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泠是被吵醒的,准确来说是被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黏糊糊刺剌剌的东西亲切热烈地抚摸了脸而醒过来的。
周泠猛的坐起拽住那罪魁祸首的耳朵,和一脸无辜的包子大眼瞪小眼。她狠狠地拍了狗儿子的狗头一下,才后知后觉地按了下有些晕的脑袋。扭头一看天已经半黑,肚里也是空空如也,周泠低下头,夸张地长叹一口气,又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收拾好心情,牵着狗儿子下楼觅食去了。
站在三楼的走廊往下看,一盏盏暖黄色的灯已经打开,大堂里又支起来了巨大的圆形木桌,一圈碗筷也已规整地摆好,乔婉正帮着苏堇上菜呢。
周泠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觉得自己脑子还是有点晕,却又忍不住笑着摸了摸包子的头:“你妈真是我遇到过的最温柔最贤惠的女人。”还自豪地竖了个大拇指,倒是全然忘了当初在赌场乔大小姐是怎么凭一己之力卸掉狂徒的一根胳膊的。
包子表示赞同地“汪”了一声。
乔婉听到了动静抬头往上看,正好对上周泠那已经平静了的眼神。乔婉咧嘴笑着喊道:“开饭啦!”
这个角度照得乔婉的眼睛格外闪亮,连带着那两个明显的小酒窝,一起轻轻地卷入心波。她周泠的一切,这下子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都在这儿了。
邢暮雨知道乔婉和周泠回来了,便也撑着不便的身子下楼来吃饭。今天人到的格外齐全,上次这样和乐融融地围一桌还是过年……除了吴延年和潘益之不在了。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他俩,甚至是那些为了飞云醉,为了乔家牺牲的每一个人。但大家都不愿说出来,他们不信神佛,只信还在的人好好活着,就是对已经走了的人最大的慰藉。
“哥,我得向你赔个不是。”乔婉找准时候站了起来,端起准备好的茶水递向乔知。
周泠没想到乔婉行动如此迅速,打了她个措手不及,也只能跟着乔婉一起站了起来。
周围人看着周家大当家慌张地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活像个被教书先生叫起来的小皮猴,都捂着嘴偷笑。唯有邢暮雨不明其里,天真地开口问道:“啊?三哥哥不是早就同意小婉姐姐和泠姐姐在一起了吗?难道三哥哥反悔啦?”
这话一出,周泠吓得简直舌头打结,连忙从乔婉手里拿过茶水尊敬地奉上,清了清嗓子,温声细语地问道:“乔兄?”
乔知本来再生气也不会后悔,但被邢暮雨这么一提,他觉得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可周泠这声“乔兄”简直是空前绝后之作,问得他甚至要为刚刚一时新冒出的想法感到惭愧了。
“没……怎么可能……”乔知尴尬的敷衍道。
可周泠不放心,急得跺脚。她怎么听都觉得乔知是在讽刺她。
乔知皱着眉打量着周泠。说出名来能让颂城抖三抖的周家大当家,竟然连个小姑娘都护不住,他今天本都做好了撕开脸皮指着周泠破口大骂的准备,谁知又突生变故……他窝一肚子火没处撒,还做个老好人为这俩倒霉催的准备这么一大桌子菜,真是操心的命!
他接过茶水喝了口放下,随即拿起筷子:“行了,吃饭,吃饱了都该干嘛干嘛去。”
一桌子的人犹豫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唯独杨晔扫了几眼周围,“啧”了声,抓起筷子夹了菜开始狼吞虎咽:“赶紧吃饭,饿死了。”一边吃倒也不忘一个劲儿地往邢暮雨碗里拣肉。
秦杰一年来个子窜了不少,倒还是个小孩心智,他看着面前消失的四喜丸子有些着急,抱着碗可怜巴巴地看着杨晔,说:“姐,我也想吃肉。”
“自己夹。”杨晔不管他。
邢暮雨主动将碗里的丸子递给了秦杰,这倒让秦杰不好意思了,红着耳朵连忙摆手,邢暮雨低下头也没再推让。
过去的伙伴,过去的岁月,终究是回不去了。
饭后,乔婉跟在乔知屁股后头,惹得乔知不悦地回头问她:“你跟着我干吗?这次不跟着周泠滚回去了?”
