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比马车行进得更快也更安稳,并且还有一点比马车更好,就是每个人并肩坐着,都能选择看着前面正在行进的路,没有需要的话,目光也不用交错。
程予靠在后座的皮垫上,眼睛毫无目的地盯着前方行人早早避让的路面,电车的轨道沉默地匍匐着延伸向前,道路两旁渐次闪过商铺琳琅的残影。
驾车的人训练有素,只是沉默地尽职尽责开着车。
一想到沈晴之前出门都是这样和穆申卿相近共处,程予便觉得这车像是牢笼变化的一样让她很气闷。
沈晴一直悄悄关注着程予的神色,她看着程予越来越黯淡的表情,顿时心里满是忧虑,小心翼翼地去握她的手,“姐姐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程予抽开手,侧过头不想多说的样子。
沈晴一怔,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她脖颈上明显的一道淤红,她心疼地凑近一些,轻轻地呼了呼。
程予的身体猛然僵住,她慌乱地躲开,转过头正视沈晴,低声道,“你……你做什么?”
沈晴看着她泛上浅红的脸,本来被她冷落的委屈一下就烟消云散了,转而得寸进尺般地更加靠近过去,“姐姐受伤了,肯定很疼,我先帮你吹吹。”
程予瞥了眼前面驾车的人,他依然目不斜视,仿佛眼里除了手头的事便再无其它。
“你先坐好。”
程予此时被逼着坐在了位置的最边上,她推着沈晴的肩,想逃离开这种被制服的感觉。
至少她现在愿意理自己了,沈晴见好就收,乖乖往后退了些距离,好让程予能坐直身子。
程予调整好了坐姿,她转头对上沈晴早已等待着的目光,“我回去再和你好好说。”
沈晴垂下头,手指局促地攥紧,没来由的心慌使她不得不在脑中一遍遍考虑可能会发生的情况和应对之法。
两人在府门口下车,程予走在前面,沈晴在她侧后方跟着,进了家里一路也没遇上什么人,她们便直接去了书房。
“姐姐不用先擦药吗?”沈晴看着程予利落地关好门,再绕过屏风走到自己眼前,她的心思还留在对方脖颈上。
程予却没有回答她,只是眼睛直直地盯着她问,“你怎么会知道我去了赌场?”
沈晴被她看得有些紧张,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努力让自己说的话听起来有底气,“姐姐不应该和逃犯搅在一起,不如借了穆将军的势力收拾了残局,我们都安生。”
“你如今越发有主见了,”程予的目光沉下来,语气里都是陌生的情绪,“还是说,你心里已经向着穆申卿了。”
“我一直向着姐姐!”沈晴像是被冤枉偷吃糖果的小孩,眼里都是辩白的迫切。
程予此时散发出的气息太过锋利,沈晴试探地去牵她的袖子,想让姐姐看清楚,自己心里从来只有她一个人。
“苏兄,里面请。”
门外隐隐传来程父的声音,随之而来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程予看了眼四周,略微思索了一下,握住了沈晴的手,将她拽进了书柜旁边的帘幕。
这书房中间摆设了一张屏风,分隔开里间的文房书籍与外间的茶谈桌具。
此时两人又藏身在最右侧的书柜旁边,只要那两个老先生一直待在外间,那两人被发现的几率还是很低的。
程伍和苏泊开了门进来,又神神秘秘地关紧,似乎要商谈重要的事。程予与沈晴紧靠着,留神听外面的动静。
程伍先给苏泊那边的茶碗倒上水,耐心地给他顺气,“你呀也不用生气,昌邑一直都是个倔脾气,他觉得行的事,任旁人怎么劝都拉不回来,都几十年了,我们就不跟他一般见识了啊。”
“哼,谁想跟他一般见识?一味诡斗蛮干,当初让他多念点书,他不听,如今有点人听他的就在这充老大,好赖不分!”苏先生似乎真的气得狠了,程予就算看不见也能想象到他胡子一翘一翘的样子,不禁抿唇笑了笑。
沈晴本来就与她极近,几乎是靠在怀里的姿势,如今又看她展颜,顿时失了神,只是呆呆地盯着她,连呼吸都差点忘记了。
“好了好了,那李家的一步棋本来就已经不太好用了,先放到一边也可以。如今之计,是要把祁老黑捞出来。”
“那也是个莽夫,被人当刀子就蒙着头往前冲,想干就干,从来不计后果,他主子犯糊涂他就不知道劝一劝?我现在都看不懂他们在想什么。”苏先生端起茶杯饮了一大口,好歹压下心里的燥火。
“这件事确实是衡明剑走偏锋了些,”程伍似乎沉思了一下,才接着说道,“刺杀过将军的人,除非是死了,不然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难保个囫囵样出来。”
“如今牵一发而动全身,穆申卿惯会龟缩,他有这么好一个人质在手,肯定不会急着杀掉,就像那李家夫妇一样,他们都只是鱼饵,钓出背后的大鱼才是穆申卿想要的,穆申卿就等着我们去捞人呢,”苏泊一想到这里,又有些生气了,“那个老小子不是说都在他掌握之中吗?我们索性不管了!”
