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雨，是灰色的。它不像莫纳岛郡的海雨那般暴烈，裹挟着咸腥和怒吼，而是以一种粘稠的、无孔不入的方式渗透下来，将整座城市浸泡在一种阴冷潮湿的霉味里。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在头顶，仿佛永远不会放晴。1967年一月的寒风，钻进蜘蛛尾巷狭窄的、仿佛永远晒不到阳光的巷道，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菲利普·史密斯付了车费，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递出去时，计程车司机油腻的手指飞快地捻过，随即抛来一个毫不掩饰的、混合着鄙夷和一丝怜悯的眼神，仿佛在说：瞧，又一个被生活碾碎、丢进垃圾堆的可怜虫。引擎轰鸣着，黄色的车身迅速消失在巷口，溅起的泥水差点扑到尤娜·斯塔克身上。
她穿着菲利普那件过于宽大的深蓝色旧外套，袖子卷了好几道才勉强露出手指，小小的身体几乎被包裹在里面。此刻，她正仰着头，嘴巴微微张开，蓝绿色的眼睛瞪得溜圆，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这栋……勉强能称之为房子的建筑。
蜘蛛尾巷18号。门牌上的数字“8”歪歪扭扭，几乎要脱落下来。墙壁上的灰泥大片大片地剥落，裸露出底下暗红色的、仿佛生了疥疮的砖块。窗户玻璃上覆盖着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厚重污垢，灰蒙蒙一片，连光线都难以穿透。几扇窗框歪斜着，其中一扇二楼的窗户甚至破了一个不规则的大洞，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笑的黑嘴。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腐烂垃圾、霉菌和某种陈旧排泄物的气味，顽固地弥漫在空气中，钻进尤娜的鼻腔，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巷子两旁，其他破败的砖房像沉默而阴险的看客，歪斜地挤在一起。几张苍白、带着探究和明显不善的脸孔出现在脏污的窗后、半开的门缝里。那些目光黏腻而冰冷，像阴暗角落里爬行的蛞蝓，无声地滑过菲利普手中寒酸的行李箱，滑过尤娜身上不合体的旧外套，最终停留在她苍白的小脸上。尤娜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往父亲身边缩了缩。这里没有兰盖夫尼小镇居民那种**裸的厌恶和恐惧，却有一种更深沉、更黏腻的恶意，像沼泽底部的淤泥，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息。
“爸爸，”尤娜的声音在寒风里显得又细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为什么我们要搬到这里？这里好阴森，一路上有好多老鼠和蟑螂，而且……”她咽了口唾沫，目光扫过墙角一只正拖着半块发霉面包匆匆逃窜的肥硕老鼠，“这栋房子就像你每天晚上给我讲的鬼故事一样，爸爸，这里会跑出幽灵吗？”她仰起小脸，蓝绿色的眼睛里盛满了不安和难以置信。
菲利普·史密斯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去，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后悔，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卖掉兰盖夫尼小镇的烘焙坊和那个曾被称为“家”的房子，换来的钱，大部分都填进了格里莫广场那间所谓“位置绝佳、价格实惠”的烘焙坊里——那是老朋友极力推荐的“好机会”。剩下的钱，只够租下眼前这座……废墟。他不想委屈尤娜，可现实像一把钝刀，磨得他体无完肤，逼他做出了这个决定。他深吸了一口带着腐臭味的空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苦涩。
“没办法，尤娜，”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歉意，像生了锈的齿轮在转动，“我们没有多少钱能买更好的房子了。”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女儿齐平，那双曾经被小镇居民称赞如天空般湛蓝的眼眸，此刻布满血丝，透着深深的疲惫，却竭力想燃起一点微弱的火苗，“这里没你想的那么恐怖，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差。只要我们好好整理，就可以住人了。相信我，好吗？”
尤娜看着父亲眼中那份强撑的乐观和深藏的愧疚，心里某个地方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更想念兰盖夫尼小镇那栋虽然冰冷但至少干净整洁的房子了。那里有她熟悉的壁炉，有她小小的卧室，窗外能看到灯塔模糊的光。而这里……蜘蛛尾巷18号，这名字本身就带着一股不祥的寒意。她垂下眼睫，轻轻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小手悄悄攥紧了菲利普粗糙的手指。