“我让她把包子带回去了……”乔婉说,“我们俩商量过了,暮雨预产期快到了,而且她年纪小,真的很危险,所以接下来这段时间,我得一直留在这儿照顾她。”
“你还会接生?”乔知问。
“呃,除了理论知识以外,行军途中见过老兵给马接生……”
“……“乔知嫌弃地转身就走。
“哎!哥!”乔婉赶紧小跑到他面前拦住,“好歹我也是个医生啊,而且,你真的不希望你亲爱的妹妹住在这里,和你一起吃饭一起浇花一起晒太阳嘛……”
再不答应,这条袖子怕是要被乔大小姐拽肥了……“哎行行行,随你住哪。”乔知赶紧从乔婉手里解救下自己的衣服。
周泠不愿讲究什么停灵守孝之说,周家又不是什么大善人,去街上那么一敲锣打鼓也是造人唾骂自讨羞辱,况且她本人其实特爱干些欺师灭祖之事,恨不得引祖宗跳脚出来对她破口大骂,仿佛这样便能心安理得地宣泄不满与愤懑。
“老周啊,你说说,”周泠穿着单薄的衣服跪在周大老爷墓前,先自饮一杯,再倒满,有些迟钝地倾斜手中酒杯,任佳酿凄凉入土,“你说说你怂了一辈子,老婆被吓跑了,闺女搞成这个鬼样子,自己被囚禁半生,最后竟然是被亲爹拉去陪葬,啊?你亏不亏啊!”
“老周,你真的……”她眼里压着泪,攥着空酒杯的手颤巍巍地指着那冰冷的墓碑,却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周泠长大后几乎不怎么能见得到父亲,年终藏起那身不知道被浇了多少层血的皮囊后,父女相见已再无言,思来想去竟然都是小时候带去她买新裙子的破碎片断。
周泠冷笑一声,猛地将那酒杯往旁边一砸,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磕在了隔壁周载天墓前,又砸倒了白蜡烛,火光闪灭几许,终于撑不住暗了。
她掀开壶盖,不管不顾地仰起头来将那凉酒倒入口中,入喉却是火辣辣的疼。
“这是,从乔无文那偷来的秋品,他抠门死了。”周泠提起旁边一坛裹着泥的酒,揭了盖子,往碑上一磕,说,“我替你喝。”这酒又苦又涩,周泠憋起一脑门的青筋往下灌,大多数却又被咳出洒在衣服上和土里。
冷风吹过,激得周泠一阵头疼,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瞥过周载天那里不禁幸灾乐祸地狂笑出来。
发泄过后倒是觉得一身舒爽。
以后,没人再能控制要挟她,谁都不能。
武励扶着她上车回城,一转弯,一个黑影跌跌撞撞地闯入车灯的范围,径直地倒在了土路的中央,一动不动。
一个猛刹车惹得周泠冲下来靠着树根猛吐不止。趁着酒劲她和那个“尸体”犟上了,皱紧眉头理直气壮地喊道:“走!让我看看是何方神圣!”高大的武励跟个小太监似的弯腰扶着她,两人歪歪扭扭地走到那“尸体”跟前,踢了他一脚,又蹲下来把那“尸体”掀过来。
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满身血污,已经断气了,在胸前抓着一封信,紧紧地攥出了褶皱。
周泠废了老大的劲拽出那信,自己向后一倒坐在了地上,抬手却发现只撕下来了一半。
“哎,老大当心。”武励好心去扶她,却被“啪”地一声在手背上拍了个红印,只得委屈地缩了回去,在旁边蹲着了。
“娘的。”周泠不堪示弱扒出了那半截,在车灯前拼凑好读了起来:
“白鸽同志:
承汉覆灭,海外大计无望。12日8时林家巷子23号详谈。
东野敬上”
承汉?哪个承汉?周泠眯起眼想了半晌,突得吓出冷汗,一身酒气也就此蒸散。“承汉商会,那不是乔乔小姑家的产业吗?”
