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那个院子了。
入目所见是一片绿幽幽的湖,湖边建了一个小小的亭子,亭子边上站着一个老爷和一个小姐。
老爷是古板的老爷,小姐是活泼的小姐。
小姐面前的老爷总是虎着脸语重心长,老爷面前的小姐低着头,看得见的乖巧下面藏着看不见的狡黠。
“我与你母亲只有你一个孩子,以后这个家所有的东西都要留给你,为父平日要你读的书,还有为你请的师傅教授你的功课,你都要学进去,你自己有出息,别人才不能小瞧了你去,再过两年,为父就为你择一个忠厚仁善的男子为婿守着你,我的儿,你稳稳当当的躺在福窝里一辈子就好。”
“女儿知道。”
等老爷走远了,她才敢走到小姐身边,小姐身子一斜歪在她怀里,软软的手指抵在她的颈窝里打圈圈。
“为什么我爹喜欢把这些话一遍又一遍的说呢?”小姐小声地抱怨着,表情隐在她看不见的角度,但是不看也知道,被偏爱者不管流露出多么深切的无奈都是触不及尘埃的。
虽然她在心里轻轻地叹气,但是还是对小姐说道,“因为老爷很爱你。”
她仰起一些头,小姐的发顶毛茸茸的挠着她的下巴,那是实在无法忍受的痒。
“阿杏,”小姐转过一些身,呼吸贴近她的耳畔,“你爹爱你吗?他跟你说什么呢?”
她愣了愣,想到了最后一面时父亲捧着金锭老泪纵横的脸,眼眸不禁低垂下来,“嗯,他要我每天都要吃饱。”
“就这样?”小姐惊叹一声,“原来父亲爱子女的表达也有如此天差地别。”
“是啊,”她细心地为小姐扶正有些歪斜的发簪,精致的流苏碰在手心上,像是一滴水,“挨饿最难受,我父亲希望我不要挨饿。”
小姐没有挨过饿,她困惑地皱眉,“为了不挨饿就把你卖掉,这样也是爱你,你自己呢?真的需要这样的爱吗?”
“有什么法子……”她笑着,试图跟小姐讲清楚吃不饱饭的人是不会奢谈爱的,“如果不卖掉我,我们就要一起饿死了呀。”
“没有法子,”小姐似有所悟地点点头,但旋即又皱起眉头来,“那我爹算是没有法子吗?为什么我必须要接受他的安排呢?我不接受并不会活不下去啊。”
她有些哑然,小姐拥有的太多了,她的烦恼像是与她截然相反,她以为的福气在小姐看来似乎并不紧要,小姐看见的轻而远,她不在意自己看不到,因为她根本不想看。
没到过地面的小姑娘干干净净,她陪着她穿梭在市集里,却隔绝了所有的污泥。
她太知道怎么哄一个深闺里的小姐了,玻璃罩一样的环境里,她看外面的一切都是惊奇。
糖人糖水,皮影傀儡,那些入不了旁人眼的小孩玩意放到小姐面前统统都会得到珍视和喜爱。她的到来为小姐增添了许多乐趣,规劝小姐的人太多了,她不是个规规矩矩的人,也知道当个规规矩矩的人有多令人厌烦,于是她成为了小姐的“心腹”仆人。
两人时常趁午休时间偷溜出门,路线是她选定的,几乎没有被人发现过。小姐紧紧地跟着她穿过绿茵掩盖的小路和狭窄逼仄的巷子,若是遇到某户人家被拴在柱子上的看门犬,小姐便会一声不吭地将她的手臂抱在怀里,她侧着身体小姐也跟着她贴住墙挪动,兽类的棕色瞳仁静静地倒映着她们的身影转动,这时候的她们是最近的,近的好像从来到人世之前就已经是至交。
午休时分的街道上,连小摊贩都倚着扁担打盹,稀稀拉拉的行人本来走的没精打采,却忽然有两个少女奔跑而过,带起的风瞬间令人精神一振,有人不由得摸摸鼻子,笑道,“谁家的丫头,这么高兴。”
出来了能玩的就多了,她们一起趴在桥栏上看河里的鱼,一起划着小船看江边的景,被人冒冒失失地撞了滚在路边的竹编席子堆里,也一起笑呵呵地为摊主呈上赔罪礼。
这样玩的后果就是两人一齐在午后教琴的老师傅面前摇头晃脑四目昏昏,老师傅看着小姑娘眯着只剩一条缝的眼,叹着气与老爷请辞。
小姐看着老师傅出门,俏皮地眨眨眼,转过头打算招呼身后的人,却看见她的小丫头已经抵着墙睡得人事不省了。
老爷前脚含着歉意送走老师傅,后脚就罚小姐抄写五十遍《学记》。
小姐幽怨地看她,她低头磨墨不语。
小姐在纸上写啊写,写一张往她面前一推,她认识的字不多,磕磕绊绊地只知道大概是一句戏文。
“山有木……木有……,心……不知。”
她脸上的茫然太过明显,小姐淡淡的目光从她这里移到桌上,并不在意她不懂,毕竟来日方长。
她听到小姐似乎在叹气,“这张你收起来吧。”
那时候不懂便不懂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男人登门拜访,声称小姐是他的恩人,曾慷慨解囊扶持他于困微时,此番是特意回来报恩的。
那男人一身褂衫,相貌英武,身材俊伟,以前身着布衣时藏蓄不露的气度现在尽皆显现。
老爷对桌上的一盒子黄金不着一眼,却将座下的男子上下打量,连连点头,颇为欣赏。
小姐与她扒着厅堂的侧门往里看,只看得见和蔼可亲的老爷与下方一个辫子乌青的男人一半光滑的头顶。
“我爹怎么这么高兴……”
“老爷喜欢那个人呗。”
小姐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生了气,将她的手腕拽住,“我们走!”
后来怎么着了呢?
她似乎总是看到小姐失神的样子,无论怎么费心思做出些草编小动物,或是变戏法似的掏出小点心来,也逗引不出她的笑意。
蓦地有一天晚上,她为小姐吹熄灯盏里的蜡烛时,小姐站在了她身后,她回身被吓了一跳,然后往后仰着撑住桌子才不至于跌倒,“怎么了?”
小姐低下头,解开的头发柔顺地贴着她的脸庞往下滑落,等开口说出话来闷声闷气地分明像是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我今天出去,把帕子丢了,你再给我绣一块吧。”
原来只是这样的事……她说不清楚是轻松还是失望。
“好,还要绣上小姐的名字花纹这样的式样吗?”
“不,”小姐抬起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她,“要不一样的……”
她明明极其认真地去听了,可是面前的小姐说出口的话一个字也听不清。
到底是要什么样的……她头痛起来,猛地抬起头,手臂已经麻木了。
周围都是黑漆漆的砖墙,不是精心装饰的绣房。
“娘,”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捏着帘子站在门边,手里攥着一截脏兮兮的绳子,一看就是刚在外面玩的高兴突然进来的,他一团稚气地跟她说道,“外面有人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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