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子,等会你就在那个山坡那里装晕,会有人把你捡走的,”何云似乎不放心,又转过头跟他确认一遍,“装晕你会吗?需不需要我把你敲晕?”
李清逸捂着手臂上新划的伤,渗出的血已经将破烂的衣袖染得通红,他抿着泛白的唇,有些无语地看着何云一本正经的脸,“不用再劳烦姑娘了。”
何云点点头,握着帕子擦了擦匕首上的血,“公子下车吧,后会有期。”
于是,在李清逸踉踉跄跄地选择了一个稍微干燥点的土坡躺下后,程予攥着一张纸条来了程府后山。
她很轻易地发现了“昏倒”在地的落魄公子,彼时山中幽静,微风轻拂,美人遇病人,正是开始一段百年良缘的好时候。程予走近些,在那位破衣烂衫的男子面前蹲下了身,用……旁边的一根竹枝撩开了公子脸上乱糟糟的黑发,她端详了片刻,若有所思地开口,“弱成这样,能有什么用处?”
李清逸紧眯着眼,嘴角却不由得一扯,很想要争辩自己堂堂七尺男儿,立身天地间岂会一无是处?
不过是时运不济罢了。他在心里默默回答。
程予还是将人捡了回去。
但是她没有叫人更不会自己上手,她选择守株待人醒。
李清逸发现这程家小姐站起来之后,只是在自己周围走来走去,时而挑挑拣拣,就是不来扶他一把,手臂上的血迹已经凝固,被打湿的衣服冷冰冰地黏腻在身上,一点也不舒服。
“真的不担心我会死吗?”他默默腹诽。
过了半刻钟之后,李清逸主动睁了眼,他缓缓抬起些头,瞟着斜前方专心捡竹枝子的女子,清了清嗓子,“咳。”
程予似乎感觉到他醒了,没有被这边的动静吸引注意,依然很专心地挑挑拣拣,“且等等,我还差两支就够了。”
“好……”
李清逸跟着程予进了程府之后住进了杂物房里,这里摆放的都是些陈年物事,平时也没有人来,僻静安全,很适合藏人。
程予用笤帚扫开了一片区域,找了块席子铺在地上,“你先将就一下,我找机会给你带铺盖来,要方便的话就用那边墙角的恭桶。”
“谢谢小姐,只是,我能否先清理伤口呢?”李清逸按着左边的手臂,低声开口。
程予这才留意了几眼他红了一截的衣袖,点点头,转身出去了,过了会再进来,她端着一盆热水,手臂上搭着一身半旧衣服和一条干毛巾。
“洗洗吧。”
男子更衣,程予也不好待着,她走到一半又折回来,从袖子里掏出一条青色手帕递给他,“先凑合用这条帕子包扎吧。”
午间用饭的时候。
“真是奇怪,我晾在后院的衣服不见了。”陆师兄戳着碗里的豆腐嘀嘀咕咕。
程予眼也不抬。
“咱们这边僻静,许是被什么乌鸦野猫叼走了吧?”余师兄随手从怀里掏出两枚大洋,“喏,再去买一身吧。”
陆师兄两眼放光,赶紧收了钱,“余大爷还是有钱,看在您的份上,我就不追究那只不开眼的小畜牲了。”
程予有些鼻痒,侧过头捂脸打了个喷嚏,可此时袖中空空,她半抬着手有些踟躇。
沈晴看了她这样便懂了,拿出自己的帕子给她。
等程予还了一条新帕子过来时,沈晴揪着新帕子的角若无其事的问了一句,“姐姐平日喜欢带着的那条青帕呢?我倒是更想要它。”
程予一时哽住,支吾道,“我……我弄丢了。”
“姐姐从来没有如此粗心大意过。”沈晴盯着她,像是想把她看透。
“丢了就是丢了,”程予皱眉,“你要是喜欢那颜色,我再给你换就是了。”
沈晴看她似乎恼了,也就没有再追究她的躲闪态度了,将那方新帕子掖进袖口。
她伸手去牵了她的衣袖,语气温软,“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是我不识趣,姐姐别见怪好不好?”
程予由着她牵着,转头去看院中的树,嘴角却勾了起来。
城中,穆申卿派出去搜捕李清逸的兵卫逐步减少,他的伤也慢慢好转。徐盛平隔三差五地往府里运新家具,旁人看在眼里,不由得议论纷纷。
“这是府里要迎接贵客的样子。”
“莫不是将军好事将近?”
