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炳到北平的时候正值壮年,老婆孩子都留在了老家。他靠着一身骁勇与逢迎得当搏得了上级青眼,被封了个四品武官,官运亨通自然满面春风,平日得了闲便披件黑缎袍子在街上游逛。
穆炳一向不好酒不好赌,唯有财色二字越不过去。
他的妻子是个手不释卷的端庄女子,两人虽说完全是两种人,却也过得相敬如宾,她知道他的风流性子收不住,许他在外风流,却只提了一条,别往家里带。于是他在这一项上颇得自由,遇见了模样称心的女子便纳在外宅。
而说到财,他上心的不是寻常金银钱钞,而是一些“珍奇玩意儿”,诸如字画、瓷器、精致饰物等,和他一流的兵痞老粗们是不屑这种繁重杂物的,有收拢这些东西的闲钱倒不如多喝几杯酒实在,可他却痴迷得不得了。
有一天他正蹲在一个破烂小摊前对着一些古旧瓷器挑挑拣拣,忽听得恭亲王府的总管与人谈笑的声音近前。
他一边手上动作不停一边竖起耳朵去听。
“先生托我镶边的物件已经准备妥当了,工序都是我一轮一轮盯着的,一点错没出,贵人瞧了一定欢喜。”
说这话的人即使没见到正脸,也能想象到他从头到脚都在往外钻的殷勤,正是城里有名的首饰铺子——金凤祥的老板周达升,因他为人圆滑世故,又有一门好手艺,加之继承了祖上的老字号,与他做生意的客人们自然都是非富即贵。
“我家主人已经问了几次了,今天拿回去给她瞧了,若是搏得了她的欢喜,到时给你的好处自然不会少。”
“能为贵人出力,是小人祖上积德的福报……难得先生今日得闲,回去的时候尚早,不如您赏脸同小人去裕丰楼小酌两杯?”
“哈哈哈哈哈,周掌柜美意,盛情难却啊。”
……
那两人远去,穆炳心里有了几分计较,随手拿了一个汝窑小瓷瓶让摊主包了,付过钱,他便揣在怀里信步往家里走。
租赁的房子有一个小花园,仲春时节,天气回暖,园中的一树桃花含粉吐露地开着。
他途径树下抬手折了两枝花带回屋里。
穆炳倒不是突然起了插花吟诗的酸兴,而是作个招人来见的记号。
他回屋收了那瓷瓶,又支起了西边的窗子,将花插到窗缝里。
此时的风清清凉凉,与那花枝擦身而过时,倒裹挟了些沁人心脾的香气四散而去。
晚上三更时分,一个黑影来到他床边,他似乎早有预感的睁开眼,起身盘腿坐好,略略定了定神,然后一字一句地吩咐道,“恭亲王府,你替我去拿来一件贵人的首饰。”
那黑影点点头,一眨眼便退去了,仿佛凭空消失,连门窗开合的声音都未曾听见。
恭亲王府。
偌大的宅院寂静得如同盘坐打盹的巨人,只有走廊上零星的几点灯火映照着假山池水,花木交拂。
房子太多了,苏荷坐在王府的一处屋脊上有些伤神。
像是刻意给她提醒似的,一户布局稍显宽阔的院落突然亮起了灯,两个值夜的侍女从旁边的门房走出来轻轻巧巧地进了屋子,只见人影错落来回,不消一会子又是灯息人静。
苏荷闪身来到门房廊柱侧耳去听,窗格投出一点油灯微弱的光,里面的两个人正低声闲谈。
“姐姐,别解衣服了,王妃睡的不安稳,咱们也得跟着受罪。”
“哎,你伏着歇歇吧,我留神就好,只怕过不多时她又醒了……”
“那酒果然不好,王妃饮了总说头疼。”
“你一个小丫头哪里懂贵人的心事,快躺下吧,我留意着动静呢。”
“好,明天我来换值,姐姐歇息。”
两人说话声渐息,廊柱旁的黑影也悄然隐去。
房间的帘幕重重叠叠,黑暗里看不出屋子里的布置,只隐约探出些路径不至于冲撞出声响,苏荷摸到缎子铺着的桌面,手指往上探是冰凉的瓷盏,她吸了一口气,繁繁复复的安神香中沁出丝丝缕缕冷清的酒香。