“我们进去看看吧，也许里面没有外表这么不堪，”菲利普站起身，努力让语气显得轻松一些，“说不定你会喜欢的。”他伸手推向那扇布满污垢、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
吱呀——嘎！刺耳的摩擦声撕裂了巷子里压抑的寂静。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就在门被推开一道缝隙的瞬间，门厅天花板上一盏积满灰尘、摇摇欲坠的旧灯，仿佛被这震动惊醒，“哐当”一声巨响，直直砸落下来！灯泡碎片和金属残骸如同冰雹般四溅开来！
“小心！”菲利普反应极快，猛地将尤娜整个儿拉进怀里，用自己宽阔的后背挡住了飞溅的碎片和扑簌簌落下的陈年灰尘与蜘蛛网。尤娜的小脸埋在父亲怀里，鼻腔瞬间被浓烈的灰尘和霉味灌满。“阿嚏！阿嚏！阿嚏！”她控制不住地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眼泪都呛了出来。菲利普也不好受，灰尘和细小的灯罩碎片落了他满头满身，几片干枯的飞蛾尸体粘在他棕色的头发上，整个人狼狈得像刚从某个坍塌的矿洞里爬出来。
尤娜抬起头，看到菲利普灰头土脸的模样——头发变成了灰白色，脸上横一道竖一道全是灰痕，昂贵的呢子大衣也沾满了污垢。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接着笑声越来越大，前仰后合，蓝绿色的眼睛里溢满了泪花，不知是呛的还是笑的。
“爸爸……哈哈哈……你现在这样子……真该照镜子看看……跟落在面粉上打滚的老鼠没两样……真的太好笑了！哈哈哈……”她笑得弯下了腰，指着菲利普的头发，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连日来的阴霾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滑稽景象冲淡了一丝。
菲利普看着女儿久违的、毫无阴霾的笑容，心头一暖，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也忍不住向上弯起，伸手胡乱地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好了好了，小坏蛋，别笑了，快进来帮忙。”他牵起尤娜的手，带着她，正式踏入了这座即将成为他们“家”的废墟内部。
然而，门厅的景象让父女俩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砸烂的灯只是这场荒诞戏剧的开场。门厅狭小、昏暗，唯一的光源来自那几扇污秽不堪的窗户，勉强透进一点灰蒙蒙的天光。墙壁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大片斑驳的污渍如同丑陋的疮疤，深褐色的、可疑的液体喷洒状痕迹点缀其间，散发着若有似无的腥气。墙角、楼梯扶手、甚至天花板的角落，都结满了厚厚的、如同鬼魅纱帐般的蜘蛛网，随着气流微微晃动。楼梯的木踏板倒是没有腐烂，但踩上去发出令人心惊的嘎吱声，仿佛随时会断裂。空气里弥漫着灰尘、霉菌和一种陈年木头腐朽的混合气味，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没有家具，没有任何生活的痕迹，只有一片狼藉的空旷和死寂。发黄的白色窗幔（如果还能称之为窗幔的话）在不知从哪里钻进来的穿堂风中不安分地飘动，像幽灵苍白的裙裾。
尤娜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小脸煞白，嘴角微微抽搐：“爸爸，”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干涩，“你……你确定这里能住人吗？”
菲利普没有立刻回答。他松开尤娜的手，缓慢地在门厅里踱步，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有些佝偻。他用脚步丈量着空间，手指拂过冰冷粗糙的墙壁，目光扫过每一处肮脏的角落，眉头紧锁，仿佛在评估一场艰巨战役的战场。时间一点点流逝，空气沉闷得几乎要凝固。就在尤娜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时，菲利普猛地转过身。
他的脸上，竟然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无比温暖的笑容，像一道撕裂阴云的阳光，瞬间照亮了这昏暗污秽的空间！那笑容如此有感染力，驱散了尤娜心头的恐惧和阴霾。
“尤娜！”他的声音充满了活力，甚至带着一丝兴奋，“放心吧！家具！我在火车站就打电话确认过了！订好的家具，今天就会送到蜘蛛尾巷来！”他张开手臂，仿佛要拥抱这个破败的空间，“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把这里彻底打扫干净，我保证，它会变成一个温暖又舒服的家！一个只属于我们俩的家！”
