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圳长大的凌寒有时会觉得,天云与海洋间栖息着一种生物,每场暴雨都是它们来回穿梭的轨迹。所以闪烁在漆黑雨幕里的未必是灯光,也可能是它们迁徙时观望人间的眼眸。
他徘徊于药厂破旧的铁丝护栏外,手里举着找宿管借的大伞——他一路上都在期盼张东突然挤进伞里,嬉笑说只是一时兴起到校外逛逛没想到被大雨困住,咱俩快回去把剩下那个披萨分掉吧。
可惜从地铁出来一直到药厂,他走到胸口往下都湿透了,连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晚上好!”凌寒一脚踢走浸泡在泥水中的枯枝,向前推开已经变形的铁栅门,门上贴着泛黄的封条,无人回应。不过仔细想想,貌似还是有人回应更恐怖一点。
封条没被掀开,张东真会在这里吗?
凌寒无奈,环绕厂房小跑一圈,出于安全设计这种工厂的前后左右都是消防出口,然而无一例外都贴着封条,在阴风呼啸里猎猎作响。
“张东你在吗?”他朝着黑暗大吼,回声在药厂里接连碰壁,最后掉在地上激起一滩尘灰。
凌寒心一横,拉开一扇残破的玻璃窗,从一楼的房间里翻了进去,呛鼻的霉味儿差点让他呕出来。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自己身上没有任何照明工具,出来的时候光顾着头顶这场雨,竟忘了顺手拿个手电筒。黑漆漆的工厂里什么都看不到,他索性闭上眼睛,耳畔传来一片砰砰的撞击声。
“有人吗……”他不敢再大声喧哗,瘫软的音量刚从喉咙出来就滑到地上。
接连不断的反常早已让他成为惊弓之鸟,上午张东才说要调查药厂,下午就莫名失踪,失踪前调查资料还被人动过……他不想怀疑孟平,可发生在眼前的事实很难让他不多想。
“张东你在的话回个声!”恐惧即将到达临界值,他忍不住尖叫道。
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凌寒看到不远处的车间非常空旷,未被拆解的流水线破烂不堪,无论往哪看都能验证此处已失修多年。
“再不出来的话,你的披萨就归我了!”焦躁压过了恐惧,凌寒一口气连上三层楼,然而一览无余的视角下依然看不到有人来过的痕迹。
会不会是我搞错了?凌寒咽了口唾沫,开始习惯性的自我说服。
嗯,张东上完课就回宿舍洗澡,看到我和孟平在他房间觉得尴尬就等我们先走……不会,洗澡又不是开着门洗,更何况军训时都光着屁股一起洗过了,怎么可能害羞成这样?
或许张东不知道班上有吃的,走到半路想吃饭就拐去食堂了,没错!就是为了食堂新推出的烤肉汉堡,他中午吃完觉得好吃还想吃……也不对啊,张东是带了手机来学校的,他妈妈没理由不提前跟他说一声自己会带下午茶来,除非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呃呃,对他这种打个机票去外滩夜游比点外卖还方便的富哥来说,一板披萨也能算惊喜吗?
而且体育课结束那会儿食堂才开始营业,连大众菜都没做好几盘,更何况是汉堡套餐?张东不至于为了两口青菜逃课去吃饭吧?
但愿是刚好错过,他俩下楼时张东正好赶回来洗澡……可为什么过了那么久张东还没回到班上也没出现在宿舍呢?学校就巴掌大点地方,外面还在下雨,他实在想不通张东能出现在哪里。
饶是他胡扯能力一流,这次也说服不了自己。
“我要走了!”他不知道到底在跟谁讲话,只是对着黑暗大喊,“拜拜!”
