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廷深处，回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千年。
十四幅巨大的、以粗粝铜铸就的圣像，在壁龛幽微的长明灯油光中沉默矗立。受难者的悲悯目光穿透尘埃，落在冰冷石地上，如同无声的叹息。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蜡泪、羊皮卷的霉朽与一种更本来自石壁深处的寒意。
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流速，唯有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阿斯特丽德步履沉稳地踏入这片神圣的静默。她并未身着彰显王室威仪的华服，而是一袭天鹅绒旅行便袍，毫无纹饰，仅以一枚镶嵌着黯淡黑曜石的朴素银扣束紧。
长途跋涉的风尘，在她苍白而轮廓分明的脸颊上留下细微痕迹，却无损其公主体面。金发一丝不苟地拢在脑后，露出那双深潭般的碧眸，此刻低垂着，凝视着脚下冰冷光滑的石板，姿态恭谨如最虔诚的朝圣者。
她被引至回廊尽头。巨大的鹿首铜雕投下沉重如山的阴影，几乎吞噬了角落的光线。
阴影中，雷吉纳德背身而立，如同与受难的救主融为一体。
他手中托着一枚古老的银质圣体匣，匣身雕刻着繁复的荆棘冠冕纹路，岁月在其上留下黯淡的包浆。顶端镶嵌的、鸽卵大小的暗红色石榴石，在昏暗中幽幽流转，如同凝固的圣血，散发着微光。
教皇枯瘦而骨节分明的食指，缓缓摩挲着匣身荆棘浮雕最尖锐的刺尖——似祈祷，又死在掂量。
“圣座。”阿斯特丽德在距离三步之遥处站定。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在凝滞的空气中激起一圈微澜。她深深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宫廷抚胸礼——右手掌心紧贴左胸心脏位置，头颅低垂，姿态谦卑而庄重，如同面对祭坛上的圣体。
礼毕，她才缓缓直起身，目光依旧低垂。
“帕诺里斯幸蒙圣座无边慈悯垂顾，”她的声音平稳，带着真挚而克制的感激，“女皇陛下天威浩荡，如牧者执杖，驱散妖氛；圣座洞察幽微，如明灯高悬，指引迷途。帝国商脉得以保全，北境门户幸免倾颓，黎庶得享喘息之机，皆赖圣座祷祈感召天听，降下女皇陛下之天兵，荡涤邪祟。臣下感佩圣恩如沐春风，特自北疆星夜兼程，觐见圣颜，叩谢天恩浩荡。”
这几天，火焰不仅吞噬了瑟维尔，其炽热的余烬，竟顺着帝国驿道与商路，一路蔓延至帝国北部的海港——帕诺里斯。
危急关头，王室的近卫军团的精锐分队，在一位以铁腕著称的皇室将领率领下，乘着桨帆船，如同金色的闪电劈开波涛，星夜驰援。
帕诺里斯的秩序，在帝国中央力量的介入下，得以保全。
阿斯特丽德此番前来便是为此事致谢。
教皇缓缓转过身。圣体匣顶端的石榴石血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灰眸中投下两点冰冷的倒影。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角细微的纹路，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透露出岁月与权柄的重压。
他目光掠过阿斯特丽德低垂的头顶，并未停留，最终重新落回手中的圣体匣。
“塞雷斯汀女皇陛下，”教皇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缓，如同穿过古老管风琴最深沉的音管，“承天主洪恩，秉社稷重器，其心皎如明月，其志坚若磐石。帕诺里斯得保无虞，乃女皇陛下圣心仁德，如牧羊人守护迷途羔羊；亦是天父垂怜，以神恩庇佑帝国金脉，如甘霖滋润焦土。”
他微微停顿，指尖在荆棘刺尖上稍加用力，那幽暗的石榴石血光似乎随之微微一跳。“此番谢忱，女皇已悉。帕诺里斯忠勤王事，拱卫北疆，圣心甚慰。愿主之平安常驻汝心，如圣灵之鸽栖于肩头。”
阿斯特丽德并未如言告退，她千里迢迢来到王都，也非是为这点点小事，而是——黑鸦堡。
她微微抬起眼帘，那双深绿色的眼眸深处，如同极地冰盖下涌动的暗流，掠过一丝忧虑。这忧虑并非浮于表面，而是如同深植骨髓的隐痛，在她完美无瑕的仪态下悄然蔓延。
“圣座慈训，如醍醐灌顶，我铭感五内。”她再次微微欠身，姿态依旧无可挑剔，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琴弦绷紧前的微颤，“然……我近日奉女皇陛下谕旨，巡视北境封邑，体察民情，安抚流亡。归途之中，一事如鲠在喉，昼夜难安，恐有负圣座信重，亦恐贻误帝国社稷……”
教皇托着圣体匣的手，稳如磐石。但那只摩挲荆棘的食指，其无意识的律动，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
“哦？何事竟令帝国晨星如此忧心忡忡？但说无妨。”
“晨星”——阿斯特丽德的教名，许久不曾听见，她一时有些恍惚。
阿斯特丽德深吸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深沉，仿佛要将石廊中的寒意与心中的重负一同吸入肺腑。她抬起头，目光不再低垂，而是以一种带着恳切与责任感的坦荡，迎向教皇那深不可测的灰色眼眸——尽管那目光如同深渊，几乎要将她的灵魂吸摄。
