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娜静静地躺着,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怀里,紧紧抱着莱姆斯送她的那只头大身小、眼睛一高一低、肚子上打着补丁的棕色小熊,仿佛那是她与过去那个“正常”世界唯一的连接点。
她没有像西弗勒斯期待的那样,对“巫师”的身份感到丝毫的喜悦和归属感。刚才那夸张的兴奋,不过是她情急之下扯起的、笨拙的伪装,为了不让这个刚刚向她展露善意的同类感到难堪。此刻,伪装褪去,只剩下冰冷刺骨的现实和汹涌的矛盾。
小镇长寿老人们的那些故事,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她的心脏。在他们绘声绘色的描述里,巫师是魔鬼的爪牙,是邪恶的化身,尤其是女巫,更是撒旦在人间的代言人,是瘟疫、灾祸和死亡的象征。她一直以为那些只是吓唬小孩的古老传说,是愚昧的迷信。可如今……西弗勒斯告诉她,她真的就是“巫师”!那个被诅咒的身份!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她如坠冰窟。
如果她真的是巫师……那么一切似乎都有了“合理”而残酷的解释。为什么父亲总是欲言又止,眼神复杂?为什么母亲对她恨之入骨,疯狂地想要杀死她?因为……她真的是“魔鬼”!他们都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
那些被坏孩子堵在墙角扔石头的羞辱,那些小镇居民背后指指点点的“小怪物”的低语,母亲在神志不清时落在身上的拳脚和恶毒的咒骂……最后,记忆定格在父亲面前那个强装懂事、把所有委屈和恐惧都咽回肚子里的自己。
原来,她所有的忍耐,所有的伪装,都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他们一直都知道真相!而她就像马戏团里被蒙在鼓里表演的小丑,在舞台上拼命取悦观众,却不知台下的看客早已洞悉一切,只等着看她的洋相!这让她怎么接受?怎么能不恨?
尤娜将脸深深埋进小熊粗糙的布料里,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带着小熊身上残留的、属于兰盖夫尼悬崖边的青草气息。她做了一个决定。等爸爸回来,她要问清楚。她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个秘密。如果他知道……为什么一直隐瞒?为什么要让她像个傻瓜一样活到现在?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尤娜睁大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耳朵里只有西弗勒斯均匀的呼吸声和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单调声响。那声音像一把小锤子,精准地敲打着她紧绷的神经。她烦躁地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甚至开始无聊地数起西弗勒斯浓密得像小扇子一样的睫毛。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终于传来钥匙插入锁孔、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尤娜像被按下了开关的弹簧,猛地坐起身,悄无声息地溜下床,赤着脚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像只夜行的猫,悄无声息地走下楼梯。
客厅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菲利普高大的身躯深陷在沙发里,头微微后仰,闭着眼睛,满脸的疲惫像是刻进了骨子里,连那总是温暖的笑容都消失无踪。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他勉强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到是尤娜,声音沙哑而担忧:“尤娜?都凌晨两点了,你怎么还没睡?是睡不着吗?要不要爸爸给你弄杯热牛奶?”
看着父亲那张写满倦意却依旧第一时间关心她的脸,尤娜胸中翻腾了一整晚的怒火和质问,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无力感。她摇了摇头,声音干涩:“不用了。”
她走过去,挨着菲利普坐下,双手环住他结实的腰,将头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感受着那沉稳的心跳,才低声问道:“爸爸,斯内普夫人现在怎么样了?”
菲利普的手自然地落在她乱糟糟的短发上,轻轻抚摸着,带着安抚的力量:“斯内普夫人颅内轻微出血,加上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昏迷,需要住院疗养一段时间。”他顿了顿,补充道,“你爸爸我垫付了医药费,别担心。”
尤娜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菲利普,犹豫着,最终还是开口:“那……爸爸,我们能不能在斯内普夫人住院的这段时间……收留西弗勒斯?让他住在我们家?”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菲利普低头看着她,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疲惫却温柔的笑容:“当然好啊。不过……”他轻轻捏了捏尤娜的脸颊,带着点调侃,“我还是第一次看你对第一天认识的孩子这么好,看来你很喜欢这个朋友。”他的笑容里有着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尤娜没有像往常一样被逗笑。她定定地看着菲利普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清晰地打破了客厅里最后一丝伪装的平静:
“不只是因为我很喜欢他。”
“还有一个原因。”
“他和我是同类。”
“我们都是巫师。”
“巫师”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菲利普的脸上!他脸上的疲惫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震惊和恐慌所取代!抚摸尤娜头发的手猛地僵在半空,像被无形的冰冻结!他湛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盯着尤娜,声音因为过度惊骇而变得尖锐失真:“你……你在说什么?!”