刹那间的雷鸣把他吓得魂飞魄散,雨越下越大,他的运动鞋灌满了水,连抬脚都略显沉重。
然而倏忽一瞬的光让他看到了异常。
一串脚印出现在地面层靠墙的一侧,凌寒侥幸伸出脚去对比,虽然尺码跟他的大脚相差无几,但鞋底的花纹却截然不同。
他总算体会到鲁滨逊在荒岛上看见那只陌生的脚印是什么心情了。
“是谁……”凌寒咽了口唾沫,努力回想张东的鞋码,可惜他从未得知。他只记得张东是知道他鞋码的,因为有一年生日张东送过他一双耐克,那双鞋比他几年穿的杂牌子加起来都贵。
不能就这么回去啊……不是为了那双很贵的鞋,是因为失踪的人是张东。
他沿着那串脚印前进,很快到了楼梯的拐角处,脚印往下消失,下面更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连闪电都不可能照过来。
长久的恐惧已经让他麻木,他干脆扯着嗓子唱起来:“嘿嘿嘿!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妈呀!!!”
刚踩到平坦的地面,就有一只有力的大手把他拖到楼梯拐角,凌寒立马哭爹喊娘:“大哥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我上有老下没小家里老母亲还等着我赚钱养活我还没看到龙族结局我不想死……”
“蠢猪。”
“啊?”
熟悉的喝骂。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熟悉的气息还是让他平静了下来,只听张东气急败坏道:“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孟平。”
“张东?你在这……我他妈喊了半天你不出来。”
“外面雨声那么吵,我怎么听得清是谁?何况我现在可是一级戒备状态。”
随着砰的一声,某个坚硬的物体张东被丢到地上,凌寒在黑暗中观摩甚久才发觉那是一根甩棍。
“几个意思?”凌寒愣住了。
“还没跟你讲,这段时间我总是塞一张纸屑在柜子的夹缝里,一旦有人打开就会向内脱落被我发现。不过这只是第一道伪装,我还会在柜门底下的轮轴间卡一个小皮筋,打开就会被崩断,那点声响根本没法被察觉……”张东一屁股坐在布满灰尘的台阶上。
“别告诉我你在cos夜神月,”凌寒目瞪口呆,“我寻思流河旱树也没转学过来呀?”
“你身边这个转校生可是货真价实的卡密呢,”张东平静地说,“从我着手调查他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做这种防备,毕竟这是在违逆一位‘神’的意志,小心点总之没坏处。今天我远远地看见你和孟平从宿舍走出来,大概就猜到发生了什么,果然打开柜门一看皮筋已被崩断,柜子里还塞了张小纸条,那工整的字迹可不像出自你手。”
凌寒心头一凛,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孟平主动跟张东撕破脸皮,很快他不得不在两人之中站队。更糟糕的是这一切似乎还是他造成的,如果自己没主动带孟平去参观宿舍,或许三人之间微妙的平衡还能维持很久。
“孟平主动跟我坦白了一切,包括这个世界的构造、他对你使用的能力,以及不堪回首的往事。”
“啊?”
“他说他实在是太孤单了,想快速取得你的友谊,没想到会让你受伤,为自己的操之过急道歉。他希望我能停止对他的调查,因为我是你最亲密的好友,也想和我好好相处……”
“听起来没有恶意啊,回头我们都可以拉个群叫相亲相爱一家人。”
“我本来都快感动得掉眼泪了,突然想到咱俩上午才约好调查药厂,他就立马跑来找我‘投降’,怎么看都表示我要调查出关键信息了,此乃缓兵之计!”
“你错了,是我下午跟他谈了谈,他才下定决心这样做的。”凌寒快速把天台发生的事讲了一遍,“我想,他在这个世界也很惶恐吧,现实被恶魔搅得风风雨雨,指不定某个瞬间这里的生活就戛然而止了,更何况他还永远失去了母亲,从生命到记忆,他现在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我们了。”
凌寒着重强调了“我们”二字。
张东沉默。
凌寒坐到他身边,轻声说:“你急着回去吗?”
“回去?一个披萨而已……”
“不是,我是说,你想回到现实世界吗?”
“这……”张东愣住了,如果孟平没有说谎,此刻现实应该正被他体内的魔鬼主导着,按照孟平跟凌寒的熟络程度,大概率那个魔鬼也在他俩身边,状况肯定比这个幻境复杂得多。更何况里里外外他都是富家公子哥,在这个有神做朋友的世界里,他才可以高枕无忧地享受人生。或许现实里的老爹老妈会为他焦急,可这里的家人也一样爱他呀,他怎能轻易在两个世界里做出取舍呢?
