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渠!”黎昌邑收敛了阴郁,看着应声进来的人沉声吩咐道,“从今天起往后七天,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何云踏出府门一步,你给我看紧她。”
“是。”一个脸上带疤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答应下来,他的袍子很朴素却很干净,眼睛黑洞洞的就像两口蓄满水的大缸。
“为什么要把我像一个罪犯一样关起来?”何云微仰些头,冷冷注视着站在门口雕像一样的男人,“陈叔。”
“小姐,这是老爷的吩咐。”被唤作陈叔的男人面容隐藏在背光的阴影里,只能看到他夹着白发的乱糟糟的脑袋,他看了一眼何云白净清秀的脸,依稀和记忆中另一个人生动的眉目重合起来。
只是那个人生的一双含情目,偏偏浸染在俗尘里,不似这般有礼,也不屑这种清净。
实在是世上最让人无奈的那类女子。
那时候第一次见面,天光白日,尘土飞扬,歇息的人在自家纳凉处鼾声如雷,赶路的人也困顿得眯眼昏昏。
“渠?”记忆中的女子一双桃花眼扬起来,轻快地在他身上一扫,转而不上心地低头检查自己被撞到的包袱,“灌溉农田的沟渠还是饮污纳垢的阴渠?”
那时他并没有理会这句话里的轻视意味,只说如果有损财物自己会赔偿。
那女人轻哼一声,依旧不曾正眼看他,“先生还是赶路去吧,莫失了财路又误了日光。”
这样的女人,手脚都细得像是能编织凉席的竹篾,尖利又善于添堵。
后来再相见,那张素净的脸施上了取悦于人的粉黛,可眼角轻佻依旧不曾正眼看他,甚至完全想不起见过他,只是一遍遍用昂贵又俗气的软绸擦拭手里凝胶似的项链,与他说话的语气也像是那帕子上的线头一样,很难引人注意的轻微,“那人今天也不来吗?”
再后来,他看着她迁居巷寓,看着她养育幼女,看着她魂不守舍,……直到那双眼睛里再没法看进任何人,变得空洞,黯淡,然后合上沉进永恒的暗夜里,甚至那线可笑的泪水也枯涸在耳垂边。
他终于从她的梦魇里逃脱出来,每次沉入黑暗的夜晚,他没命的奔跑,直到自己也觉得从来没有把那把匕首递出去过。
可是为什么又想起来了?
久远的好像是上辈子才发生的事在脑子里一点点和眼前的眉目重合,以至于死水似的眸子里不由得晃荡开了一点浅细的波澜。
“你知道他为了什么关我,”何云的怒气已经快要到忍耐的极限了,只是唇齿间仍在试图压抑自己的真实想法,“你也觉得我不该去做吗?”
“你不应该违背老爷的决定,云小姐。”陈渠的态度就像一个只听老爷号令的傀儡。
“那是我娘留下来的唯一的念想了……”少女的话语开始透露出无助与悲哀,她知道自己不能硬闯出去,只得先靠示弱来瓦解对方的警惕。
一段不长不短的沉默过去。
陈渠抬手拉门,“希望小姐配合。”
何云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对于被监视拘禁这件事,她只绝食了三天来表达愤怒。
到了第三天半夜,她狠狠咬着自己的手腕,直到发现自己用尽全力也没有鲜血喷涌后,她有了法子。
每天来送饭的丫头也是不一样的人,每次丫头出去,陈渠都会检查她有没有携带物品。
第四天,伺候何云吃完饭的小丫头收拾盘子时,何云忍住腹内翻涌而起的不适,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阿富怎么不给我买点心了?”
小丫头新来府上不久,听到小姐问话自然是垂头答应,“我帮小姐去问。”
华荣。
柳月本来对着镜子画眉,晓儿在她身后一边整理洗衣铺送来的干净衣服一边絮絮叨叨说着闲话,她突然听到什么,手上的动作顿住,回过头问道,“你说阿富去甘喜斋买糕点?”
“对啊,就下午晌的时候,还顺手给我们这捎了一袋呢,我收到点心盒子里了,小姐现在想吃吗?”