“西弗勒斯都跟我说了,”尤娜迎着他震惊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着那个颠覆她世界的词语,“我和他都是巫师。还有他的妈妈也是。”
空气瞬间凝固了。
菲利普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他看着女儿,那双蓝绿色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依赖和天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带着审视和质询的复杂光芒。这目光让他心头发慌,手足无措。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猝不及防!
父女俩在昏暗的灯光下沉默地对峙着,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每一声都敲打在两人紧绷的心弦上。
最终,是尤娜打破了这令人心碎的沉默。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肯定:“所以,你是知道的,对吧。”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是早已在心中认定、只等对方盖章的审判。
菲利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知道,事到如今,任何隐瞒都已是徒劳,只会将女儿推得更远。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得仿佛吸入了整个蜘蛛尾巷的阴冷。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浓重的疲惫和无尽的愧疚。良久,他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是的……尤娜。我都知道。”他艰难地承认,每一个字都像沾满了荆棘,“我知道你是巫师。但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他试图解释,声音里带着近乎哀求的意味。
“是因为妈妈吧。”尤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被长久压抑的痛苦瞬间爆发出来,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向菲利普的心脏,“她也知道我是巫师!所以才这么恨我!把我当做怪物!我说的对不对?!”她的眼眶瞬间红了,积蓄的泪水在蓝绿色的湖底剧烈地晃动着,却没有落下。
“不是这样的!尤娜!”菲利普急切地反驳,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你听我解释!你妈妈她不是恨你!她是生病了!她……她事后很后悔!她……”他徒劳地想要为艾莉丝辩解,想要描绘出一个同样痛苦、同样被折磨的母亲形象。
“你明知道她怎么对我!可你却选择她!总跟我说她生病了,我们要忍让她!”尤娜猛地站起身,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她站在沙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积压了七年的委屈、恐惧和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可是你知道吗?这些年她对我的伤害有多深!既然不爱我,为什么还要将我生出来!”
看到菲利普还在为艾莉丝开脱,尤娜最后一丝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她不想再忍了!她要把那些深埋在心底、早已化脓溃烂的伤口,全部撕开!
“不只是这些年!”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变得嘶哑尖利,“从我出生那天起!她就想方设法地杀我!你真的以为我不记得吗?!”尤娜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神锐利如刀,直刺菲利普,“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巫师都有这样的记忆力……可我都会梦到她!梦到她伸出手!掐着还是婴儿的我!”
她向前逼近一步,声音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质问:“那不是梦!是真实发生过的!我说的对吧,爸爸?”
菲利普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他下意识伸出去想要安抚女儿的手,像被无形的火焰烫到,猛地缩了回来。他高大的身躯佝偻下去,双手死死捂住脸,再也无法抑制的、压抑了多年的痛苦和愧疚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化作一声声沉重而绝望的呜咽,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尤娜……对不起……对不起……我和你妈妈……都对不起你……是我们的错……是我们伤害了你……”
尤娜看着父亲在自己面前崩溃痛哭,像一座瞬间倾塌的山岳。她原以为自己会跟着一起哭,会歇斯底里。但奇怪的是,当那些积压了太久的控诉终于倾泻而出后,堵在胸口的那块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些。没有眼泪,只有一种巨大的、近乎麻木的空虚,和一种上不去也下不来的、令人窒息的滞闷感。
她缓缓蹲下身,视线与蜷缩在沙发里的父亲齐平。她的声音不再尖锐,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一种执着到偏执的渴求:“请你告诉我,”她的眼睛死死盯着菲利普泪痕交错的脸,“她是不是在我一出生就知道我是巫师?因为她恐惧这种力量,和小镇的人一样把我当做恶魔,所以才恨我?”