程伍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一向是声东击西,左不过是要先搅乱城里的事,让穆申卿分神,再去救人。”
苏泊冷哼一声,“倒像是他能想出来的法子,只是我们现在说什么也说不动他,就等着看他搭台子,我们寻机接应就是了。”
“所言极是。”
外面的交谈枯燥无味,程予越听越糊涂,也就出了神,可沈晴却越来越清醒,她满心满眼都是眼前人的一呼一吸,看着她怎么也看不够,这样的近,每一分温度都是真实的,让她不自觉地悄悄倚靠过去,贪心地索取拥抱,程予并没有留心她的小动作,只是保持着躲进来时的姿势,无意识地将手臂拢着她。
直到外间的程伍和苏先生离开了,程予才注意到此刻两人相互依偎的亲密状态,手臂环在沈晴腰间,她的目光变得有些飘忽,却忍不住低声说道,“出去吧。”
沈晴却愈发依恋地搂紧她,说出口的话明明在抱怨,却像是被棉布裹住的婴儿轻哼一样,让人只想去怜惜,“他们怎么这么快就谈好了……”
程予垂下眼看她,很轻易地被她的语气蛊惑了,在这样静谧的室内,窗上的树荫阴影也像是忠诚的守卫在为她们站岗,外面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听在耳畔却像是充满鼓动的引诱之语。
“看着我。”程予的声音像是掺进了沙粒,低低哑哑的。
沈晴听话地将身体离开一些,让两人之间有了对视的余地。
程予轻轻将她的脸捧住,像是凝视着世间少有的珍宝,两两相忘,晶莹流转,只是这一眼,就让她把一切需要担忧的浮尘扰扰通通抛之脑后了。
彼时案上纸页洁白,笔山光影悬置其上,程予想起自己听苏先生讲课时,常常在倦怠分神之际用手指描摹白纸上的倒影,那样的乐在其中是因为在严肃的夫子眼底窃取到了一点偷闲的光阴,那么多个春秋轮转,书厅的人影树荫她不知反反复复描摹过多少遍,可此时所见眉目如画,柔情似水,她倾心其中地注视铭记,手指却不敢轻动毫分,生怕这几分指尖之力会将这梦似的光阴惊走。
她一向不敢冒险。
这是害她夜不能寐的鬼怪精灵,这是诱她汲汲所求的万物春生,让她怕的爱的,躲的找的,不知如何是好的,她就这样鲜活地在眼前期待着自己喜欢她,为什么还要忍耐?
沈晴从来没有见过程予这样的目光,这样的温热绵长,似乎裹挟着万万千千的情意向自己倾近过来。
两人的距离近到相触屏息,连骤然合紧的睫毛也在轻颤着感受沉醉的余韵。
沈晴的手摸到了程予因为紧张挺直的腰脊上,她将掌心贴附上去。头脑中一片澄明,又恍如初生混沌,很像梦中行路,不管来路,不记去路,只是走,步步有着落,又似乎下一刻即要踏空,她听见了心跳,是自己的,也是程予的,相互紊乱地碰撞在一起,鼓噪如雷,直至宛若契合一体,越来越快,越来越乱……
书房的门被偶然途径的风吹开了一点缝隙,清爽温暖的流光趁机探头进来替换掉了原本暗藏在摆设之下陈旧滞涩的气息。
临睡前,程予左思右想,还是悄悄出门去了师兄们歇息的房间方向。
可是不知怎的,三位师兄竟然都不在房内,她靠着栏杆坐下,侧头看了眼树梢上的月亮。
那么大那么明亮的月亮,就像倒扣住的铜镜,昭示着明天会有一个好天气。
“阿予?你怎么睡这了?”余师兄拍了拍她的头,看着她睡眼惺忪的样子忍不住取笑她,“姑娘大了,睡外面也不怕被狼叼走了?”