只是有个声音在心里小声说,这样不对,这是逃避。
“你呢?你怎么想?”
“我当然愿意待在这里,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凌寒扭过头,“至少现在我不再是全班倒数了,在这个世界我才体会到尊严的滋味,就这样维持下去再好不过。”
“凌寒,你没发现你每次撒谎的时候都会避开别人的视线吗?这不是真正的理由。”
“……”风水轮流转,这下轮到凌寒沉默了。不过话说到这个份上张东也不好逼问什么,只能自顾自地说:“我从上到下翻了个遍,连只老鼠都没找着。不过想想也正常,但凡有点遗留的瓶瓶罐罐,早就被拾荒的拿去卖钱了。唯一有点奇怪的是一楼的荣誉室,一墙壁的奖杯奖牌没被带走,也可能是不重要了。或许我确实过于多虑,还在这埋伏了半天。”
凌寒差点笑出声:“且不说一根棍子偷袭‘神’的成功率有多大,你要不先扇扇鼻子?”
张东低头揉起衣领闻了闻,差点被自己熏晕过去。他从体育课结束就马不停蹄地奔波,路上还淋了雨,废弃工厂里荒凉的霉味儿都无法掩盖他的汗臭。
“咱就说,要不就此收手吧,回去找到孟平,跟他把话说开,这样至少你是安全的。”
“那么你呢?留这么一个危险人物在身边,对他深不见底的秘密一无所知,却夸下海口‘跟他是一样的人’,这让我怎能放心得下?”
“我已经想通了,张东,”凌寒微微一笑,“只要未来能够幸福,能给爸爸妈妈还有你们带去幸福,过去怎样、真相怎样根本不重要,你能理解我吗?”
张东难以置信道:“你真是这样想的?那显得我有点自作多情。”
“怎么会!你对我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这是谁都替代不了的。趁现在路还没被淹掉,我们快回学校吧。”
“嗯。”
张东刚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便踉跄跌倒。
“小心!”
“该死的,坐太久腿麻了,”他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凌寒赶紧上前搀扶住。
“你这样走回去不现实,前面还有一段坡呢,”凌寒担忧道,“不过留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好像更危险,要是被水淹了,咱们逃都没法逃。”
“那怎么办?去旁边随便找个住户,请求他们留一宿?”
这倒提醒了凌寒,他喜出望外道:“对呀!你忘了‘孟平家’就在这旁边吗?”
两人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这雨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明明夏天差不多结束了,让人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老天爷忘了撕日历。凌寒艰难地在黑暗中辨认方向,最终确认:“嗯,就是这栋。”
他想扶着张东上楼,反而让张东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没残疾呢。”
“我还是觉得你说的那个‘取代论’挺玄乎,咱等会儿敲门看看,没准开门的就是那个女高中生乔夕。”凌寒改成单手抓着他的手腕。
“行。”
楼道转了一圈又一圈,凌寒再次看到上次他被揍得满头开花的角落。显然,之前满目破败的景象消失了,包括墙上那些粗言鄙语的喷漆,还有乱七八糟的垃圾。扑闪的灯光下,这里就是平平无奇的一扇门。
“哈咯!有人在吗?”凌寒重重拍击了好一会儿,无人应答。
“你看!”张东发现了端倪,“里面的门好像没锁。”
“太好了,我们就……”
“干嘛?你要私闯民宅?”
“老实说,在知道这里不是现实世界之后,我的道德标准好像稍微变了点呢。”凌寒伸长肥嘟嘟的手打开了外面的铁门,再推开里面的门,“阿里嘎多!谢谢款待!”
张东翻了个白眼,没有跟着进去。
凌寒不紧不慢地打开灯,虽说这是个老旧的小区,但屋子里装修得异常精致,桌上甚至还有新鲜水果,仿佛屋子的主人只是雨天出去买宵夜,一会儿就会回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温柔的香气,那是女孩子生活过的味道。
“进来吧进来吧,假如屋主回来就说咱被困住了想借个电话,谁会为难两个人畜无害的高中生呢?”
