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娜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猛地抓住身边菲利普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难以置信而尖锐地拔高，带着破音：“爸爸！停车！快停车！求求你！”
菲利普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疯狂的举动吓了一跳。他顺着尤娜颤抖的手指望去，也看到了那个在原野上不顾一切奔跑的少年身影。他瞬间明白了。这就是尤娜偶尔会提起、却从未带回家过的，那个住在森林边的朋友。
“弗兰克，”菲利普立刻对开车的弗兰克医生说，声音带着急促，“麻烦停一下车，我女儿……她想和朋友道个别。”
老旧的汽车发出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在覆盖着薄雪的土路上猛地顿住，激起一小片泥泞的雪沫。尤娜几乎是撞开车门跳了下去！冰冷刺骨的海风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冰刃，瞬间割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带来尖锐的痛感。但这痛感却让她更加清醒，更加确信——这不是梦！莱姆斯真的来了！他来了！
她像一只被惊起的小鹿，不管不顾地朝着那个身影飞奔而去。脚下的草地因为融雪和踩踏变得泥泞湿滑。她一心只想快点、再快点，跑到莱姆斯身边！就在她离他只有十几步远的时候，脚下猛地一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前重重扑倒！
“噗通！”脸直接砸进了冰冷刺骨、混杂着枯草和泥浆的地面！刺骨的寒意和泥土的腥气瞬间灌满了口鼻。
“尤娜！”莱姆斯惊骇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沙哑，瞬间就到了眼前。他冲过来，跪倒在泥泞里，手忙脚乱地扶起她，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自责，“尤娜！你怎么样？摔疼了没有？对不起！都怪我跑得太慢……”
尤娜狼狈不堪地抬起沾满泥巴和枯草的脸，呸呸地吐掉嘴里的泥土草屑，脸颊被冻得通红，额头上还沾着一小块污泥。她却咧开嘴，对着莱姆斯露出了一个混杂着泥土、狼狈和巨大惊喜的笑容，声音带着点鼻音：“我没事，莱米！就是吃了一嘴的土，呸呸，真难吃！” 她毫不在意地用手背胡乱抹着脸。
莱姆斯看着她这副惨兮兮却又努力笑着的模样，灰绿色的眼睛里瞬间涌上浓重的心疼和酸涩。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去尤娜那头乱糟糟黑色短发里夹杂的草梗和泥点，仿佛她是什么一碰即碎的珍宝。
尤娜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莱姆斯。他们明明同龄，莱姆斯却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只是那身形显得过分瘦弱单薄，像一根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芦苇。尤娜的心猛地揪紧了。他的脸色比上次见面时更加苍白，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色，像一张被漂洗过度的劣质纸张。仔细看去，脸颊和额角还带着几道细微的、尚未完全愈合的擦伤。扶着她手臂的手指冰凉，细得皮包骨头，仿佛稍微用力就会折断。这让她瞬间想起了母亲艾莉丝生命最后那段日子里，同样瘦骨嶙峋、形销骨立的样子。一股强烈的酸楚冲上鼻腔。如果……如果自己还能留在这里……她一定要跟爸爸学做饭，做好多好多好吃的，把莱姆斯养得胖胖的……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莱姆斯带着喘息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深深的歉意：“尤娜……对不起，我……我又生病了，在床上躺了很久……这些天没能去悬崖边找你……等我……等我好一点，才知道你家……”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无力。
尤娜知道莱姆斯身体一直不好，病得很重。当初他们一家搬回莫纳岛，不仅仅是因为老卢平在克里斯蒂娜临终恳求下松口原谅，更重要的是，据说海岛相对纯净的空气和宁静的环境，对莱姆斯调养那神秘的病症有好处。她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病，只知道每次病发后，莱姆斯都会像被抽干了精气神一样，憔悴得不成人形，仿佛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也许……这病真的会要命？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莱姆斯低下头，后面的话被他咽了回去。他看着尤娜那双曾经明亮如星辰大海、此刻却蒙着一层厚重阴霾的蓝绿色眼睛，满心都是沉重的歉疚和无力感：“对不起……作为你唯一的朋友，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 他哽住了，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嘿！” 尤娜突然用力拍了一下他的手臂，打断了他自责的话语。她努力扬起脸，嘴角用力向上扯出一个大大的、试图模仿往日开朗的笑容，尽管那笑容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勉强，“你不必跟我道歉！莱米！你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你能来送我，我……我真的特别特别开心！” 她用力地点着头，像是在强调这份“开心”的真实性。