再往前走,过了一层纱幕,她摸到了珠宝盒子,帷幕后的呼吸轻浅悠长,睡意正浓。
她一样一样的摸,没有一样是值得她这样折腾的。
于是她又往前去,立定在床前,从怀里取出一根细细的小管,她噙在嘴里往那缝隙中一吹,又原样收好。
榻上的人今晚不会再头疼了。
她在枕头四周能藏纳物品的地方都探过一遍,除了偶尔擦过手心的发丝触感温软得过分外,别无收获。
苏荷暗叹一声,又将帘幕拉好,脱身而去。
第二天,王妃出行,趁着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在车队的功夫,一个脚步轻盈的人站进下人堆里和众人一起目送车队离开了王府前门。
王府的人训练有素,每个人都沉默地做着自己分内的工作,苏荷是个很机灵的人,她躲开了每一个可能暴露的差错,混在一列列的队伍里一步步凑近主院,眼看着打扫的下人关了门离开,她才理了理朴素的衣襟,端着香炉推门进了院子。
白天光线很好,她看着房中一尘不染的摆设,一览无余的布局,心里很满意。
于是随手将香炉搁在桌上,背着手在这贵人的寝居里“观赏”起来。
每个地方都要看过,她着实费了些功夫。
今天一路行来每一步都很顺利,顺利到让她觉得王府传闻中的戒备森严也不过如此,于是她放松了一些警觉。
变数却在这时发生了,居然有人一声不响的锁了门。
她暗道不好,又去看窗户,外面却一直有行人走动,似乎存心与她过不去。
苏荷倒了杯水喝下去,勉强稳住心神,决定静待时机。
可一等却等到了黄昏时分,她腹中空空,蜷在一角养神。
屋外人声渐息,她估摸着那些人都吃饭去了,于是睁眼起身去了窗边,还未触摸到窗扇,更多的人声涌了进来
“王妃回来了。”
熙熙攘攘的脚步声簇拥进来,苏荷赶忙闪身进了床后,还不忘瞥了眼桌上被自己仓促倒扣上的杯子。
雍容典雅的女人静静地看着下人撤去门锁,她走进房中,又由人侍候着脱去外出的衣裳换上常服,早有眼尖的侍女要挪去桌上碍事的香炉供她用茶,她却只是瞥了眼那桌子,“将这桌上物事都换掉吧,摆上饭食。”
“是。”
不消一会,香气扑鼻的饭菜便摆上了桌面,伺候在一边的侍女一道一道的为她夹菜,她也一口一口的慢慢享用,一顿饭吃了半个时辰,她才开始饮茶。
为了驱散屋子里的菜香味,侍女们点起了沉香。
那香炉搁在一条长案上,被风吹着香烟四溢,好像一条扭动躯体的银蛇。
苏荷透过帘幕看着那个优雅品茶的女人,她此时姿态多么的从容美丽啊,眼中是华灯初上,身边是锦绣团福,口中呷着雨后龙井,手中拈着雪糖白酥,一派富贵娇养的花容月貌。
但是她无暇去看清更多,因为她实在饿的急了。
那酥糖应该很好吃,又薄又脆的外皮裹着清香扑鼻的蜜浆,明明有一大盒子,那女人却只是拈着两指,把每一口都吃得很细致很慢条斯理,苏荷死死盯着香味来源,无意识地咽下一口唾沫,一边向往着酥糖的甜美,一边在心里暗骂有身份的女人真的很讨厌。
今晚要给她下双倍的迷烟。
如果有机会这么做的话。
那女人好不容易吃完了一块,擦擦手指不吃了。
她起身走了两步,似乎觉得走路消食很无趣,往侍女那使了个眼神,侍女会意,不一会捧来一本书呈给她看。
苏荷以前和哥哥一起练习耐力的时候在竹竿上一站就是一天,可那时煎熬的记忆已经在身轻如燕的成果里化为不值一提的磨练,如今好好在平地站着看一个养尊处优的贵人琐碎的日常和娴雅的举止,她只觉得度日如年,苦不堪言。
