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维尔的夏末,本该是帝国金穗平原麦浪翻涌、葡萄园果实压枝的丰饶时节。然而,这一年,帝国的心脏却在绝望中枯萎。
持续数月的酷热旱魃,如同天神降下的无形烙铁,炙烤着吉努埃尔亚腹地。热风干燥而灼人,卷起尘土与枯叶的碎屑,如同砂纸般打磨着行人皲裂、沾满汗渍的脸颊。
天空是永恒的蒸笼盖,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屋顶上,闷得人喘不过气。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焦糊的草木灰烬与一种无形的、如同死水潭底淤泥发酵般的气息——那是空荡肠胃灼烧的酸腐,是热病在拥挤陋巷悄然蔓延的死亡甜腥,是希望彻底干涸后令人窒息的恶臭。
粮仓告罄的流言,如同最恶毒的瘟疫,比热风更快地啃噬着人心。每日黄昏,教廷施粥棚前蜿蜒出的,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灰黑色长蛇——那是帝国最后一丝生气在热风中汇聚的、濒死的黑色溪流。
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佝偻着,在依旧灼人的夕阳余晖下汗流浃背,却又因腹中无食而瑟瑟发抖。他们呵出的气带着虚弱的灼热,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被烈日晒得黝黑脱皮、关节因脱水而粗肿的手指,如同枯朽的树枝,死死攥着豁口的破陶罐或木碗。
瓦罐里盛的,是掺了麸皮、豆渣甚至可疑草根的、散发着浓烈酸败气味的灰褐色糊汤——几粒干瘪僵硬的劣质燕麦似溺毙的蛆虫,无力地漂浮其间。
吞咽时喉头滚动的艰难声响,空洞如墓穴回音;眼中死寂般的灰败,是绝望彻底碾碎了灵魂的光泽,如同熄灭的炭火余烬。
吉努埃尔亚的国势,如同被烈日烤焦的麦秆,在风中发出断裂的脆响。
旱灾席卷,赤地千里。
河流干涸见底,河床干裂;水井见底,连护城河都变成了散发恶臭的泥沼。
帝国的荣光,如同被虫蛀空的华丽锦袍,在热风中片片剥落,露出底下腐朽不堪的骨架。而教廷,这座曾经支撑帝国信仰的巍峨圣殿,其根基也在贪婪与对世俗权力的攫取中悄然松动。
就在这天地如熔炉般焦灼、帝国大厦将倾的阴郁幕布上,红衣主教莫雷,这位“虔信者”,奉枢机团默许之旨意,主持的“先王威仪永存金像”揭幕大典,如同一颗用帝国最后血肉熔铸的、巨大而讽刺的纯金棺钉,被狠狠钉入了这片苦难深重的大地。
王都广场中央,巨大得足以遮蔽地狱之口的猩红丝绒幕布,如同浸透了殉道者鲜血的裹尸布,在干燥灼热的、带着尘土气息的夏末热风中,无声地滑落。
遮蔽消失,刺瞎双目的——一座由帝国倾颓血肉浇筑的金像。
它巍峨如山岳,由整块熔炼的深色巨铜托起骨架,通体覆盖着薄如蝉翼却又重逾千钧的纯金箔。每一寸肌理都被金涛覆盖,无与伦比的豪奢如同熔金瀑布轰然倾泻。
先王的头盔边缘、胸甲雕纹、缰绳挽具、甚至于马蹄的护铁之上,成百上千颗硕大如鸽卵的红宝石、蓝宝石、翡翠、玛瑙和浑圆的、蕴藏月华般冷辉的珍珠,被最顶级的宫廷匠人以镶嵌圣物般的虔诚,精心点缀其间。
先王昔日的威严,被强行焊铸在这由饥民血肉熔炼的金属骸骨之上,它那空洞的、铸造出的、睥睨天下的眼神,穿透灼热的空气,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广场边缘那片蚁群般蠕动着的、灰败、饥饿、垂死的卑微生灵。
每一道反射的金光,都如同蘸着人血的鞭痕,狠狠抽打在每一个仰望者的心上。
“先王荣光!帝国威仪万世长存——!”莫雷主教矗立在观礼高台上,身披一件金线密绣着圣徒受难图的厚重祭袍,袍上缀满的宝石在烈日下闪烁着刺目的冷光。
他声音洪亮,裹挟着某种神圣的热忱,在干燥热风中空洞地回响,如同敲击着青铜巨钟,却无法驱散台下凝固如万年玄冰的死寂。
台下,是比烈日更灼心、比深渊更绝望的沉默。
万千双眼睛——浑浊的、赤红的、无神的、稚嫩的——齐刷刷地钉在那尊金像上。
那不是瞻仰,是被压抑到极致的震颤。
它太过辉煌,太过庞大,太过冰冷,冰冷的金光带着金属的腥气,如同无形的磨盘,碾碎了人们心中仅存的、关于神灵救赎的最后一丝幻想。
热风卷着干燥的尘土在金像基座前徒劳地盘旋。
一个角落。
一个裹着破旧麻布的老妇人,佝偻干瘪如深秋最后一片枯叶。她怀中那饿得连哭声都微弱的婴儿,小脸被晒得通红脱皮,嘴唇干裂出血。老妇人那灰蒙蒙、眼翳浑浊的眼珠,失焦地向上抬起,死死落在那金像骑士身下坐骑腹部的、无数细密金丝编织、宝石点缀、在热风中犹自轻轻摇曳的华丽流苏上。