莱姆斯看着强颜欢笑的尤娜，看着她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悲伤和空洞，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揪住、揉搓。他从母亲口中听到了那些麻瓜对尤娜铺天盖地的恶毒流言。那些“魔鬼转世”、“逼死生母”的指控，像淬了剧毒的箭矢，肆无忌惮地射向一个无辜的孩子！他们根本不在乎真相，只在乎宣泄他们那点可怜的恐惧和恶意！
和尤娜朝夕相处的一年，莱姆斯比任何人都更早、更清晰地感受到了尤娜体内那股不受控制、偶尔会突然涌现的魔法力量。第一次发现时，他几乎欣喜若狂！他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同类，一个可以分享秘密、分担痛苦的伙伴！他迫不及待地跑回家告诉父母。
然而，父母脸上瞬间褪去的血色和眼中巨大的惊恐，像一盆冰水将他从头浇到脚。父亲莱尔·卢平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声音低沉而绝望：“莱姆斯，不行！绝对不行！你和她……你们不一样！你是狼人……你永远无法像正常巫师一样去霍格沃茨上学！你和她……不会有未来！告诉她真相，只会给她带来危险，也给我们家带来灭顶之灾！答应我，永远不要告诉她魔法世界的事！永远不要！” 母亲霍普在一旁无声地流泪，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哀求。
莱姆斯在那一刻，被巨大的恐惧和自卑淹没。他答应了。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隐瞒，选择了将尤娜也隔绝在那个本该属于她的世界之外。他以为这是保护，保护尤娜，也保护自己摇摇欲坠的家庭。可此刻，看着尤娜在流言蜚语中独自承受着“怪物”的污名，看着她因母亲的死而背负着沉重的枷锁，看着她强装出来的笑容……莱姆斯的心在剧烈地动摇、撕裂。他是不是错了？大错特错？
一个强烈的冲动涌上喉头——告诉她！告诉她她是女巫！告诉她霍格沃茨！告诉她她不是怪物，她是特别的！是和他们一样的！这念头如此强烈，几乎要冲破他紧咬的牙关。
可是……话到嘴边，看着尤娜那双充满依赖和信任的眼睛，想到父母惊恐绝望的面容，想到自己每月一次在满月下变身为野兽的可怖模样……那巨大的恐惧和自卑再次像冰冷的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终究还是退缩了。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深重的、无法言说的痛楚。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将尤娜那颗沾着泥土和草屑的小脑袋按在自己单薄的肩膀上。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温柔和安抚：“尤娜……我明白……我明白你此刻的心情。那种感觉……像是心被挖掉了一大块，空荡荡的，灌满了冷风……”
尤娜的身体在他怀里猛地一僵，呼吸瞬间停滞。莱姆斯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抚着她瘦削的后背，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他知道接下来的话会像刀子一样割开她尚未愈合的伤口，但他必须说。他不能看着她在这片痛苦的泥沼里越陷越深。他要把她拉出来，哪怕只是拉出来一点点。
“我知道……这很残忍，说出来会让你更痛……但是，尤娜……失去的人……已经永远失去了。她……回不来了。” 莱姆斯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现实感，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尤娜紧绷的神经上。
尤娜的身体在他怀里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逝者已矣……” 莱姆斯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力量，他捧起尤娜沾满泪水和泥土的小脸，强迫她看着自己灰绿色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坚决，“你接下来要做的，不是沉溺在过去，不是自责，不是逃避！你要站起来！为自己活下去！好好地、用力地活下去！为了你自己！听到了吗，尤娜？为了你自己！”