更何况不远处还有一盒诱人犯罪的糕点。
她暂时闭上了眼,开始自我入定。
在这期间,爱读书的王妃抽空查问了管家府内日常出纳,处理了两个犯错的下人,奖励了院子里尽忠职守,勤恳洒扫的大娘,还看了几匹时新的料子,才不紧不慢的准备沐浴。
听到了细碎的水声,苏荷才悠悠睁开了眼。
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王妃沐浴时不让人在旁边伺候,等下人全部退出后,她才解下衣服进入浴桶里。
淡白色的浴汤上飘着零碎的玫瑰花瓣,衬着美人粉红的肌肤,那景象真是天人下凡。
苏荷却悄无声息地绕到了那美人身后,当机立断出掌击在她后颈上,王妃猝然昏倒,身体不受控制的往水中浸去,苏荷眼疾手快地提住她的手臂,她一天没有进食,眼前有些发黑,但还是咬牙将未着寸缕的女人搂了出来,草草地用衣裳一裹便扔到了床上,门外的侍女不经传唤是不会擅自闯入的,这让人能放心办事。
她没再管床上的人了,直接走到桌前对着酥糖大吃一顿,直吃了大半盒,再痛快的饮下一杯茶水,浑身舒畅,苏荷感受到了活着的快乐。
吃饱喝足了又要再躲回去,等半夜才能寻机离开。
苏荷合起了点心盒子,又将用过的杯子扣好,她才隐回了原处。
大概两刻钟之后,榻上的王妃才迷迷糊糊醒转,她支起身体,迷茫地看到前方水波平静的浴桶,又垂眼看着身上凌乱的衣服,再抚着酸痛的后颈,心里又惊又怕。
这时侍女也感觉不安地轻声敲门问道,“王妃,要小人进来为您加点热水吗?”
苏荷看着王妃沉默的背影,她似乎在思量着什么,过了会才一边系着衣带一边若无其事地对外头说,“不用了,进来抬走浴桶吧。”
王妃的镇定倒是出乎意料。
苏荷想了一想,还是没有改变计划,决定观察到半夜再悄悄离开。
说不定这是天赐良机,让她看看王妃到底把那件最宝贝的首饰藏在哪里了。
夜深人静。
苏荷挪了挪有些麻木的腿,帐子里的人呼吸平稳,门外的灯光渐息,她从暗处走了出来。
“一无所获,真是无趣。”
她心中叹息一声,此处实在憋闷,不如早早离开,回自己的小屋安睡,打定主意之后,她没再看身后的帘幕一眼,就要推门而去。
“王爷……你回来了吗?”这声音娇娇软软,自身后传来,缠绵睡意,似是风中的芦苇轻扫荡漾。
苏荷的脚步猛然一滞,她感觉到榻上的人正在起身。
正当她的脑子里电光火石,风云激荡的时候,端庄得体的王妃在光着脚走近她。
“王爷,你怎么不说话?还在生云儿的气吗?”女子的声音从疑惑到委屈,苏荷只觉得手腕一暖,好像被一团薄云圈住了似的。
更糟糕的是,身后倾近过来的温度越来越热起来了。
她僵硬地站着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压抑得像是闷在口袋里。
“你瘦了好多……”王妃依然在自言自语,她在黑暗里眨巴眨巴眼睛,嗓音又开始染上睡意,“云儿现在还是有些困,等明日我们再说……”她状似依恋地将头一歪靠上了苏荷的肩膀。
苏荷当机立断的侧过些身体揽住了王妃,牵引着她回到榻前躺下。
当被子覆上那人的胸口时,苏荷屏息静气的抬起手来。
可那手却在半空中被拿住了。
黑夜中,王妃的眼神清明得像是从未睡着过。
“抓住你了。”
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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