“你还说,你们去哪了?”她咕哝着,醒了神,左右探头往他身后看了看,越发疑惑,“陈师兄陆师兄他们呢?”
余诚怀扶她起来,若无其事道,“哦,他们估计是去厨房寻摸夜宵去了,哎?你是在等我我们回来,有什么事要说吗?”
“主要是想和你说。”程予停顿了一下,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余师兄,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余诚怀纳闷地看着她,似乎很不明白,“怎么这么看我?不认识我了?”
“师兄,”程予压低声音,盯住了他的眼睛,“你今天何时回的家?”
余诚怀不着痕迹地皱眉,仿佛真的不懂她如此神秘的缘故,但他还是用很坦荡的态度回答她,“我今天去了后山帮李妈妈拾柴,没用多少时候。”
“真的吗?”程予似乎迷惑了,不禁喃喃自语,“难道是我认错了?”
“认错我吗?你今天碰到和我相像的人了吗?”余师兄将手搭起,十分轻松地闲谈模样,“看来我们阿予今天出门玩的很尽兴。”
“谈不上尽兴……”程予有些后知后觉的心虚,赶紧挥了挥手道别结束这个会面,“今天天色已晚,我就不耽误你休息了。”
余诚怀笑眯眯的脸色在程予转身后一点点瓦解成了沉思,直至那抹杏色衣摆彻底消失在拐角处,他横亘良久的喟叹终于化成了一句小声的担忧,“连阿予也扯进了这些乱子,以后会怎么样啊……”
日子平静地过了两天,城中突然开始讨论起拍卖会了。
委托方将自己已经欣赏够了的古董字画等有收藏价值的物品搜罗出来,通过拍卖会经手在不同的有钱人之间,互相抬价,各取所需,在近来已经成为一种司空见惯的现象,而某些来路见不得光的器物也能趁此时机一举变现洗白,从遮掩名姓之人黑洞洞的口袋光明正大地进入姿态体面之人精心搭建的收藏室里,何乐而不为呢?
程予从余师兄那拿来一张报纸,沈晴凑近过来和她一起看,只是看了那上面印的图片一眼,她的脸色就变了。
拍卖会为了吸引更多的人前去捧场,往往会在最后的藏品上花心思包装。
比如这次,报纸正中写着某匿名富商将在明天晚上压轴拍卖一件无价之宝,而在一大段标明时间地点,以及渲染场面的文字旁边,附上了这件拍卖品的黑白相片。
尽管是黑白的画面,但这件藏品的珍贵依然无法掩盖,一颗椭圆形状的琥珀被正正好好地镶嵌进一圈雕刻着精致花纹的黄金圆箍里,其中禁锢的小昆虫形体完整,宛若鲜活,用于佩戴的金链蜿蜒在吊坠旁边,一切都昭示着这件物品价值不菲。
“原本是来自前朝某位王妃之手,后来流落民间……”程予念了一段介绍,不由得啧啧称奇,“难怪如此奢华,原来是有皇室背景。”
沈晴的手指慢慢抚上那张照片,语气里蔓延着一些回忆中的恍惚,“小时候在一幅画像上看到过。后来我父亲告诉我,它被贼人偷走了。”
“嗯?”程予疑惑地看向她,“什么画像?”