莱姆斯的话语，像一把沉重的、裹挟着雷霆的巨锤，轰然砸碎了尤娜心中那层自欺欺人的冰壳！冰层下的黑暗、痛苦、恐惧和巨大的委屈，如同被压抑了千万年的熔岩，疯狂地寻找着喷发的出口！父亲曾经说过，妈妈不是不爱她，只是病得太重了，控制不了自己……这真的是真的吗？还是爸爸为了保护她而编织的善意谎言？那些母亲清醒时偶尔流露出的、混杂着憎恨和疯狂的冷漠眼神；那些酒醉后毫无理由的殴打和刻毒的咒骂；那些冰冷刺骨的“滚开”、“离我远点”……都让她从骨子里感到恐惧和冰冷。可奇怪的是，每次疯魔发作过后，当母亲疲惫地靠在墙角，眼神空洞地望着她时，尤娜又总能在那双蓝绿色的眸子里捕捉到一闪而逝的、深不见底的悲哀和……一种沉重的亏欠？甚至，有时在殴打之后，母亲会粗暴地强迫她喝下一种味道极其古怪、却能神奇地快速愈合她身上淤青和伤口的药水……这一切混乱的、矛盾的碎片，是不是证明……母亲内心深处，其实……是爱她的？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闪电，短暂地照亮了她心底的黑暗，随即又带来更深的绝望。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永远也无法知晓了。那个美丽、疯狂、让她爱恨交织又恐惧无比的女人，已经带着那个诡异的、解脱般的微笑，永远地沉入了冰冷黑暗的海底。留下给她的，是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巨大空洞，和一张沉重的、名为“弑母”的标签。
“我……我不知道……” 尤娜的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冰冷的掌心，多日来压抑的、积攒的、冰冻的一切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决堤！滚烫的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莱姆斯肩膀上那件单薄的旧外套。她哭得浑身颤抖，语无伦次，声音破碎得不成句子：“莱米……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对她……是什么样的……感觉……她明明……对我那么坏……那么坏……她恨我……她掐我……打我……骂我怪物……可是……可是……我不想她死……我不要她死……她走了……她一定是……是带着对我的恨走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她那么恨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巨大的痛苦和困惑中彻底崩溃。
不远处，背对着他们的菲利普，清晰地听到了女儿那断断续续、充满血泪的控诉和迷茫。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佝偻下去，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死死捂住自己的眼睛，滚烫的泪水却从指缝间汹涌而出。无声的、压抑的抽泣让他的肩膀剧烈耸动。他不是个好父亲！他从来都不是！他明明亲眼看着尤娜在艾莉丝的疯狂和冷漠中一天天枯萎，明明知道她小小的身体和心灵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和恐惧！可他做了什么？他选择了艾莉丝！他以为时间能抚平一切，他以为用物质上的照顾和表面的温和就能弥补！他错了！错得离谱！那些伤害，早已刻进了尤娜的灵魂深处，像一道道丑陋的疤痕，永远无法磨灭！他和艾莉丝，都是伤害尤娜的凶手！他是沉默的、懦弱的帮凶！
莱姆斯的眼眶也迅速泛红，鼻尖酸涩难忍。他没有再试图用言语安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是更紧地、更温柔地抱住怀里哭得浑身颤抖、几乎要背过气去的尤娜，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为她挡住一部分刺骨的寒风，任由她滚烫的泪水浸透自己的衣襟。他知道，尤娜需要这个宣泄的出口，需要将积压的毒液哭出来。他愿意成为她此刻唯一可以依靠的港湾。同时，一个冰冷的现实也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这一别，山高水长，命运叵测，也许……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时间在尤娜的痛哭和寒风的呜咽中缓慢流淌。终于，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抽噎，最后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带着巨大悲伤余韵的吸气声。尤娜从莱姆斯怀里抬起头，整张小脸哭得通红，眼睛肿得像桃子，脸上糊满了泪水、鼻涕和泥土的混合物，狼狈不堪。她胡乱地用袖子擦着脸，动作粗鲁，仿佛要擦掉所有脆弱和不堪。
发泄过后，心底那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似乎被泪水冲刷得松动了一些，虽然沉重依旧，但至少不再压得她完全无法呼吸。她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努力平复着呼吸。然后，她做了一个让莱姆斯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低下头，有些笨拙地解下了自己脖子上那条旧旧的、却洗得很干净的红色羊毛围巾。围巾的尾端，还歪歪扭扭地绣着一只白色的、略显稚拙的小兔子。这是她跟着镇上一位孤寡老太太学的，花了很长时间才绣好，是她为数不多的“珍宝”之一。她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将围巾一圈圈绕在莱姆斯同样冻得发红的脖子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尽管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莱米……送给你。这是我自己织的……围巾。上面……有只小兔子……我希望……你看到它……能……能想到我……不要……不要把我忘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还是控制不住地带上了哽咽。