周泠把手支在武励身上缓缓站起身,吹了会儿凉风让自己清醒过来。这时才意识到看了人家的私信也为时已晚,而且谁知道这是不是又是场阴谋。她瞥了眼那已经断气的男子,把命都赔上了,大概率是确实的消息,可这么大的事怎么都没传回国内呢?承汉商会又是怎么跟膏药国扯上的关系?
她又检查了下尸体,穿的较单薄,身上有多处刀伤,衣服上沾着海水和鱼腥味。八成是从南边偷渡来的。
“找地儿埋了。”
周泠将信装好塞进自己兜里,决定到时去那林家巷子23号瞧瞧。
至于乔婉……在承汉的真实状况没查清楚之前,还是不要对任何人说了。
“赵子兴呢?”
周泠是踏着晚饭的点进的飞云醉,进来后见一桌子人已坐好,但桌上空空如也,愣是没一盘菜。
“他哥回来了,就被叫回去了。周大当家,你不会是来蹭饭的吧?光问赵启不问我三哥不问你媳妇儿?”杨晔托着腮帮子无精打采地回道。
“谁?赵旭?”被揭穿的感觉真的不怎么样,周泠补充道:“啊,那你三哥和我媳妇儿呢?”
“这帮人嘴给养刁了,没了大厨都不想吃饭了,我三哥就带着小婉和阿昭哥去外头订饭了。”
“那行,我还有事,等不了他们回来了。”周泠摆了摆手,“顺便帮忙告诉乔乔一声,我明早有事,没法来给她送早饭了,让她好好吃饭。”
“嗯……行……”杨晔趴在桌子上翻了个身。
周泠好奇地凑过去,吓得杨晔猛地坐起来:“你干嘛!我喜欢男人!”
“嘶你这小丫头片子嗓门真大,谁看得上你了。我是想说,你别饿慌了把这桌子一口吞了噎死。”
话虽这么说,周泠转过身往门外走时心里还是暗暗画上了一笔:嗯以后得给杨晔找个温柔抗揍的。
虽然当初是狠心逐了出去,但毕竟是亲生的孙子,对于赵旭主动回来赵天咏也没多说什么。王桂芝激动的不行,拽着儿子收拾了一翻,又叫了桌酒席说是要全家聚一聚,当然,她所谓的全家指的只是他们老两口和一儿三女。
但没想到赵叔同邀请了赵老爷子入主座,而赵老爷子又把赵启给叫回来了。儿子回来了,王桂芝再见到他后连腰板都挺得直了几分,话里话外阴阳怪气,搞得他如坐针毡,里外不是人。
赵启虽然不喜欢王桂芝,但与赵旭兄弟俩并无隔阂,看自家大哥在外头漂泊一年,再回来时被晒得黝黑,身形也瘦削了不少,心里还是心疼的,便站起来主动敬酒:“哥,我敬你一杯,欢迎回来。”
他换了口气,再开口时却想不起来要说些什么了。他转头看见了王桂芝盯着他期待的眼神。继承人么?说实在的,现在若是要让他交出去,倒也不是心有不甘,只是他已经盘算好了将大笔资金用于部队武装,如果赵旭接手,必不会让他这“败家子”拿家里的钱干这种“反动”之事,资金问题就变得很棘手了。无论如何,还是听老太爷的安排吧。
兄弟俩客客气气地喝了酒,赵启没再说什么,逼得王桂芝堆了笑容开口向赵老太爷询问道:“公公,既然子成现在回来了,子兴又事务繁忙,不如让子成替您分忧吧,您大孙子年长几岁更成熟稳重,一定让您满意。”
赵天咏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但他没说,而是转头去打量赵旭。
赵旭还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见众人的眼神都落到了自己身上才堪堪回神:“爷爷,旭儿这些年功不成名不就的,还犯下大错,当初自请离开,但孙儿软弱,实在是过不惯那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子兴果敢博识,他才该担当大任,不过孙儿夜不愿当蛀虫,只求接手些琐碎杂事,为爷爷父亲和二弟分忧。”
“大哥。”赵启有些急眼。这就认错了?浪迹一年兜兜转转回来什么都不剩。他不知在赵旭心里,是否还记得在祠堂触柱而亡的妻子和那病死在襁褓里的儿子。
赵天咏说道:“子成刚回来,再多休息几天,这事以后再说。”
王桂芝本想再争取争取,一抬头撞上赵老太爷那不怒而威的眼神,也只能乖乖当缩头乌龟。
“子兴,我知道你志不在经营家族,可是现在也只能拜托给你,大哥实在是做不来这些了。”赵旭赵启兄弟二人在院子里散步闲聊,赵旭继续感叹道:“我现在可算是明白二叔为什么选择修道了。”
“我一闭眼就是妙妙满身的血,和我儿冰凉的小手,他们肯定怨我,肯定会怨我。”一个大男人,此时却忍不住在月下清泪两行。“这事能怪谁呢?只能由我一个人慢慢赎罪。”
既提起了赵启的父亲,赵启很难不问道过去的事情:“哥,我父亲,他是想向我母亲赎罪么?”