菲利普透过指缝看着她,那双蓝绿色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丝毫光亮。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尤娜以为他不会回答。最终,他放下捂着脸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没有直接回答尤娜的问题,只是用一种异常疲惫却异常清晰的声音说:“尤娜……你跟我来。”他撑着沙发扶手,艰难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摇晃,“我给你看些东西。”
他带着尤娜往楼上走去。刚踏上楼梯转角,父女俩的脚步同时顿住了。
楼梯口上方的阴影里,一个小小的身影蜷坐着——是西弗勒斯,他蜷缩在冰冷的木台阶上,单薄的黑色睡衣下,瘦小的身体微微发颤。他把自己缩得很小很小,像一团试图融入黑暗的影子。尤娜那句压抑着痛苦的低吼——“我是恶魔吗?”——还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带着一种他再熟悉不过的、被世界排斥的绝望。他听到了不该听的,知道了尤娜那副对魔法世界充满向往的天真面具下,深埋着怎样的惊惶与自我厌弃。他不敢看他们,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做错了事、闯下大祸的人。
尤娜的心猛地一沉。看到西弗勒斯这副模样,她精心维持的、在“同类”面前那点强装的无谓和坚强瞬间被击得粉碎。巨大的羞愧感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骗了他。她在他面前扮演了对巫师身份欣然接受的假象。而现在,这层伪装被父亲绝望的哭泣和自己尖锐的质问撕得鲜血淋漓,**裸地暴露在灯光下。
菲利普的面色复杂到了极点。他看着楼梯上那个瘦小的男孩,心里五味杂陈。是该怪他吗?如果不是他贸然告诉尤娜真相,这场撕心裂肺的冲突或许不会爆发得如此惨烈。然而,看着西弗勒斯那惊惶无助的样子,菲利普心底深处那个同样被排挤、被歧视的哑炮男孩的灵魂,却在无声地共鸣。他太理解这种找到同类时那种不顾一切想要分享的冲动。如果换做是年幼的自己,恐怕也会做出同样的事。
昏黄的壁灯光晕勾勒出菲利普高大的轮廓,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还有一丝被沉重秘密压垮的沉重。他的目光扫过楼梯口那个小小的黑影,西弗勒斯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陷进膝盖里,等待着可能到来的斥责或迁怒。
最终,菲利普眼底那点复杂的情绪沉淀了下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走上前,在西弗勒斯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伸出手,像之前一样,极其自然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揉了揉他半干的头发。
“西弗勒斯,”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包容,“你也一起过来吧。”他的目光扫过两个孩子,又落在西弗勒斯身上那件明显属于尤娜的旧睡衣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我想,这些东西……你们小巫师都会喜欢。”
这句话像一枚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打破了僵硬的沉默。西弗勒斯猛地抬起头,乌黑的眼睛在昏暗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尤娜也怔住了,蓝绿色的眼眸里盛满了困惑。菲利普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身,脚步略显沉重地朝着楼上自己的卧室走去。他的背影在狭窄的楼梯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仿佛背负着看不见的重担。
尤娜看了一眼还僵在楼梯口的西弗勒斯,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沉默地跟在父亲身后。西弗勒斯犹豫了片刻,那双黑眼睛里挣扎着恐惧和一种被意外纳入某种秘密的、微弱的好奇。最终,他像只警惕又渴望靠近的小动物,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跟了上去。脚下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呻吟,每一步都踏在凝滞的空气上。
菲利普的卧室比尤娜的稍大一些,但也同样简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木清洁剂和旧书页的味道。他没有开顶灯,只拧亮了书桌上一盏老旧的绿色玻璃罩台灯,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一隅黑暗。他径直走到靠墙的一个旧橡木五斗柜前,拉开了最底层那个看起来很少使用的抽屉。他费力地从抽屉深处拖出一个箱子。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硬皮箱,深棕色的皮面已经磨损得厉害,边角泛白,露出底下粗糙的纤维,几道深刻的划痕横贯箱盖,铜制的搭扣也蒙着一层黯淡的绿锈,透着一股被长久遗忘的沧桑气息。菲利普的手指拂过那些伤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积攒力量,然后,轻轻按开了搭扣。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箱盖被掀开。
