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赵启穿着一身粗糙的丧服坐在审讯室的凳子上,虽说是涉嫌间谍,但毕竟是赵家的少爷,谁都不敢给他上锁。隔着黑漆漆的栅栏,外头坐着的是督察部的头头,旁边还站着孙钰。这督察部的头头虽说官职不如赵启大,却是胡仁一手提拔上来的死脑筋,软硬不吃,逮住证据就依法治罪。
“不知道。”
“不可能,他只是我的救命恩人。”
无论问什么问题,赵启皆是一概否认。他低着头,未打发胶的刘海半遮住眼,在刺眼的白炽灯下辨不出一丝神色。审讯室的外间挤满了督察部的人,他们甚至开始怨恨起赵启来,领导再怎么有错,这待遇也是比他们这些虾兵蟹将好的。孙钰渐渐着急起来,鼻尖都冒出了汗,赵启说让他顺应而为,可在这鸿门宴里僵持了一个多小时,该如何脱身?那胡德说不定就乐呵呵地等着赵启认罪呢!
外头突然传来声音,孙钰如释负重,以为援兵已到,没想到一回头,胡德正大摇大摆地向这走来。
孙钰连忙给赵启递眼神,赵启却丝毫不避着他。
胡德伸手拿过空白的审讯笔录扫了一眼,又满不在乎地扔在桌子上,不耐烦地说:“还撑着呢?人都死了,你说你图什么?有赵家在我们又不能把你怎么样,只要你签字画押,这事就算结了,出来照样当你的官老爷。”
等了半晌,低沉嘶哑的声音从内间传来:“不急,再等等。”
胡德没了耐心,正要发作,外头有人拳打脚踢闹到了门外。
“未经领导批准审讯特级军官,我看谁敢逼供!”
一听见周泠的声音,胡德仿佛是老鼠见了猫,瞳孔猛地一缩,又强压下心里的恐惧,想出门对峙。他就不信,在自己家里头还能被这土匪头子欺负?
可还没给自己壮足了气,就看见自家老爹慌慌张张地跟在周泠屁股后面跑了过来,嘴里还大喊到:“阿泠阿泠!万事好商量啊!”
周家树大招风惹恼了毛子,毛子命胡仁早日斩草除根。他本对吴延年这事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得了援助先除周家再除赵家也不是什么难事,可他没想到,周泠竟然带人闯了帅府,就为救赵启出去!
胡仁撵上周泠的步伐,小心拽了拽她的手腕,贴到耳边说:“人证物证俱在,这罪过是板上钉钉的,不如我们借此去跟赵老太爷做笔交易,你七我三,怎样?”
周泠那双深邃的眼一眯就成了狐狸眼,里头不知道藏了多少精明细算,她友好地笑着说:“刚刚胡叔可是亲口说的自己对此事毫不知情,怎么走了这两步就想出了这种万全之策,胡叔这算盘敲得,让阿泠很是惶恐啊。”
胡仁正打算作出让步,周泠不容打断地继续说道:“既然说有人证物证,我这里还给胡叔带来了个人。”
说罢,一个五花大绑浑身脏兮兮的男人被拽了进来,周围人认了半天,竟是当初逃走了的马庆宏。
胡德瞬间整张脸都僵硬了起来:“这种孬种还留着干什么?”说完便掏枪上膛对准了马庆宏的脑袋。
与此同时,周泠也眼疾手快地将枪口对准了胡德。
这一切发生地莫名其妙,旁观的人都惊得退后了几步,不敢出声。
“哎别冲动,先把枪放下,想杀人灭口也得自己先有命不是?”周泠游戏般调侃道。
这话里的信息太多,胡仁看着自己被扼住喉咙的儿子,结巴地说道:“阿泠啊,一码归一码,等解决了赵家小子的事,胡叔再感谢你把这怂包给抓回来。”
周泠故意调转枪口在胡德身上上下比划了比划,说:“谁说这是两码事了,马庆宏回家后胡德曾找人灭口,还是赵启救了他们一家,没想到马庆宏后来染上了赌瘾,负债累累,胡德这时候又找上他替他还了一大笔钱。马庆宏以前是赵启的副官,结合胡德长官近期的行为来看,他为什么要为马庆宏还债,理由显而易见吧。”
周泠倒也没把话说得那么清楚,但周围人都听明白了,胡德收买马庆宏以此来扳倒赵启。那么由胡德一方给出的人证物证又还有几分可信度呢?