“拿过来给我。”柳月搁下了手里的眉笔。
等看过了点心,她心里有了几分计较,不由得暗自思忖道,“阿云常住外边,为什么阿富又要买点心回府……这里面肯定有缘故。”
柳月抬起头,招手示意晓儿靠近些,悄声与她说道,“你去给我雇辆车子,别让门房知道,我们悄悄出去一趟。”
程宅。
程予不耐暑热,吃过午饭便懒懒地缩在屋子里。
沈晴和李妈妈一起做解暑的凉粉,她挽着轻薄的袖子,耐心地学着李妈妈的样子搅拌盆中乳白色的液态物,然后静置等待它凝固成透明的胶状。
及腰的长发用发带扎着,洁白的额头上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就像是刚刚泡过水的藕片一样,可是她的神情十分投入,眼睛时刻留意着盆中的变化。
李妈妈洗着新鲜的水果,对沈晴越看越喜欢,不禁夸赞道,“我们晴姑娘真是世上少有的好姑娘,这么大热的天,从地下打出来的井水提上来不消一会就能冒出热气,你还来陪我做吃食,也不嫌劳累,快擦擦脸上的汗,歇息歇息。”
“姐姐怕热,我和阿妈一起做了凉粉,就端去给她解暑。”沈晴温声说着,眼角染上柔情。
李妈妈分心在手中的果子上,和蔼地说道,“你是做妹妹的,本该我们阿予多照顾你才是。”
“姐姐很照顾我……”沈晴含笑低头,将泛红的手泡进冰凉的水里,水声清脆,只是听着就让人感受到凉意。
戏文里说:“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
李妈妈抬头看了眼她的侧脸,面上的笑容迟疑了半分,她总觉得这情形也曾在很久之前出现在她眼前过,好多尘封的往事探出头来警醒着她上心,于是那一点迟疑化作了若无其事的试探,“晴晴真喜欢我们阿予啊。”
沈晴却似乎并没有听到这句话,也或许是听到了只当做无需多说的话,她维持着静默地站立动作,身影侧身背对着李妈妈,表情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李妈妈心下一沉,两手安置到了膝上,唤了沈晴一声,面上仍是笑着,“晴小姐,过不多久我们阿予也议亲,你们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总有空闲黏在一起了,那可怎么好?”
沈晴的背影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她回应的语气也沉缓下来,“阿妈又在说笑……没听程叔说给阿予议亲的事。”
“我老婆子在认真跟你说呢,”李妈妈温和的一双眼微微眯着,“阿予比你大,也早到了可以出阁的年纪,老爷虽说性子疏放,但女儿的终身大事还是放心上的,倒也在留意好儿郎呢。”
“阿妈,”沈晴端起匆忙舀好的凉粉,扔下一句,“姐姐快醒了。”便从闷热的厨房落荒而逃。
李妈妈沉默地看着沈晴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小姐,你在天有灵,保佑你的女儿不要重复你的磨难吧,”她又仿佛作出决定似的,目光凝聚起来,“有我在,我也会帮你留心的。”
程予房间。
程予躺在竹编榻上,半昏半醒的眯着,房外吵吵嚷嚷的蝉鸣让她在梦里也不安生,她燥热地哼了一声,眉头微微蹙着。
沈晴一口气走到她房门外,只觉得心乱如麻,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才轻轻推门。
门本来也只是半合着,此时敞开了些,凉风也跟着进来。
身上感受到清爽,程予舒服了一些,沈晴身上的香味凑近过来,熟悉的感觉让她的神经恢复松弛。
“姐姐……”
程予只觉得鼻尖有些痒痒,她抬起手去摸,却在半路上触碰到了另一张柔软的面孔。这时候不睁眼都不行了,程予睡意朦胧地出声,“怎么了?”
沈晴的语气和她身上传来的温度一样,慢慢地回应,烘烘的温软,“我做了凉粉给你解暑,要起来吃吗?”
“嗯……”程予抚着她的脸,又迷糊地合起眼,“等会再吃,我还想再睡一会。”
房间中恢复了宁静,程予感觉沈晴的气息一下子消失了似的,她有些后知后觉的不安,于是又睁眼去找。
贴近的少女眼眸青白分明,乌黑的眼珠像是可以窥探某个神秘世界的孔隙,又像是精心擦拭过的宝石,扇子似的睫毛轻柔的开闭,一下一下地撩动着别人敏感的神经。
程予脑中空空,她反应了一会才红着脸问,“怎么离我这么近?怪吓人的……”
沈晴幽幽的目光缓缓收敛,她直起身体在榻上坐好,却并不答话。
就算程予再迟钝,看这个样子也明白了几分,她随之靠坐起来,拍了拍沈晴的手臂,又歪头看她的表情,“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沈晴的神态恹恹的。
程予看她现下不愿多说,也就把注意转移到了凉粉上,也顾不上睡乱的头发,便兴冲冲地起身到桌前,“不愧是我们沈妹妹亲手做的凉粉,看起来真诱人,我要尝尝啦!”