箱子里没有珠光宝气,也没有令人目眩的魔法物品。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本颜色各异的笔记本。一本是柔和的樱花粉,封面有些卷边;一本是沉静的墨绿,皮质封面;还有一本是褪了色的天空蓝,布面已经磨损。它们被整齐地叠放着,散发着旧纸张特有的、带着点霉味的微凉气息。
在这些笔记本旁边,躺着一根极其短小的木棍。它只有成人食指那么长,颜色是浅淡的、近乎象牙白的原木色,打磨得异常光滑圆润,尾端还系着一条细细的、早已褪色的蓝色丝带。它看起来更像是婴儿的磨牙棒,而非什么武器。
最引人注目的,是压在箱底的几件折叠整齐的长袍。袍子的面料看起来厚实而奇特,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一种内敛的光泽。颜色是两种:一种像深海般的浓郁靛蓝,另一种则如同熟透浆果的莓红。尤娜的目光被长袍胸前绣着的金色徽章牢牢吸引——那是一只姿态昂扬、展翅欲飞的大鸟,线条流畅而有力,每一根羽毛都仿佛在灯光下微微颤动,散发着一种威严而神秘的气息。这只金色的鸟,她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
西弗勒斯不知何时已凑到了箱子旁边,他乌黑的眼睛紧紧盯着箱内的物品,呼吸都放轻了。他先是看向那根小小的木棍,眉头微蹙,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审视,迟疑地开口:“这个……是魔杖?儿童魔杖?”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我妈妈提过,有些古老的纯血家族,会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就定制这种魔杖……不是为了施法,主要是为了……”他似乎在努力回忆那个词,“疏导?对,疏导魔力暴动,减少伤害。”
他的目光随即移向那些长袍,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这些……是巫师袍。款式……像是校服?”他仔细辨认着那金色的鸟形徽章,小脸上露出困惑,“但这徽记……不是霍格沃茨的。霍格沃茨的学院徽章是狮子、鹰、獾和蛇。没有这种金色的鸟。”
菲利普一直沉默地看着两个孩子,尤其是尤娜脸上变幻的神色——困惑、好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直到西弗勒斯说完,他才缓缓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那些长袍上,深邃的蓝眼睛里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怀念与悲伤,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另一个身影穿着它们的样子。
“这些,”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都是尤娜妈妈的东西。”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尤娜,带着一种要将她看穿的穿透力,“她曾经是……美国伊法魔尼魔法学校的学生。”他的手指轻轻抚过一件莓红色长袍上那威严的金色雷鸟徽章,“这是雷鸟学院的院徽。她属于那里。”
“伊法魔尼?!”西弗勒斯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震,倒抽一口凉气,乌黑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震惊和一种近乎敬畏的光芒。他猛地转向尤娜,那眼神复杂极了,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我妈妈……她跟我讲过!那是斯莱特林的后裔创建的!在美国!非常古老强大的魔法学校!”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尤娜却像被施了石化咒,僵在原地。所有的推测——母亲因为恐惧她的力量而憎恨她——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碎、推翻。她感觉不到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荒谬感瞬间攫住了心脏,越收越紧。原来……那个视她如毒蛇猛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女人,那个从灯塔一跃而下寻求解脱的女人,她自己……就是一个巫师?
她遗传的,是她母亲的力量?
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疼痛。她踉跄一步,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碰到了最上面那本樱花粉色的笔记本。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把它紧紧抓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翻开了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字迹是飞扬的、带着少女特有的活泼与憧憬的花体字,墨水是漂亮的紫罗兰色:
> 致我未来最爱的小哥斯拉,
>
> 愿你继承闪耀女王的衣钵,你将会是伊法魔尼魔法学校最耀眼的闪耀之星!