自己儿子被人抓住了把柄,胡仁无话可说,只能宣布证据不足,赵启无罪释放,马庆宏关押下去择日再审。
直到这时,全程没说句话的赵启淡定的从审讯室的凳子上站起来,整理了一下皱的不成样子的丧服,抽了门把手上的铁链自己出来了。
他出来也没对周泠道谢,只像是丢了魂般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周泠身后的小弟们都自觉地给他让了道。
胡德算计了好几个月的心血彻底白费了,他直接破罐破摔,拿枪指向赵启,手却抖个不停,大声嘶吼道:“不准走!都不准走!”
周泠冷笑一声,将原本已经放下的枪对准了胡仁的脑袋,像是随便闹着玩似地冲胡德喊道:“开枪啊,等他俩都死了,你们这大帅府和赵家,咱俩就可以分了。一换一,不亏吧?”
这话气得胡仁脸都要绿了,这是骂他父子俩不忠不义呢!
甭管胡德心里怎么想,周围一堆人看着呢,他不可能舍了老子的性命发这种疯。
临走前周泠还不忘再气胡仁一句:“胡叔啊您这脸都吓绿了,上了年纪可得注意心脏问题,免得心律不齐心志不坚,下次再说出什么和赵家一起瓜分了我周家这类的胡话。”
周泠的人一撤,胡仁无处发泄,回头就给了胡德一巴掌:“愚蠢,愚蠢!”
他本想玩一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没想到胡德这混小子一闹让周赵两家生了情分,鱼钩已经暴露,以后这鱼到底还钓不钓得。
周泠见赵启跟个丧门星似的坐在汽车后座上愣神,心里暗骂了句,坐到了副驾驶上:“去飞云醉。”无论这人有多让人生气,既然答应了乔知,就得给他好好送回去。
赵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飞云醉,怎么被乔知换下的衣服,又怎么被拽上的车。直到“冯记酒家”这有些沧桑的牌匾出现在眼前,他才稍稍回神。
“我没胃口。”说罢,赵启便要扭头走。
乔知拽住他的胳膊,说:“谁说是来吃饭的?我是带你来谢谢人家的。”
赵启不解,还是跟着乔知进去了。
店里小二大老远就认出了乔知,连忙迎了上来,刚问了声好,一看见乔三爷身后跟着的人,脸上的笑容渐渐转成了慌乱。
我滴妈!这都一年了!这俩人咋还一块来的呢?
