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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侍女

沉甸甸的奢华,如石棺般压得乌尔夫拉姆神魂欲裂。雕满缠绕蛇纹的深色胡桃木圈椅散落四周,壁炉架上珐琅彩绘圆盘反射着幽微炉火,角落铜胎掐丝香薰球吐纳着昂贵却腐朽的**与龙涎的气息。

这用珍宝堆砌的石室,于她而言,无异于一座禁锢灵魂的金砖墓穴。

乌尔夫拉姆背门而立,身形凝固在狭窄的尖拱窗前。

窗外,城市的心脏——高踞磐石之巅的圣维拉里斯大教堂,其镶嵌着万千碎瓷的庞然穹顶,在午夜深沉的天幕下静静闪耀,唱经班的烛光透过繁复如蛛网的彩绘玻璃,将神性的光辉筛落成一片片冰冷的、割裂的虹彩,映在乌尔夫拉姆眼帘。

眼中的微光,终于沉落。

唯有膝盖上那片污血浸染的痛楚,如暗火复燃,尖锐地宣告着自己仍存于世。

夜深如墨。乌尔夫拉姆颓坐于厚实的、绣着吉努埃尔亚鹿头纹徽的床幔边,指尖拂过床单上那片早已凝固成深紫痂痕的血渍。

惊涛从未止息,深埋于平静表象之下。

“嘶……”

压抑的痛嘶刺破寂静。她粗暴地卷起袖管,露出裹缠着亚麻布条的肘弯。新的血渍如诡异的暗花,无声蔓延。

“神啊……”低哑的诅咒像锈蚀齿轮的摩擦。指腹按压灼痛的太阳穴,疲倦是压塌山岳的冰雪。

目光望向窗外那片燃烧的神境,“……若真有神,”她低语如风,几乎消散,“请引我离席,永不再踏入这华庭……”

笃、笃、笃……

脚步声敲打着石廊地面,由远及近。她喉头发紧,艰难地咽下仿佛带着铁锈味的空气,不敢、亦不愿想象门扉开启后,是否会倒映出那张笼罩着永夜般阴冷威严的面孔。

指甲再次嵌入掌心的旧伤,新的血珠渗出,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楚。

这被金银器和东方织物塞满的空间万般死寂,将她的呼吸声放大成垂死野兽的喘息。浓稠的黑暗从石壁的每一道缝隙渗出,缠绕着她的四肢,冻结着她的血液。

乌尔夫拉姆颓然阖眼,任由绝望的寒潮淹没识海。

——只要不是她,只要不是她……

叩、叩、叩。

三下清晰、稳定、带着奇异韵律的敲击,骤然切开石室厚重的黑暗幕布。

乌尔夫拉姆猝然旋身,“谁?”

“打扰了。”门外声线平稳如初雪冻湖,无波无纹,听不出深浅。

乌尔夫拉姆缓步挪至门后,侧身,拉开一道细缝。廊道昏黄壁烛光下,一道身影侍立如塑像。式样规整却略显单薄的灰羊毛裙,白麻头巾下压着紧束的发髻,苍白的面孔低垂,视线凝固在地砖的古老凿痕中。

“……奉公主殿下谕令,为贵客上药。”平板静得如同念诵祷文。

门闩滑开,木门发出叹息般的呻吟。侍女托着一具橡木浅托盆步入,盆中铺着崭新雪白的羔羊皮垫,上置一粗陶阔口碗,乌黑药汁散着艾草与血根草的苦辛,旁有一密封严实的绿松石圆腹药罐。

她默然置于床畔矮几,随即躬身:“此膏外敷,”指尖轻点药罐,“汤剂温热可饮。”说完,便自然地撩起被褥一角,露出伤膝。她屈身半跪,开始仔细而略显拘谨地拆解那污损的旧绷带,指尖动作带着一种刻意到近乎僵硬的审慎。

“公主殿下呢?”

“殿下……在政务厅,无法抽身。”女子声音未变,但在拆解绷带时,指尖却有一刹那不易察觉的凝滞。她避开了对视,专注于指下的污血纠结之处。

乌尔夫拉姆阖眼。黑暗降临,其他感官骤然敏锐。她能清晰地捕捉到对方那刻意压制却仍显急促的鼻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颤抖,如同被冰面下暗流挟裹的脆枝。

昏昧光影中,半跪的女子正专注于她膝侧的伤口。那专注的姿态之下,紧绷的肩膀线条和颈后细微的汗珠,流露出一股深埋于平静之下的……紧张?探究?甚至一种不谙实务的笨拙?