>
> 爱你的未来妈妈敬上
>
> 1958年3月14日
“未来”两个字被一道略显急躁的、深蓝色的墨水用力划掉了,仿佛在某个时刻,那个写下这句话的人,急于否认这份“未来”的存在。笔尖划破了纸页,留下一个小小的、刺眼的洞。
尤娜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被划掉的“未来”上,钉在那个充满爱意与期待的称呼“小哥斯拉”上,钉在“闪耀女王”、“闪耀之星”这些光芒万丈的词汇上。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被划破的小洞,仿佛能触摸到写下这些字句时,那个年轻艾莉丝指尖的温度和心跳。一个如此鲜活、对未来怀抱着无限憧憬的灵魂……怎么会变成后来那个满眼疯狂与绝望、最终走向冰冷大海的女人?
巨大的反差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一直强撑的堤坝,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决堤般冲垮了所有的屏障。她死死咬着下唇,试图阻止那丢脸的呜咽声,但咸涩的液体还是不受控制地滑过脸颊,一滴,两滴……重重地砸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深色的、绝望的痕迹。她紧紧抱着那本小小的、承载着破碎幻梦的笔记本,仿佛抱着那个从未存在过的、爱她的母亲最后的遗骸,瘦小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凄楚。
菲利普看着女儿崩溃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揉碎。他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样将她拥入怀中,却又在半途停住,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隐瞒你的身份……是我们不对。但这么做,真的是为了你好。”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你妈妈……在她神智清醒、短暂平静的那些时候……她跟我说过很多次。她希望你能像普通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地长大。等到你十一岁,收到霍格沃茨的录取通知书时,再知道这一切。”他的目光掠过那件深蓝色的雷鸟长袍,带着一种遥远的怀念,“你的外婆……她就是从霍格沃茨毕业的。如果你也能去那里……艾莉丝觉得,对你外婆……也是一种慰藉。”
尤娜抬起泪眼朦胧的脸,额头上那道已经结痂的伤口在泪水的浸润下显得更加刺目。她的蓝绿色眼睛被泪水洗得异常清澈,里面盛满了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被欺骗后的茫然。“所以……妈妈和外婆……她们都是巫师?”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破碎不堪,“那爸爸你呢?”她的目光紧紧锁住菲利普,“你也是……巫师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菲利普极力隐藏的核心。他沉默了片刻,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昏黄的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抿了抿嘴唇,嘴角牵起一个极其苦涩、近乎自嘲的弧度。
“我?”他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看向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我不是巫师,尤娜。”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我是……哑炮。”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适应这个词从自己口中说出的感觉,“不过你的爷爷奶奶……他们都是巫师。”
“哑炮?”尤娜对这个词完全陌生,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她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西弗勒斯,仿佛他才是那个能解答一切魔法谜题的人。
菲利普也顺着尤娜的目光看向西弗勒斯,他脸上的苦涩更深了些,却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鼓励:“西弗勒斯,或许……你能给尤娜解释一下,什么是哑炮?”他的语气很温和,但那双湛蓝的眼睛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被审视的紧张。
突然被推到聚光灯下,西弗勒斯瘦小的身体明显绷紧了。他不安地绞着身上那件过大的睡衣下摆,目光躲闪着,不敢直视菲利普,更不敢看尤娜充满求知欲的眼睛。哑炮……这个词在巫师世界所承载的歧视和轻蔑,像冰冷的石头压在他的舌根。
“哑炮……”他艰难地开口,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种本能的回避,“是……很少见的。”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选择了一个最中性、最安全的解释,“他们……生于巫师家庭,拥有巫师的血脉……但是……不能使用魔法。”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菲利普,又迅速低下头,盯着自己露在过长的睡衣袖子外、骨节分明的手指,“巫师们……有时候也叫他们……‘巫师出身的麻瓜’。”
他没有说更多。没有说在那些标榜纯血荣耀的家族眼里,哑炮是比泥巴种更耻辱、更该被清除的污点;没有说即使是相对开明的巫师家庭,哑炮的存在也常常被视为一种尴尬的“返祖”现象,一个失败的证明;没有说哑炮在魔法社会里几乎寸步难行,两头不靠岸,既不被巫师世界真正接纳,又难以完全融入麻瓜世界。那些冰冷的现实,如同房间里无形的幽灵,盘旋在他们头顶。
菲利普看着西弗勒斯欲言又止、努力斟酌措辞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感激,也有一丝了然于心的苦涩。他微微颔首,向西弗勒斯投去一个无声的、带着谢意的眼神。然后,他重新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坐在床边、抱着笔记本哭泣的尤娜平齐。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恳切,甚至带着一丝祈求。
“尤娜,”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有无数个为什么。关于你妈妈,关于她为什么那样对你……关于所有的事情。”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我答应你,在你十八岁生日那天——在你成年,真正有力量去理解和承担一切的那天——我会把所有的真相,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所有我能告诉你的。”他伸出手,轻轻覆在尤娜冰凉的手背上,那双手因为紧握笔记本而用力到指节发白,“请你……相信我这一次,好吗?”