“是黑鸦堡，圣座。”她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如同在棋盘上落下第一枚关键的棋子，“那片雄踞帝国北陲锁钥之地，俯瞰寒溪天堑，其地脉深处，蕴藏着维系帝国铁骑筋骨的矿藏。此乃帝国北境屏障之基石，抵御蛮族铁蹄之命脉！”
她微微停顿，斟酌每一字眼，声音带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凝重：“臣下归返帕诺里斯，查阅北境矿务司存档卷宗，惊悉……黑鸦堡之封地权、矿脉开采权及治权，竟于不久前交易所一场拍卖中，尽数落入一个名为‘深谷回响’之信托机构囊中。”
“此机构……”阿斯特丽德眉宇间凝聚起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深切的忧虑，“……名讳晦涩，行踪诡秘。若经营不当，矿坑废弃，工坊倾颓，戍卫松懈……昔日帝国北境之钢铁壁垒，如今竟成无人问津之荒芜废墟！”
添油加醋，阿斯特丽德的惯用手段。
“圣座明鉴！黑鸦堡非寻常采邑，实乃帝国命门所系！其矿脉关乎王都卫戍之甲胄，边军御敌之戈矛！如此咽喉重地，封地之权竟落入此等……来历不明、唯利是图、视帝国安危如无物的……投机之徒掌中？”
阿斯特丽德刻意加重了这个词的尾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深切的忧愤，“我斗胆直言，此非寻常商贾交易，恐有……倾覆帝国北疆之虞！若蛮族趁此虚隙，铁蹄叩关……则帝国北境千里沃野，百万黎庶，将何以自保？圣座！此非杞人忧天，实乃迫在眉睫之危局！”
雷吉纳德不言语，圣体匣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阿斯特丽德所说，刺中了他最隐秘的忧虑核心。
北境……黑鸦堡……那确实是帝国铠甲下的软肋。
“深谷回响”……这个陌生的名字，其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与那笔庞大到令人不安的资金来源，不得而知。
阿斯特丽德此刻的进言，看似忧国忧民，实则……是递给了他一把名为“大义”的刀。
——她想要什么？黑鸦堡？还是借他之手清除异己？抑或两者皆有？
雷吉纳德暗忖。
阿斯特丽德仿佛未觉教皇内心的风暴，她微微前倾，姿态依旧恭谨，声音却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沉重：“我深知，帝国法度森严，契约神圣不可轻侮。然……”
她话锋一转，“……黑鸦堡关乎国本，岂容此等……仅凭何人便可僭越神授之位、却无半分守护疆土之责与贵族荣誉之心的……卑劣之徒，窃据命脉，坐视其糜烂？”
阿斯特丽德深吸一口气，深深躬下身去，姿态近乎恳求：“我唯知效忠圣座，拱卫疆土。然此心此志，可昭日月！故冒死泣血陈情，伏惟圣座以天父之智，洞察幽微；以雷霆之威，早做圣裁！为帝国北境百万生灵计，为社稷千秋永固计，此等附着于帝国血脉之毒瘤……断不可留！”
——圣裁……她终于图穷匕见了。
雷吉纳德暗暗冷笑。
一句“泣血陈情”，一句“伏惟圣裁”，她将最烫手的山芋，用最华丽的锦缎包裹，恭敬地捧到了他的面前。
清除“深谷回响”，名正言顺，顺应大义，更能稳固北境，确保矿脉畅通……这确实符合教廷的根本利益。而代价……不过是让帕诺里斯这头北境之狼，名正言顺地将利爪伸向黑鸦堡。
她在借刀杀人，而他，似乎别无选择。
回廊陷入一片死寂。长明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影子在石壁上拉扯得扭曲变形。
教皇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深灰色的瞳孔，此刻似乎凝结了万载寒冰，又似蕴藏着即将喷发的熔岩。
他不再摩挲荆棘，而是用食指的指腹，缓缓地、用力地按压在圣体匣顶端那颗暗红的石榴石上，仿佛要将某种决断烙印其中。
“晨星，”教皇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低沉，更加缓慢，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坠落，“汝之忠耿，坚贞凛冽；汝之忧思，声声警醒，直叩圣心。”
雷吉纳德微微颔首，“黑鸦堡……确系帝国北门之铁闩，断不容有失。”
他缓缓抬起持匣的手，越过圣体匣，将指尖虚悬于阿斯特丽德微微低垂的额前上方，做出一个象征性的降福手势。
“愿主之威能，与汝同在。愿圣灵之光，指引汝剑锋所向。” 教皇的声音恢复了平板的公式化，“去吧，晨星。”
阿斯特丽德保持着抚心的姿态，再次微微颔首致意，她缓缓放下右手，深绿色的眼眸深处，那片冰冷的幽潭之下，是翻涌的熔岩与即将出鞘的利刃。
她不再言语，转身，墨绿色的身影如
融入阴影，无声而迅捷地消失在回廊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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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金像崩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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