“阿大,怎么了?”乔知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上楼随意找了个雅座坐下来。
阿大跟在两人的后头,见乔知对这人多加照顾,十分懊恼,真是悔不当初!擦擦冷汗咬咬牙,便趴在乔知耳边告诉了当初赵启来冯记打探乔三爷的消息的事,他不敢隐瞒,从收了厚厚一沓钞票到飞云醉的诡异秘闻,从乔三爷与周家大当家不为人知的关系到赵启吃了一整只茶酥鸭又打包了一只茶酥鸭,事无巨细,全盘交代。
赵启这时也认出了这正是一年前买卖消息的小二,又想到当初打探到的内容,再看看乔知一脸的忍俊不禁,便暂时搁下痛苦,不由得羞愧起来,出声提醒道:“我那时候真不敢相信你就是贵妃……就只能来这打探了……”
乔知饶有趣味地把手垫在下巴上,好奇地问道:“那赵少爷打听到什么了?说给我听听。”
赵启紧闭着嘴摇了摇头,乔知穷追不舍,非得让他复述一遍。
阿大在一旁如坐针毡,这两人怎么看都像是在**啊。这些年飞云醉乔三爷的秘密按照乔知自己的意愿被他绘声绘色地散布了不少,怎么就招惹到这么个人呢?要知道,乔三爷可是比他家掌柜的还要可怕的存在。
阿大紧张地吞了口口水,颤抖地站起来说:“那啥,我去看看掌柜的咋还没来。”
“无文!”一个雄厚的男声从身后传来,赵启回头,只见一穿深栗色马褂的中年男子和蔼地笑着走来,留着胡须,两鬓隐隐有了白发,长相与那山腰上的老冯有个七八分的相像。
这大概就是冯氏的掌柜,冯鹏程了。
赵启还未开口,乔知连忙上前走了几步,尊敬地作了个揖道:“多谢大哥相助,小弟此生没齿难忘。”
冯鹏程赶紧扶他站好,像是受不得似的,半开玩笑地说:“哎呦呦,那胡仁老贼老夫都不怕他,就怕我三弟受委屈啊。这么多年你就开了这么一次口,我这一整楼的人可不任你差遣么。”
“伤都好啦?”冯鹏程拉着乔知左看看右看看,乔知先是一愣,才反应过来说的是西山的那次爆炸,跟个被家长发现秘密的小孩似的,苦笑道:“还是什么都瞒不过大哥,已无碍。”
赵启听得云里雾里的,但也知道这不是该发问的时候,便简单跟冯鹏程打了个招呼。
“冯掌柜好,在下赵启,若不嫌弃喊我子兴就好。”冯记的消息极为流通,他知道不必介绍太多。倒是冯鹏程一脸玩味地打量着他,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冯鹏程点了点头,眯着眼睛说道:“子兴身上的秘密不少呀,老夫不便多猜,但有一事实在是好奇,可否请子兴兄弟解答一二?”
“冯掌柜请讲。”赵启恭敬道。
冯鹏程把手揣进袖子里,有些迷糊地问:“你跟我三弟到底是什么关系?我这三弟啊,骨子里傲的狠,什么都自己担着,从来不麻烦别人,可他肯求我找到马庆宏来救你出来。”冯鹏程说着说着自己都开始惊讶起来。
赵启先是一愣,乔家的联络网已被彻底捣毁,但马庆宏竟然是乔知求冯掌柜抓来的。他谨慎地想了半晌,才回复道:“既然无文喊您一声大哥,那您也是我的大哥。乔无文是赵子兴的一生挚爱。”
见冯鹏程不为所动,赵启继续说道:“因为我的过失让自己身陷囹圄,见兄弟被杀无能为力,还要委屈无文为了救我劳心奔波,但请您相信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我不敢去说什么为无文遮风挡雨不让他吃苦受罪什么的话,因为那不切实际,他有他的骄傲,我也会有我的粗心,但我一定会跟他同甘共苦,同舟共济,无论是锦衣玉食,还是枪林弹雨,只要他想去,都陪他一起捱。”
这话明明是对冯鹏程说的,乔知的心却猛地揪了一下,热泪一个劲儿的在眼眶里打转。自从吴延年和潘益之去世后,赵启就把自己蜷成了个团,拒绝与外界交流,乔知也不去催他,就无微不至地把他护在身后。带赵启来这里本是想告诉他,他还有很多的力量可以依靠,不要慌张,不要迷茫。没想到一回头,竟是这样一番炽热而坚定的告白。
乔知把额头抵在赵启的肩膀上,将感动收了起来。
赵启心中有些忐忑,要是娘家人不同意怎么办?毕竟冯鹏程也是近五十的人了,或许接受不了他们两个的感情。
没想到冯鹏程语出惊人:“你说要是你二哥知道了,会不会气的眉毛都要飞起来啊,哈哈哈。”
“您,您不反对?真的不再考验考验我了?”赵启瞪大了眼睛,觉得这一切很不真实。