尤娜的目光从父亲恳切的脸,移向怀中那本被泪水打湿的粉色笔记本,再落到箱子里那根小小的儿童魔杖和绣着雷鸟的长袍上。这一晚,涌入她脑海的信息如同汹涌的洪流,冲垮了她过去七年建立起来的、摇摇欲坠的世界认知。巫师、哑炮、伊法魔尼、雷鸟、外婆、霍格沃茨……还有妈妈那被划掉的“未来”和充满爱意的寄语。巨大的信息量和强烈的情感冲击让她的小脑袋嗡嗡作响,一片混乱。十八岁?真相?那像是一个遥远得无法想象的承诺。
时间在昏黄的灯光下无声流淌,房间里只剩下尤娜压抑的抽泣声和三人沉重的呼吸。菲利普的手掌温暖而坚定地覆在她的手背上,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支撑。西弗勒斯站在一旁,像一个沉默的影子,乌黑的眼睛里映着灯光,也映着眼前这对父女之间沉重的羁绊。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尤娜终于有了动作。她极其缓慢地、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将那本承载着母亲最初幻梦的粉色笔记本,轻轻放回了那个陈旧的皮箱里。然后,她抬起手臂,用袖子狠狠地、胡乱地擦掉脸上的泪水,鼻尖和眼眶依旧红得厉害。她猛地向前一扑,伸出细瘦的手臂,紧紧环住了菲利普的脖颈,将满是泪痕的小脸深深埋进父亲宽阔而温暖的肩窝里。
“爸爸……”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从肩窝处传来,带着一种筋疲力尽后的依赖,“我相信你。”她停顿了一下,手臂收得更紧,声音里充满了愧疚,“还有……对不起……我刚才……吼了你……”
菲利普的身体明显一僵,随即是更深的放松和一种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心疼。他立刻伸出双臂,将女儿娇小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柔软的、散发着淡淡肥皂香气的乱发。“是我的错,尤娜,”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都是爸爸不好……我不怪你……永远都不怪你……”
他宽厚的手掌一下下、无比轻柔地拍抚着尤娜单薄的后背,感受着她小小的身体在自己怀里渐渐放松下来,不再剧烈地抽动。他的目光越过尤娜的肩膀,落在了静静站在一旁、眼神中带着难以掩饰的落寞和一丝羡慕的西弗勒斯身上。昏黄的灯光下,男孩穿着尤娜的旧睡衣,显得更加瘦小伶仃,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的、渴望阳光的小草。
菲利普的心被那眼神轻轻刺了一下。他没有丝毫犹豫,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臂,朝着西弗勒斯的方向张开,做了一个无声却无比清晰的邀请。
西弗勒斯猛地愣住了,乌黑的眼睛瞬间睁大,里面充满了惊愕和一种受宠若惊的不知所措。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被那突如其来的温暖灼伤。但在菲利普温和而坚定的目光注视下,在尤娜埋在父亲怀里那依赖的姿势感染下,他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懈下来。最终,他像一只终于鼓起勇气靠近篝火的小兽,迟疑地、带着点试探地,朝着那个散发着安全气息的怀抱,挪动了一小步,又一小步。
菲利普的手稳稳地落在了西弗勒斯瘦削的肩膀上,稍一用力,便将他轻轻地带入了自己的臂弯之中。西弗勒斯僵硬了一瞬,随即,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而巨大的温暖将他包裹。他闻到了菲利普身上淡淡的烤面包香气和松木的味道,感觉到了那有力的心跳透过衣物传来。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奇异地松弛下来,他慢慢地将自己小小的身体,依靠在了菲利普坚实的臂膀上,闭上了眼睛。
三个人,在昏黄的台灯光晕下,形成了一个紧密的、相互依偎的小小世界,暂时隔绝了屋外蜘蛛尾巷的阴冷和各自心底的寒冰。沉重的秘密、残酷的真相、无法挽回的过去所带来的巨大伤痛,仿佛都被这个无声的拥抱暂时抚平、包容。
许久,久到窗外的夜色似乎都更沉了一些,菲利普才轻轻松开手臂。尤娜已经在他肩头沉沉睡去,脸上还挂着泪痕,但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西弗勒斯也靠着他,眼皮沉重地耷拉着。
“好了,小家伙们,”菲利普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哄睡般的温柔,“该睡觉了。今晚……西弗勒斯,你睡尤娜房间的地毯可以吗?我给你铺上毯子。”