沈晴看她眉开眼笑地品尝自己端来的点心,心里的郁结也减轻了些,便也站起来走到她身后帮她挽好发髻。
程予感觉对方的手沿着头发若有若无地抚到耳垂后面,她心中一动,抬手握住了沈晴。
沈晴由着她牵引到身前,两人相对而坐,目光相接却并无言语。
如果说两情相悦是不需要柴草也能一天天愈燃愈烈的大火,那么此时对坐的两人之间到处是炙热灼人的火苗。
李妈妈来到门口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她扶住门框,脸色白了白,却强撑起笑容,装作无事地招呼道,“姑娘们,房间里多闷呐,我切了西瓜,快出来吃!”
程予在院落里啃着西瓜时总感觉李妈妈看着自己的眼神忧心忡忡,沈晴也恢复了之前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沈晴吃了几块便先回房去了,程予多坐了会,李妈妈等沈晴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走廊深处,才慢悠悠地拿起桌角的湿毛巾擦擦手。
“阿予。”
“嗯?”程予茫然地看向李妈妈,刚塞了一块西瓜到嘴里的手也停在半空,嘴唇被西瓜的汁液润湿。
李妈妈似乎踌躇了片刻,才悄声道,“你还记得你娘的病吗?”
程予放下了手,神色变得有些黯然,“她总是咳嗽。”
“是啊……”李妈妈的眼神虚虚地落在不远处的叶梢云影上,一点点把思绪陷入了往事中,“可是小姐的身体从小一直很好,面色白里透红,眼里都是光彩,水灵得就像浸在玻璃瓶里的琉璃珠子,你外公要她学着闺秀做派轻拿慢放,莲步微移,可是一错开老爷的眼,她就像只小雀扑棱翅膀似的到处跑,我踩着灰不留白的青布鞋都追不上她掐花拈蝶的绣花鞋。”
程予被李妈妈描述的那个灵动少女迷晕了眼,她回想着自己记忆里病容憔悴,不是伏在桌子上便是倚在栏杆上的母亲,心中升起一阵惶惑,“可是她对什么都很冷淡……”
“是啊,我们无忧无虑的小姐有一天买回来了一个新的小丫头,后来她就开始变了,”说到这里,李妈妈的眼里不可抑制的浸上怨恨,“她给小姐施了妖法,自从她来了,小姐就开始不像她自己了,她一阵高兴一阵难过,还总是发呆……那个妖女,就像吸人精血的怪物,她反而是一天天的白嫩,衣裳也换的勤,每天把下巴高高扬着,一个下人!她总拿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去哄小姐,我们小姐多聪明的人呐,被她哄的像个小娃娃,后来,更是痴得被拐跑了,”说到这里,李妈妈的脸白了一白,像是想起了那天的惊险,“是我发现小姐午睡太久了,我去她房外轻轻地唤了两声,那门却虚掩着,屋子里乱糟糟的,衣柜里的衣服少了大半,梳妆台上的盒子也胡乱摆着,小姐的首饰也没了,那个妖女,我早看出她安着坏心……”
“老爷急的跌了一跤,幸亏姑爷也就是你爹当时在家里做客,他扶着你外公坐好,便跑出去招呼人去找,听说那天码头被官差封住逮一个洋鬼子,所有的船都延时了,姑爷赶过去时,正好看见那妖女将小姐推下水,他救起了小姐,再派人去那船上找,那妖女已经消失了,后来小姐和姑爷完婚,在水中落下的病却一直在。”
程予皱起了眉头,“阿妈,这些事,以前你不是总让我不要多问吗?”
“是啊,”李妈妈眼中愤愤的不平在望向她时转变成了忧心忡忡,她靠拢过去握住她的手,手心温暖得一如儿时印象,可指尖却凉的突兀,就像手臂下面骤现的刀尖,“阿予,我的小小姐,我担着心,怕你,被不好的东西迷住神志,和你母亲一样丢魂失魄,像朵枯花碾地似地离开……不!你不会!有我呢,我不会让同样的错误在自己面前发生两次!”
李妈妈此刻激动得就像一只护犊的母兽。
程予安抚地点了点头,心里却难以控制的充斥着困惑与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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