冯鹏程笑得鱼尾纹和小胡子都翘了起来,像个老顽童:“反对啥?考验啥?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才是,开心就完了嘛。”
乔知带来了两大坛秋品作为谢礼,冯鹏程眼睛一亮,乐呵呵地锁进了自己的小金库,又招待他俩吃了饭。
赵启的情绪明显恢复了很多,回去的路上总算是把一肚子问号都倒了出来。
“我还是不明白,你是怎么盯上马庆宏的?而且,非他不可吗?”这事在他心里结了个疙瘩,他不愿意乔知为了他违背自己的意愿。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留不下父母打拼下来的东西,护不住把飞云醉当家的兄弟,其实认识到自己的平凡,没什么大不了的。人脉嘛,不用白不用,这地方可比乔家的什么破联络网强大多了。”
“至于马庆宏,从他失联后我就一直在找他,你被问审前我在冯记翻遍了所有有关军统的消息,知道了他跟胡德的勾结。其实放你出来是板上钉钉的事,赵老太爷咳嗽一声就能做到,但是马庆宏已经不可信了,推他出去既能扫除隐患,又能让你得军心。”
乔知在这里运筹帷幄,他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发呆,懊恼,自暴自弃,愧疚之心油然而生。他攥住乔知的手,低声说道:“辛苦了。”
乔知见他状态恢复,总算是松了口气,习惯性地翻了个白眼:“是啊,辛苦,回去给我做饭去!”
赵启在他的额角边轻轻印上一吻:“没问题。不过我还有问题。”
“说。”乔知心情大好,窗外头不断向后走的景色都好像是在跳跃着。
“飞云醉有春夏秋冬四品,夏品最受欢迎,春品其次,冬品私藏,那这秋品是怎么回事?不卖也不喝,难不成都入了冯大哥的肚?”
“嗯,差不多吧。”乔知解释道,“秋品确实没人买,我也不爱喝,但毕竟是我母亲留下来的方子,也就装模作样地每年制那么几坛。关键是太苦了,实在品尝不来,也就他那种怪人才喜欢。”稍微回忆一下那奇怪的苦味,乔知就抿着嘴皱紧了眉头。
“苦的?不是用的菊花吗?是不是别的配料的原因啊……呃,我没想窥探秘方……”
乔知倒不会真跟他介意:“真不是,所有的配料都是我亲手放进去的,到底为什么会发苦我也不知道。”
“最后一个问题,我们是不是该再上山一趟拜见一下你二哥啊,年前遇见你也没跟我说。”想起山上那对朴素的夫妇和可爱的小女孩,赵启总觉得自己的做法不够周到。
“谁告诉你我二哥是冯鹏举了?”乔知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难以捉摸,他趴到赵启耳边神神秘秘地说:“你想不想知道我二哥是谁啊?”
“想。”赵启诚实地点了点头。
“他,在你刚入军籍不久的时候,曾经威逼你穿着睡衣在操场上跑圈。想起来了吗?”
脚上起大泡的酸爽历历在心,赵启终于不可置信地想到了那个每天跟他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王闯。
赵启突然有些慌,这辈子最大的糗事就这么被自家媳妇当笑话说出来实在没面子,他觉得自己口干舌燥:“你,你怎么知道我穿睡衣跑圈的……”
“我大哥告诉我的啊。”仿佛是觉得自己解释不到位,乔知继续补充道,“我二哥那个人吧表面看起来粗糙,但其实特别喜欢跟人聊天,以前因为嘴碎惹了不少麻烦,就只能给我大哥写信,一天一封流水账,事无巨细,什么都说。”
赵启没想到自己认怂的每一个过程几经辗转都落入了乔知眼里,简直丢人到抬不起头。
他跟冯掌柜和王闯教官的关系被捂得严严实实,现在总算能说了,一定要一吐为快:“现在那流水账都攒了厚厚的一本了,我大哥说要给他出本书,到时候送你一本,你一定是里头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怎么感觉三爷有妈妈般的温暖与体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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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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