西弗勒斯困倦地点点头,没有异议。菲利普小心翼翼地将熟睡的尤娜抱回她的房间,安置在床上,替她掖好被角。又在床边厚厚的地毯上,为西弗勒斯铺好了柔软的毯子和枕头。看着两个孩子终于安顿好,呼吸平稳地进入梦乡,菲利普才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站在尤娜床边,凝视着女儿即使在睡梦中依旧微微蹙起的眉头和怀里紧紧搂着的那只丑丑的、莱姆斯送的小熊,眼中充满了化不开的怜惜和疲惫。
他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门。
回到自己那间同样安静的卧室,菲利普脸上的温和与疲惫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凝重取代。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稀疏的月光,再次走到那个橡木五斗柜前。这一次,他没有拉开底层的抽屉,而是蹲下身,手指在五斗柜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与木纹几乎融为一体的凹槽处摸索着。
“咔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起。
五斗柜侧面,一块严丝合缝的挡板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隐藏在柜体深处的、极其狭窄的暗格。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一个匣子。
这个匣子与之前那个皮箱截然不同。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内敛的暗紫色,材质非金非木,触手冰凉而沉重,表面布满了细密繁复的银色纹路。那些纹路并非装饰,而是某种极其古老、晦涩难懂的魔法符文,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有极其微弱、几乎不可察觉的银色流光在纹路深处极其缓慢地流淌、游走。匣子没有锁孔,只在正中央镶嵌着一颗鸽蛋大小的、毫无光泽的黑色石头,石头表面同样蚀刻着更微小的符文,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死寂般的沉重感。整个匣子散发出的气息,古老、神秘、压抑,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不祥。
菲利普的手指悬停在匣子上方,隔着冰冷的空气,指尖能感受到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固的能量波动,如同沉睡巨兽的呼吸。他的眼神变得异常复杂,混合着敬畏、忧虑,还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背负着某种宿命般的痛苦。他凝视着匣子上那些流淌着微弱银光的符文,指尖微微颤抖,几次想要触碰,却又像被无形的力量弹开。
最终,他只是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压抑。
“以后再……交给这个孩子吧。”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无奈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这本来……就是要留给她的……等她……再长大些……再长大些……”
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暗格挡板重新推回原位,严丝合缝,不留一丝痕迹。那个散发着古老魔法气息的暗紫色符文匣子,连同它承载的所有秘密和重量,再次被深锁进黑暗的柜体深处。
菲利普直起身,走到窗边。窗外,蜘蛛尾巷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静和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只有远处废弃磨坊巨大烟囱的模糊轮廓,如同一个沉默的、指向无星夜空的黑色墓碑。冰冷的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伦敦特有的、混杂着煤烟与污水的阴湿气息。他久久地伫立着,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凝固成一尊沉默的雕像,目光投向那深不可测的夜色尽头,仿佛在凝望着一个无人知晓、也无法预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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