“……威仪……”一个气若游丝的破碎音节,从她豁牙的嘴里艰难挤出,“……那一串串……闪闪的……能换……多少袋黑麦……够我们娘俩……熬到下雨吗……能……能换口水……润润这娃干裂的嘴吗……”
泪水瞬间被热风蒸干,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留下白色的盐渍。
话语刚落,旁边一个面黄肌瘦的磨坊学徒工,衣衫仅能蔽体,猛地发出一声干涩的惨笑:“金子做的?哈!好……好一个威仪!好一个万世长存!”
“……金子能丢进我那旱得冒烟的田里出水吗?!”学徒工突然拔高声音,嘶哑咆哮,仿佛用尽了他胸腔里最后一口气,每一句都带着血沫和尘土,“金子能变成雨水落下来吗?!去他妈的威仪!老子要活命!老子只要一口能活命的井水!”
这怒吼,如同点燃火药桶的引信。
刹那间,嗡声四起!
被绝望长久压制的人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死水潭,炸开了混乱而愤怒的涟漪。
“……他们用能养活全城人一年的金子……盖了个不会喘气的死物!”一个穿补丁长袍的文书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声音压抑而扭曲,眼中燃烧着被愚弄的怒火。
“……广场上的金铁在发烫!我们的孩子……在干渴中像搁浅的鱼一样翻白眼!”一个抱着空水罐的中年妇人,眼中燃烧着被愚弄的怒火。
“……吸血鬼!那群披着神袍、吸食我们骨髓的吸血鬼!”粗野的咒骂开始翻滚。
压抑的悲叹、绝望的哀鸣、无边的怨愤、刻毒的诅咒……无数声音汇集、搅拌、沸腾。
而那尊冰冷的黄金巨人,依然矗立着,无情地向脚下的深渊投下刺破骨髓的光芒。
风暴,已蓄满了。只差最后一粒火星。
翌日的王都,陷入一种比酷暑更深邃、比黑夜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宽阔的砖石街道空无一人,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门窗紧闭如铁幕,曾经叮当作响的铁匠铺炉火彻底熄灭了最后的火星,水井辘轳如同锈死般沉默——那维系生命脉搏的“叮当”声、“呼呼”声、汲水桶撞击井壁的嘈杂悉数消失。
人们走出了破败的棚屋,沉默地聚集在各自的门槛前、在昔日喧闹如今却空荡荡的作坊废墟般的外墙下、在教廷施粥棚那被舔舐得锃亮如同绝望镜面的巨大空锅旁。
没有口号,没有旗帜,没有喧嚣的集会。
只有千千万万道空洞的目光交汇在滚烫的地面,或麻木地投向那座盘踞在广场中央的巨大金像。
他们用沉默的、凝固的存在本身,向王都宣告:不劳作,只存在——这就是他们撼动帝国的唯一沉重的砝码。
王都的脉搏——那象征着生机与交换的商业血流——彻底凝滞。
恐慌不再仅仅是底层蝼蚁的哀叹,它已悄然爬上金碧辉煌的窗棂,在领主和行会会长的秘室内投下阴影。唯有那座金像,兀立在空旷广场的灼热空气中,反射着如熔金般的光芒。
它的光辉,此刻不再是荣耀的象征,而是冷酷嘲讽着这被它榨干的城市的墓碑。
第三日的黎明,是在一种几乎令人崩溃的死寂与压抑中降临的。
昨夜的闷热未曾散去,空气粘稠得似糖浆。
帝国广场上,尘土在无风的空气中悬浮,阳光透过铅灰色的云层,投下令人昏昏欲睡却又焦躁不安的光线。
就在这时,贫民窟里散发着垃圾腐臭的尽头,一个佝偻的身影缓慢地蠕动出来。
这是一个老石匠。他的一条腿在早年被坠落的巨石砸成了扭曲的废柴,仅靠一根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虫蛀斑驳的木棍支撑着身体。他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石粉和苦难的印记——就在几周前,他病弱的妻儿相继在闷热缺水的陋棚里被夺去了生命。
他如同一个行走的空壳,目光浑浊,灵魂早已枯萎,只剩下本能的躯壳在滚烫的地面上拖行,一步一步,挪向那广场中心刺目的黄金之源。
烈日灼烤着他裸露的头皮和脖颈,汗水混着污垢在沟壑中流淌,但他毫无知觉。他的指尖在触及金像被晒得滚烫的基座下方一处繁复的藤蔓浮雕花纹时,一种源自石匠生涯深处、对坚硬物质的麻木习惯忽然被唤醒。
他猛地、几乎耗尽残存生命的力气般蹲伏下来。
那根支撑他残躯的木棍,此刻不再是依仗,而成为了他手中的凿子。他用那被岁月和岩石磨秃的棍头尖端,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量,疯狂地、歇斯底里地刮擦着基座角落一个早已在烈日下晒得滚烫、微微外凸的小卷草叶尖。
“嚓啦——!”