于是城里开始传穆将军将要迎娶将军夫人了,参加过那晚舞会的人家心照不宣,但也开始着手准备前往程府拜访的礼物。
一连几天,程父被一拨又一拨客人搅得昏头转向,明明都没什么交情,可他看着面前一个个衣冠楚楚的客人们脸上讨好的笑容,听着那一声声客气尊重的“程老爷”便不由得寒毛倒竖,也不好意思一把子全轰走。
程伍好歹耐着性子敷衍完那些寒暄,他觉得自己的脸都要僵硬了,手也拱得发酸,待那些人终于连连施礼,道着“不送”退走了,他一回头看着堂中堆得高高的盒子与器具只觉得胸口闷堵。
这几天听到的奉承话太多了,耳边都是虚头巴脑的嗡嗡,加之他为人一向不擅应酬,以至现在对于自家突然宾客盈门的原因没有一点头绪。
当徐盛平来登门时,他终于懂了。
穆申卿想与沈晴订亲。
“晴晴还小……”
“不妨事,先订婚。将军承诺,等沈小姐年满十八岁再正式举办婚礼。”
“晴晴虽然久居我府,却到底不是我家女儿,婚姻大事,还是要听听她的意思。”
“是是,情理之中,听说沈小姐父母亡故,蒙老爷多年眷顾抚育,沈小姐到时出阁也要老爷首肯的,而且,”徐盛平将手指摸着茶碗的杯沿,眼神意味深长,“有将军这么一个妹夫做靠山,将来程大小姐议亲也会稳当很多,您说是吧?”
这套话面面俱到,程伍陪着笑,连连说道,“先生说了这么多肯定口渴了,喝茶,喝茶,这是今年雨后新采的龙井。”
徐盛平出了程府之后,程父招手叫来余诚怀,附身与他耳语,“你即刻动身去徐州四源客栈找一个叫艾禾子的人,就说我请他看《穆桂英挂帅》,问他来不来?”
余诚怀感觉到师父的语气很慎重,他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于是认真地点点头,跑去厨房拿了几张煎饼便赶车动身了。
程父看着余诚怀出门,背着手慢慢踱步到了正厅,却看见不知何时静立在屋中的沈晴。
“你……”程父有些不知从何开口。
沈晴向他颔首,“程叔父请坐,这里暂时不会有人来。”
程伍看着沈晴仪态端庄,隐隐觉得她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的不凡气度,使他不自觉想要俯首。他依言坐下,看向沈晴,“想必你知道徐盛平登门的目的了?”
“是。”沈晴的脸色一瞬暗沉,但很快恢复平静,“从任何角度来看,我嫁给穆申卿都是上上之选。”
“婚嫁之事毕竟关乎一生,若是你有心上人……”程伍说到这里发觉沈晴的脸色变得苍白了很多,他发觉不对,急忙问,“难道你已经……”
沈晴垂下眼,一抹浅淡的笑容虚浮在眼底,“叔父说笑了。”
还未被心上人承认的感情说出口便是个笑话。
“我已经派人去徐州了……”程伍观察着沈晴的态度,他摸不准眼前这位小姑娘内心的真实想法。
“想必他也是赞成的。”沈晴漠然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这些年我过的很安稳,是你们尽心竭力为我打算,我也应该为你们考虑。”
程伍按着椅子扶手身躯轻颤,“小姐言重了,我们如今所做的尚不足以抵上当年所受……之恩。”
沈晴转身,双肩沉缓,“顺其自然吧。”
程予从外面回来,提着点心和一些药包,她先去了厨房放下药包,李妈妈拿起一包药左右翻看,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阿予,你哪里不舒服啊?”
“清火的药。”程予随口道,“阿妈,我自己会煎,你不用管了。”
她提着点心去沈晴那,沈晴来开门时,眼圈微红,看见她却又含上笑意,“姐姐给我带好吃的点心了吗?”
程予的目光透过她的笑,在她藏住的悲伤里巡回了一圈,将手里的点心袋子扬了扬,“你上次说很好吃的点心,现在吃吗?”
“嗯!”沈晴将门大开,迎她进来。
两人相对坐着,各自拈着一块点心,程予看她眯着眼吃的尽兴,倒了杯水递过去,“慢慢吃,我不跟你抢。”
等沈晴的动作慢了下来,程予若有所思看向她开口道,“最近我们家的客人多了不少,外面都在传穆将军要娶妻了。”
“今天,那位徐管家来拜见程叔父了,还带了许多礼物给我。”沈晴的眸子幽静地像一汪潭水,程予好像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我知道了。”程予的眸光暗了暗,起身往外走
沈晴紧张地看着她的动作,“姐姐去哪?”
“煎药。”程予头也不回地过了转角,背影消失在沈晴的视线里。
李清逸在程府的日子过得很好,除了不能出去活动,吃喝养伤都有着落。他靠着鲜有人来的杂物房的墙壁,每天看着窗户外面的天空从明到暗,又从暗到明。
“外面搜捕你的人变少了。”程予把药端给他,“你家人的事打听不出来,但是应该只是被关押起来了。”
“蒙姑娘看顾,我的伤渐渐好了,”李清逸俊雅的眸子里透露出决心,“我一定要想办法救出我的父母。”
“送你来我这里的人应该有办法帮你。”程予平静地将饭食和水壶从提盒里拿出来。
李清逸艰难地将药汁咽下去,转而眼含惊奇地看向程予,“姑娘都知道?”
