑脸，也灿烂地笑了，就像当初每个吴延年来接他放学的下午一样。
日薄西山，坟地里只留了潘益之一个人。赵启牵着乔知的手往回走，乔知问他：“四分之一的法兰西是什么？”
“法兰西是每个角落都充满浪漫的国家，除了我们学校以外。那时候大家经常溜出去，他俩谈上恋爱以后，小潘嫌延年太呆不懂浪漫，非得闹着让他多观察多学习。”
说着说着，赵启的动作突然一滞：“遭了！”乔知被牵着的手一紧，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带着往回跑。
天边滚着火烧云，红得仿佛是点燃的血，在一片金色中烧得噼里啪啦作响。
潘益之亲切地望着那云霞，似寻常般问了声“你来了”，银光一闪，毫不留情地划向脖子。
“益之！”赵启看见躺在血泊里抽搐的潘益之，吓得赶紧冲了过去，可医生不会给自己留下一丝退路。
“对不起，我没那么大的抱负……”
人各有志，希望大家能够尊重小吴小潘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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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我先跪为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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