脖子上的红色围巾瞬间带来一丝暖意，但更暖的，是尤娜那份沉甸甸的心意。莱姆斯低下头，手指轻轻抚过围巾尾端那只针脚略显凌乱的小白兔。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温暖和不舍的酸楚猛地冲上眼眶。他望向尤娜那双哭得红肿、却依旧努力睁大看着他的蓝绿色眼眸，心中充满了离别的钝痛。他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回去，然后从自己同样破旧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用碎布拼缝成的熊娃娃。头大得不成比例，身子却瘦小，两只纽扣缝的眼睛一只高一只低，肚子上的布料颜色深浅不一，还打着好几块歪歪扭扭的补丁。它看起来笨拙、粗糙，甚至有点……丑。
“上次……”莱姆斯的声音有些发涩，带着点不好意思，“上次我们在镇上，你盯着玩具店橱窗里那个熊娃娃看了好久……我想……你肯定很喜欢。我……我没钱买……”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这是我……我找妈妈教我，自己缝的……本来是想等你下个月生日的时候……送给你……只是……缝得不太好……希望……希望你不要嫌弃……”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丑丑的熊娃娃递到尤娜面前，灰绿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忐忑和期待。
尤娜愣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头重脚轻、眼睛不对称、浑身补丁的熊娃娃，一股巨大的暖流猛地冲破了心口的冰封，直冲上鼻腔和眼眶！她几乎是抢一样接过那个丑陋的小熊，紧紧抱在怀里！冰冷的、粗糙的布料贴着她的脸颊，却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温暖。丑吗？是的。但这是莱姆斯的心意！是他用那双并不灵巧的手，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是他们之间纯真友谊最珍贵的见证！
“谢谢你！莱米！”尤娜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脸上却绽放出离开兰盖夫尼以来第一个真正发自内心的、灿烂无比的笑容，尽管脸上还挂着泪痕和泥点，“我……我非常非常喜欢！这……这是我收到过……最棒的生日礼物！真的！我会……我会一辈子珍藏它的！” 她哽咽着，用力地强调着“一辈子”。
她张开手臂，紧紧地、用力地抱住了莱姆斯，仿佛要将所有的感谢、不舍和承诺都融进这个拥抱里。莱姆斯也用力地回抱住她瘦小的身体，下巴轻轻抵在她毛茸茸的头顶。他多希望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让呼啸的寒风、冰冷的原野、即将到来的分离都凝固住。
尤娜松开莱姆斯，转过头，看向不远处那个背对着他们、肩膀依旧在微微颤抖、眼睛红肿的菲利普。她抱着小熊，对菲利普露出了一个混合着泪水和释然的、带着点疲惫却无比真实的微笑。菲利普也转过身，对上女儿的目光，回以一个同样充满疲惫、愧疚，却带着无限温柔和如释重负的笑容。
尤娜转回头，看向莱姆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些：“到了伦敦……我会给你写信的！莱米！” 她顿了顿，故意鼓起腮帮子，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记得要给我回信！要是敢忘了……我会很生气很生气的哦！”
看着尤娜这副佯装凶狠、眼睛却依旧红肿的模样，莱姆斯忍不住破涕为笑，伸出手，像往常一样，带着宠溺和亲昵，轻轻揉了揉她那头永远乱糟糟的黑色短发：“放心，我一定记得给你回信。倒是你……”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可别因为伦敦太好玩，交了新朋友，就把我这个‘森林野人’忘得一干二净啊。”
“才不会！”尤娜立刻大声反驳，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冤枉。她腾出一只手，竖起三根手指，举到耳边，小脸绷得紧紧的，一副郑重其事、对天发誓的模样：“我发誓！我尤娜·斯塔克，绝对不会把莱姆斯·卢平忘记！我要是说谎……就……就吞一千根针！被……”
“嘘！” 话还没说完，就被莱姆斯用一根冰凉的手指轻轻抵住了嘴唇。他皱着眉，眼神却无比温和，像沉静的湖水：“傻瓜，我不需要你发这么毒的誓。” 他放下手指，深深地看着尤娜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相信你。”
尤娜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再次绽开灿烂的笑容，尽管眼底依旧带着离别的悲伤。她最后看了一眼莱姆斯苍白的脸和他脖子上那抹鲜亮的红色，然后转过身，抱着她的小熊，快步跑向已经打开车门的菲利普。