赵旭掩了泪水答道:“大概是吧,那时候你还小,肯定都不记得了。当年二叔找不到你们消沉了许久,还被爷爷痛骂了几次,就沉于道学了。直到后来你被领回来,他又去见了爷爷,知道了二婶去世的消息,从此就彻底再也不出门见任何人了。”
“去世”二字在赵启耳中“嘭”得一声炸开,炸得他一瞬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接着落成了一条水平的直线,从赵启的脑袋里向外均匀延伸,去到看不到的不知名的远方。
“去世?”赵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尽量去重复了遍这两个字。
赵旭见他反应不对,惊讶地问道:“你不知道你母亲去世的事情?”
赵启垂下眼,像个傀儡般生硬地摇了几下头。
自觉说错了话,赵旭连忙弥补道:“啊,可能是爷爷那时候顾虑到你年纪还小,后来也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哥,别说了……”
赵启急着去找赵天咏对质,被赵旭一把拉回来:“你现在这个状态不能去找爷爷!我那时候正在门口被罚背书,也听不真切,只记得爷爷和二叔吵了很久。怪我,今晚不该跟你提这事,但逝者已去,你就是得到爷爷的亲口承认又能怎样?他年纪大了,你还要让他再受一遍刺激吗?”
“那我总该知道自己母亲埋骨于何处吧?”赵启攥紧双拳,红着双眼望向赵旭,“四年了,我忘了她四年了。”
赵旭想了想,双手抚上赵启的肩头,信誓旦旦地说道:“我想办法去帮你问,但你得保证不准去和爷爷闹别扭,嗯?”
赵启喉咙动了几动,还是勉强压住情绪冷静下来,说:“哥,我送你回院子吧。”
赵旭也没多问,就任着赵启来,在路上两人一句话也没说,各想着各自的心事。
站定后赵启问道:“哥,自从我回国以后这还是第一次来这西院,这才猛地发现这处的修制与别院不同,种的都是常青树,木雕木刻用的也多,还净些我没见过的摆设,是有什么讲究吗?”
“倒也没什么,就是你大爷喜欢捣鼓易经八卦,专门请大师布置的,也无非是转运生财之类。”
“这大师给出的方案是私人订制的吗?”刚问完,赵启觉得自己这个说法有些粗略,又继续解释道,“呃就是,不同的大师针对同一个宅子,或者是同一个大师针对同类型的宅子,会不会布一样的局?”
“每位大师的能力和风格不同,宅子主人的需求和财力也不尽相同,但即使再变换多样,也都是靠着那书本中的依据,或许会出现相同的情况吧。怎么了?”
“啊没什么,就是觉得这玩意挺神奇的。”问道了想证实的,赵启也就不打算多留了,“哥,我先回去了,你帮我跟爷爷说一声,就说我还有工作急着处理。”
“回去?回哪去?你不住在家里?”
赵启疲惫地捏了捏鼻梁,苦笑道:“这里是你长大的地方,可对于我来说只是处装修精美的大宅子,阳光能照得到我身上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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