这与那些惯于处理庶务、动作简洁高效的宫廷仆妇大相径庭。

她的气息里,没有药草和汗水混熟的仆役味道,反倒……似有若无地萦绕着一丝书卷羊皮纸与干燥墨水的冷冽。

乌尔夫拉姆侧过头,目光沉静地滑过对方解绷带的手指。那手指修长洁净,指腹与掌心光滑异常,没有一丝劳作的印记,倒像是被精心护养过。

一个念头悄然浮现。

她复又闭目,在沉默的冰层下,心弦却无声地绷紧。

绷带终于卸下,脓血狼藉。女子取过药罐,挖出膏体。她起身,将床头柜上一盏牛脂烛台递向乌尔夫拉姆:“劳先生帮执灯火,光微难明伤处。”

乌尔夫拉姆依言接过烛台。在交接的刹那,她的指尖似无意、又似有心地擦过对方的指背,侍女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颤。

乌尔夫拉姆不动,将烛火移近自己脚踝外侧狰狞的伤口处。跳跃的火光下,女子俯身,指尖沾着深绿色的药膏,涂抹在那片红肿渗血的肌肤上。

摇曳的光影在她俯身时,微妙地勾勒出她弯腰时被粗麻外裙勒出的腰身弧线,以及她因紧张绷紧的、包裹在粗布下的……那不似寻常劳作仆妇的、过分纤细而缺乏力量的肢体轮廓。

乌尔夫拉姆,如同被无形之力驱使,语声带着不易察觉的探寻,低语道:“殿下常唤你……近前侍奉么?”

侍女全身骤然一僵,如同雕塑被寒流瞬间冻住。指尖的药膏“啪嗒”一声掉落在深色的羊毛地毯上。更剧烈的失控紧随而至——在那刹那的震惊和慌乱中,她的手臂无可挽回地撞上了乌尔夫拉姆执握的烛台边缘。

“哐啷——”

烛台摔落,滚烫的、橘红泪滴般熔融的牛脂蜡油,飞溅在侍女裸露出的纤细左手腕的皮肤上。

“呜……”一声被死死扼在喉咙深处的、短促至极的痛苦呜咽,剧烈的灼痛让她瞬间弓起身体,另一只手猛地攥住烫伤的手臂,五指深陷皮肉,骨节惨白。

她猛地抬起头,冷汗瞬间浸湿额角鬓发。

“我的天!”乌尔夫拉姆下意识地探身,眸中闪过一丝震惊和更深的疑窦。

药膏的异香、刺鼻的旧血腥味混合升腾,令人窒息。

“你怎么样?!”乌尔夫拉姆在浓稠的黑暗中急切追问,声音里带着某种复杂难辨的关切与警惕混合的情绪。

她能清晰听到对方那再也无法压抑的、破碎颤抖的倒吸冷气声,以及牙齿的细密撞击声。

“没……事……”

一阵摸索的窸窣后,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笨拙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

终于,一切声响归于沉寂。冰冷的微风掠过乌尔夫拉姆的脸颊——那身影退入了更深的黑暗,消失在重新合拢的门扉之后。

乌尔夫拉姆无力地倚靠在刺骨的墙壁上,缓缓滑坐。脚踝处的剧痛仿佛燃烧的烙铁,沿着神经蔓延。

窗外,教堂的光芒依旧冰冷而遥远。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那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深褐色汤药上。

——可疑……

——但在这每一丝空气都编织着谎言与陷阱的牢笼中,何物不可疑?

她挣扎着站起,跛着脚挪到窗边。推开一道罅隙,下方庭园中,一株古老而盘根错节的月桂树在惨淡的月光下投出浓墨般的阴影。

就在她抬手倾覆药碗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如同被无形的钩索牵引——

那道纤细、穿着暗淡裙装的身影,伫立于木门后。她并未离去,她抬着头,那清晰无比的视线,穿透黑暗与距离,笔直地地钉在乌尔夫拉姆所在的这扇窗户之上。侍女微微曲着身子,一只手紧紧地护着小臂。然而她的眼神,那穿透夜色窗棂投来的眼神,却再无丝毫慌乱与伪装,只剩下纯粹的审视。

乌尔夫拉姆再无犹疑。

跛着脚,忍受着每一次挪动带来的痛楚,她踉跄地挪到窗边。

乌尔夫拉姆将小半身体探出窗台,深褐色的药液倾下,直直地浇灌在那棵月桂的树根之上。

烫伤致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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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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