她坐进汽车后排，关上车门。车子缓缓启动，驶上泥泞的道路。尤娜立刻摇下车窗，半个身子探出去，不顾灌进来的刺骨寒风，朝着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用力地、拼命地挥动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莱米！再见！我一定会给你写信的！一定！”
莱姆斯也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伫立在荒原上的小小雕像。直到车子开出一段距离，他才猛地抬起手臂，用尽全力挥舞着，声音穿透寒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不舍：“我也是！我会回信的！尤娜！再见！”
车子越开越快，莱姆斯的身影在车后窗里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了灰色原野上的一个模糊黑点，然后彻底消失在弥漫的雾气之中。尤娜慢慢地缩回身体，关上车窗。车厢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引擎的嗡鸣和弗兰克医生偶尔换挡的声音。她紧紧地、紧紧地抱着怀里那个头大身小、眼睛歪斜、浑身补丁的熊娃娃，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锚点，唯一的温暖来源。然后，她慢慢地、带着一种巨大的疲惫和依恋，将小小的身体靠在了身边菲利普坚实的臂膀上。她把脸埋在小熊粗糙的布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还能闻到莱姆斯身上那淡淡的、混合着森林和药草的气息。她相信，短暂的分离，是为了未来更好的重逢。终有一天，她一定还会再见到莱姆斯的。一定。
莱姆斯站在原地，久久地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直到那点微弱的引擎声也彻底被呼啸的海风吞没。冬日傍晚的寒意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渗透他单薄的衣衫。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摩挲着脖子上那条柔软的红色羊毛围巾，指尖划过尾端那只歪歪扭扭的小白兔。围巾上似乎还残留着尤娜的温度和泪水咸涩的气息。一股巨大的、空落落的不舍，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菲利普感受着女儿靠在自己臂膀上的重量，那重量如此之轻，却又如此之重。他低下头，看着尤娜凌乱发顶的发旋，看着她紧紧抱着小熊、指节泛白的小手。车厢里弥漫着沉默，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这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终于，一个沙哑的、饱含着无尽痛苦和悔恨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对不起……孩子。”
这迟来的、沉重的三个字，像羽毛一样轻轻飘落在狭小的车厢里。尤娜听到了。她的身体似乎几不可察地僵硬了那么一瞬，抱着小熊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小熊粗糙的布料里，紧紧地闭上了双眼。浓密而濡湿的眼睫毛在苍白的下眼睑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她的呼吸逐渐变得轻缓而绵长，仿佛真的沉入了梦乡。只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汹涌的、无法言说的波澜。
菲利普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任何回应。直到他耳边传来了尤娜那刻意压抑过的、却依旧带着细微抽噎痕迹的、浅浅的呼吸声——她在装睡。菲利普深深地、无声地叹了口气，胸腔里充满了苦涩的尘埃。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赎罪感，拢了拢女儿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的旧外套，试图盖住她露在外面的一小截冻得发红的手腕。他的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被暮色笼罩的荒凉海岸线，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沉睡（或假装沉睡）的女儿，立下一个迟来的、无比沉重的誓言：“尤娜……我们会在伦敦……开启新的生活……” 他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了……”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随即又异常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吐出最后的承诺：“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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