一声刺穿耳膜的、金属摩擦的尖啸猝然撕裂广场上空粘稠的死寂,这声音比号角更尖锐,比战鼓更震荡人心。
一小片比指甲盖还微小、闪烁着微弱但真实无误的金光的粉尘,混合着被刮下的细小石屑和铜锈,簌簌落下。
它轻盈地飘落在覆盖着肮脏尘土的、滚烫的地面上——微小、刺目、如同地狱之火的第一粒火星。
老石匠那双浑浊、如同蒙着千年灰尘的瞳孔,在这一瞬间猛地爆裂开来。那里面不再是绝望的死水,而是熔岩般喷涌而出的兽性光芒。
那是饥饿了无数个日夜的贪婪,是目睹所有亲人在病痛中消逝而无能为力的悲愤,是被燃起的疯狂,足以焚毁理智。
木棍被粗暴地甩飞,他那双干枯如柴、布满老茧和裂口、指甲残破变形、沾满石粉的老手,直接代替了工具。
龟裂的手指如同铁爪,深深抠进那片被刮擦出淡痕的滚烫金属边缘,用指甲、用指骨、用残留的最后一丝生命蛮力,去撬!去扒!去攫取那层闪光的表皮!
“能换吃的……是……是真金的啊!”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嘶吼,像破风箱被强行拉断,狂喜与绝望交织,从他撕裂的喉咙里猛烈迸发出来,这声音扭曲、变调,瞬间轰击在每一个在死寂中僵立凝听的人心上。
“金屑!是真金!”
“金子!抢金子!”
这一声,是投向布满火药桶的火星。
那积累了数日的绝望、饥饿、干渴、屈辱……所有被压抑、被践踏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最直接、最暴戾、也最能抓住一丝渺茫希望的宣泄口。
人群——不再是沉默的。是黑色的、狂怒的、由无数绝望个体汇聚而成的滔天巨浪。
石头、木棍、断裂的门板、空瓦罐、晒得滚烫的土块……一切能够挥动、抛掷、破坏的物体,都化作了器具。
人们如同发狂的蚁群爬上那巨大基座,攀上金像滚烫的铁蹄,如同撕扯神祇的肢体。
宝石被嵌入物暴力撬出,在争抢中被践踏、在扭打中滚落,一颗硕大的红宝石滚到老石匠脚边,被他枯爪般的手瞬间死死攥住。
咒骂声、哭喊声、争抢时的怒吼、被踩踏者的哀嚎、金属扭曲折断的呻吟、宝石碎裂的清脆……所有声音在广场上空疯狂地搅拌、纠缠、碰撞。
曾经神圣的帝国王都广场,那象征秩序与帝国威严的中心,此刻彻底沦陷,变为一片沸腾着暴力、疯狂、贪婪与毁灭的熔金炼狱。
尘土飞扬的空旷之地,瞬间化为血肉与黄金碎片飞溅的屠宰场。
吉努埃尔亚最后的遮羞布,在这片黄金与血肉交织的狂乱风暴中,被彻底扯下,露出了其下早已腐朽溃烂的、不可救药的败絮本质。
有参考拜占庭帝国的圣像破坏运动,感谢阅读[紫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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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金像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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