“之前……接触了一点,大概也能猜出来,”程予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抬头与他商量,“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找他们。”
“姑娘不必为我如此犯险,能在此地避过风头,已经是我蒙受姑娘大恩了。”李清逸满脸真诚,倒是把程予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了。
“你不用这么着急,我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程予的脑子里闪过沈晴微红的眼眶,眼神渐渐冷凝。
虽说婚约的事还没定下来,穆申卿却根本不在意这些,隔三差五地差人来请沈晴出去看戏逛园子,碍于穆申卿的权势,城里的人也默认了程府是穆将军的准岳家,两个恋爱中的未婚男女走得近些也没什么,于是无人多言。
有将军做表率,自由恋爱的观念在城中青年人之间愈加大行其道。
与之相对应的,下请柬约程予去小茶会的富家小姐也变多了,毕竟就算自己当不成将军夫人,也可以和将军名义上的姐姐拉近关系,有些贵太太则是想给自家的儿子争取机会,程家的家业摆在那,如今又一手搭上了军方,说不让人眼馋是假的。
程予和沈晴的生活突然变得忙碌起来,她们俩每天也见不上几面,俩人各自回家也一脸倦怠。
程予总是不在家,只能跟还在闭门思过的两位师兄透了底,托他们照顾照顾那位落难的李公子,两位进过牢房的师兄当时看程予的眼神就变了,没想到程予一个没嫁人的小丫头竟然敢收留被通缉的逃犯,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养在家里那么久,他们一边怀着女大不中留的复杂心情看着程予,一边欣赏有加地表示绝对保守秘密,不会饿着了那位仁兄。
沈晴与穆申卿接触多了,她和穆申卿坐在同一辆车里,肩与肩的距离不超过一只手掌,在外人看来他们已经足够亲近了,可是,当他与她交谈时,他的眼睛看向她,却似乎总是空了一部分,这种感觉使她忽略了自己将来要嫁给这个男人的不安,反而让她有了新的思索。
带着这种耐人寻味的感觉,她等到了从徐州赶回来的余师兄和“那个人”的态度。
“那位艾先生与我说话时隔着屏风,他听到您请他看戏,倒是愣了一愣,转而语气很慎重,他说,‘时局危难,重任落于女子,我等须眉只管听凭差遣,待时相助。’然后就摆摆手让我回来了。”
程伍的目光看向门口站着的沈晴,沈晴垂下头,似乎笑了笑,又将头抬起来,表情是不见喜怒的平静,“程叔父,可以帮我答复穆将军的婚约了。”
“好。”程伍郑重地答应了一声,尾音却忍不住含着一点叹息。
沈晴默默无声地踩着走廊铺设的石板路走着,朦胧的灯光摇曳在头顶,娴熟地挑逗出她的影子来秘密幽会,脚底沁着的凉意一如十岁那年初来乍到的夜晚。
阿予在哪里?她的眼神在前面延伸的黑暗里努力的寻找,一种无法忍受的思念就像肆意生长的藤蔓一样蔓延到她的全身。
院子里的树叶开始轻哼,有话语声细碎地依风而来。
“你好了没?收个碗磨磨蹭蹭的。”
“好了好了,天天都是我收拾,也没看到你搭把手。”
“你看那小子长的白白净净,吃起饭来也端着,真是看得我着急。”
“哎,不许这么说我们未来的妹夫。”
“八字没一撇呢,阿予都没承认,你就认上了?而且他还是个逃犯……”
“现在是逃犯,以后可说不准,我看那小子面相还不错,阿予也对他特别,你没看见她把我们支出来?人家小两口都有体己话了,这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
“哈哈哈哈哈哈,看把你懂的,还扯上面相了,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看相,怎么不给哥哥我看看?”
“就你那尖嘴猴腮有什么好看,哎哎,别打别打!”
“嘘,小声些。”
零散的脚步声过了阴暗的拐角,周围又渐渐安静下来。
一块杏黄色的帕子轻飘飘地从无力垂落的袖管坠下来,就像秋风里簌簌而落的银杏叶,它到达地面也是无声无息的,软塌塌一团,蜷缩在冰凉的地上,那颜色浅淡得好像过不多久就要被这夜晚吞噬殆尽。
过了良久,一个人缓缓蹲下来,伸出手一点点将那团布攥起。
程予今晚提前回来,她揉了揉眼睛,轻声对窗边眺望月色的男子说道,“明天午后,我和你一道去广利赌场见见他们背后的人物。”
“那两位兄弟说,现在穆将军与你们家过从甚密,”李清逸没有转身,声音也如往常一般清淡,“既然有如此渊源,程小姐又何苦再跟我一起去冒险呢。”
“李公子,”程予的声音透露出她的心情开始变差,“我不会干涉你的决定,也希望你不要再试图劝阻我。”
李清逸很识时务的闭上了嘴。
“早点休息吧。”程予疲倦地叹息了一声,走向门口。
她的手刚搭上门,却感觉门缝处渗进来的风凉意彻骨,于是心里迟钝地想,“今晚要变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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