看着父亲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温暖的光，尤娜胸口的冰冷仿佛被融化了。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将那些不安和嫌弃暂时压了下去。每次看到爸爸这样的笑容，她就觉得没有什么困难是不能克服的。她撸起过长的袖子，露出细瘦的胳膊，双手叉腰，努力挺起小胸脯，模仿着大人发号施令的模样，清了清嗓子：“那还等什么，史密斯先生！”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洪亮而坚定，“快点干起来吧！要不然我们晚上可就没地方睡觉了，你说是吧？”她调皮地冲菲利普眨了眨眼睛，眼神里燃烧着一种不服输的火焰。
菲利普被女儿这副小大人的模样彻底逗乐了，他大笑着，伸手用力揉了揉她乱糟糟的短发，眼中满是宠溺：“遵命！能和你一起干活是我的荣幸，我的斯塔克小姐！”
破败的蜘蛛尾巷18号里，第一次响起了属于“家”的声音——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水桶碰撞的哐当声，菲利普哼唱的不知名小调，还有尤娜清脆的笑声和偶尔的抱怨。灰尘在透过擦净的窗玻璃射入的、依然稀薄的冬日阳光中飞舞，像无数细小的金粉。尤娜拿着湿漉漉的抹布，站在窗前，卖力地擦拭着厚厚的污垢。玻璃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冷风从缝隙里飕飕地灌进来，吹得那刚被菲利普扯下来的破烂窗幔布条微微晃动。
尤娜悄悄地回头看了一眼。父亲正背对着她，在楼梯口奋力地清除那些盘踞多年的蛛网堡垒，灰尘簌簌落下，沾满了他的头发和肩膀。确认菲利普没有注意这边，尤娜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将小小的、带着薄茧的手掌，轻轻地、稳稳地贴在了其中一道最长的裂缝上。
一种奇异的暖流，仿佛从她的掌心深处涌出，顺着指尖流淌进冰冷的玻璃。那道狰狞的裂缝，如同被无形的针线缝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消失，眨眼间便恢复了光滑平整，仿佛从未存在过。这是她在兰盖夫尼那个充满痛苦的“家”里，无数次修复被母亲疯狂砸碎的物件时，练就的“本事”。一种她无法解释、本能驱使的力量。
玻璃恢复如初，尤娜松了口气，嘴角刚弯起一点笑意，眼角的余光却猛地瞥见窗外——就在隔壁19号那栋同样破败不堪的房子阴影里，一个瘦小的、穿着不合身黑色旧外套的身影，正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双乌黑的眼睛，隔着刚刚恢复清澈的玻璃，直勾勾地盯着她！
尤娜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刺进她的脑海。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好不容易才逃离了兰盖夫尼小镇的流言蜚语，逃离了“魔鬼”、“怪物”的标签！难道在这个新的地方，在这个如同地狱角落的蜘蛛尾巷，她又要重蹈覆辙？又要被人用那种恐惧、厌恶的目光包围？不！绝对不行！
“尤娜，怎么了？外面有什么好看的吗？”菲利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关切。
尤娜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转过身，后背紧紧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膛。她强迫自己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没……没什么！只是……只是我太矮了，只能擦下面的窗户，上面的我够不着，正在想办法呢！”她一边说着，一边努力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去够窗户上沿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动作僵硬而刻意。
菲利普看着女儿小小的、努力仰起头的样子，心头涌起一阵酸涩。因为是早产儿的缘故，尤娜的个子在同龄孩子中确实偏矮小。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去图书馆找些营养食谱，好好给女儿补补身体。
“上面的我来擦吧，”他走过去，接过尤娜手里的抹布，语气温柔，“你去把楼梯转角那些蜘蛛网清理干净就行，剩下的交给我。”
尤娜如蒙大赦，连忙点头，抓起扫帚就往楼梯跑。但她的心思已经完全飞到了窗外。那个黑衣小孩……他到底是谁？他看到了多少？会不会说出去？她必须找到他！必须弄清楚！如果他没有看到，或者愿意保密，那最好不过。如果他……尤娜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不想变成那样，不想用“重拳出击”的方式让人闭嘴，那让她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恶魔。但为了保护爸爸，为了保护这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新生活，她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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