“这是王妃之物,我当然是看的那位王妃的画像了,”沈晴的眼睛依然黏在报纸上,缓缓描述道,“一幅全身相,衣着华美,姿态高贵,神情却温柔可亲,在她的胸前就佩戴着这条琥珀项链,想来是她十分心爱的配饰。”
程予回想着她的身世,了然了一些,“你父亲在世的时候带你去过王府。”
“嗯,我父亲带着我去王府拜寿,那时候我还很小,只看得见他们胸口绣着禽兽的补子,依次地在堂前作揖,他们红顶子后面缀着斑斓的翎尾也跟着一掀一掀的。”沈晴的神色怅然若失,仿佛迷失在了往昔所见的富贵绮秀里,语气尽量平淡地描述回忆里的场景。
“你看起来脸色不好,是不是着凉了?”程予折起了报纸,抬手覆上她的额头。
“没有不舒服,姐姐不用担心。”沈晴握住她的手,勉强牵出一点笑容来。
此时门口处传来叩门声。
“穆将军请沈姑娘出门看戏。”门外的声音一板一眼,是来了程府多次的那位司机。
程予眸光一暗,抽回了被沈晴握住的手,故作轻松道,“去吧。”
“姐姐,只要你想,我就在家里陪你。”沈晴并没有看门口一眼,灼热的目光凝视在她脸上,不想错过她的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你是他的未婚妻。”程予淡淡地强调了一遍事实,她转过身又补充了一句,“你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去。”
门外的人又敲了一遍门,可声音却变得低沉孤冷,“晴晴,不来给我开门吗?”
沈晴皱了皱眉,撂下一句,“我会很快回来。”便快步去了大门的方向。
她离开前又转身看了一眼程予的背影,依然是保持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样子,却好像突然变得遥远了。
一路上沈晴的手指都摩挲着腕上的手链,穆申卿拿起座位旁边的报纸,又瞥了眼她的手腕,漫不经心道,“你身上的配饰简单了些,我送了你那么多珠宝首饰,竟然都比不上这条朴素简单的手链讨你喜欢吗?”
“将军送的礼物自然是华美贵重,只是我常听闻说‘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将军对我的一片情意我心里时时感念,无以复加,又怎么敢沾沾自喜,四处招摇呢?这手链取材自然,工艺质朴,时时佩戴倒能提醒我不忘身世,守拙待时。”沈晴回过神,稍稍思索便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态度温婉,一字一句皆是情真意切的模样。穆申卿听她说完,眼中的欣赏喜爱越发明显,他伸手去轻握住她,温声道,“你知书识大体,又一向柔顺贴心,我真恨不得将全世间最好的宝贝都捧到你面前来。”
沈晴垂下眼眸,似乎是羞怯的样子。穆申卿又看向随意置在腿上的报纸,心念一动,“我倒是忘了,眼前便有一样不可多得的奇珍,过两天我们便一同去看看这个拍卖会,等这条琥珀项链展出来我就买下来送给你,这与那些俗物不一样,你配着也好温养身体。”
“多谢将军。”沈晴乖巧地承应了一声,依然是大方得体的样子,只是两颊上慢慢地浮现出两团浅浅的笑影,恰似清潭向晚,红云吻天,令人神往无限。
彼时的黎宅。
“你为什么拿那条项链去拍卖?”何云将报纸用力拍在黎昌邑的案前,一向沉稳的神色此时也被满溢而出的不可思议与怒不可遏撕扯得粉碎,“那是我娘留下来的!”
“是,那是你娘临终前交到我手里的,连同你一起。”黎昌邑苍老的脸上一双眼却像鹰鸠似的锐利冷酷,比起转手一件积灰的遗物,他更介意一向懂事的女儿对自己态度上的顶撞,“你如今敢这么跟我说话了吗?不过是处理一件可有可无的配饰,又不是杀人放火,伤天害理。”
“可有可无?”何云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挑衅,她像一只护食的小兽一样攥紧手指,“那条项链陪伴了我娘十多年,她将它给你,是希望让这条项链代替她守着你,你既然觉得它可以随时被舍弃掉,那为什么不给我?”
“不要再提你娘了。”黎昌邑似乎被勾起了一些不太愉快的记忆,他沉着脸呵斥何云,“项链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不会再有转圜余地,你退下吧。”
何云死死咬着牙,两人对峙良久,她的目光由最初的愤怒转变成深切的失望,最后扔下一句,“你不配我娘的一片真心。”然后摔门而去。
“真心?”黎昌邑冷眼盯着发出剧烈响动的木门,额角沧桑的皱纹也在此时衬托出他积埋已久的隐恨,“这种她自己直到临死都不确定的东西……真是可笑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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