张东咽了口唾沫,横竖做了无数心理建设,终于踏出脚步。
刚进门他就被墙上的巨大相片吸引了视线,那是夫妻二人的合照,他们穿着拯救生命的白大褂,和蔼可亲地笑着,不知为何,张东总觉得那个男主人在盯着自己,浑身不自在。
“只有他们夫妻两个的合照,没有孩子么?”他往沙发背后张望,一片照片墙上,挂满了两个人甜蜜的生活照,有登山的,有一起开会的,有漫游海岸的,唯独没有儿童出现。
“看来‘乔夕’并不在这里,”凌寒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攥着一个削好的苹果,“喏,你还没吃晚饭呢。”
“我看你不是道德标准变了,是把道德本身从脑子里删掉了吧?”张东大惊,“这可是别人家诶!假如真的只是和孟平无关的一户人家,男女主人碰巧不在,你这样做不是很缺德?”
“至于吗?这么严格,这里又不是现实……”
凌寒的吐槽是对的,哪怕早已疲惫不堪,张东也只是坐在沙发的最角落,后背挺得板正,生怕满身汗渍的衣服弄脏别人的家。
“无论是不是现实,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不是为了做给别人看。”
“哦,你将来想要做什么?”
“啊?”张东睁开半眯的眼睛,“怎么突然跳到这种话题?”
“因为我很少见你这么认真啊,”凌寒还是强硬地把苹果塞到他手中,“之前总是见你懒懒散散的,问你想做什么,你就说想隐居无人的海岛,留一台电脑日日夜夜追番,其他啥都不管,可为何孟平的事让你这么较真?”
“我靠,他差点让你被人打死!一旦涉及身边的人,我就没法坐视不管。”张东无奈道,“我之前看网上说,人生如果列一张清单,把你做过的事统统记上,也不可能比没做过的事多,所以最重要的是找到倾尽一生也需要做的事。可我吃喝玩乐这么多年,一直不知道自己确切想要的是什么,只想尽可能帮助一些痛苦的人,会让我心里也好受些。”
“听起来有点滥好人,”凌寒在屋子里转圈,“你咋定义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万一哪天你擅作主张干了不可弥补的‘好事’,偏偏是别人不想要的,也许会惹上麻烦哦。”
“不会吧?但愿别有这一天。”张东摇摇头。
转着转着凌寒有点累了,迷迷糊糊朝着相框倒去,在天旋地转之前,他瞥见相片边缘的写着两个名字。
“喂!这个男人姓乔!”凌寒疾呼。
“这……”张东像是触电般一激灵,断掉的线隐隐之中又被缠在一起。
“真叫人不安啊。”凌寒二话不说,朝房间深处走去。
“你要调查别人家?”张东还在犹豫。
“我一个人进去就行了,你正好在外面帮我望风。”
张东无奈,低头盯着手里的苹果,还是在氧化前咬了下去。
这对夫妻显然热衷于享受消费,餐桌的一角陈列着日本玫瑰晶盐与寿司醋,旁边的小架子上有一整套Royal Doulton餐具,象征着质量与工艺。他的目光游移到沙发边的茶几,一双精致小巧的STEINER望远镜安静地躺在那儿,女主人在登山照里曾把它配在胸前。
张东百无聊赖地拿上望远镜走到窗边,之前弟弟妹妹春游的时候缠着他买过同款产品,他自然知道这轻巧的玩具有多贵重。
“唔,视线不太好,雨还是太大了……嗯?”
漆黑的夜色中,药厂宛如一只安静蛰伏的巨大怪物,在不远处肃穆凝望。
张东猛然蹲下,像是躲在战壕的小兵,他惊恐地抬头,终于发现了不安的来源:头顶的窗户竟是朝里面张开的,可往楼上楼下看,所有住户都选择朝外开窗,因为这样不会占用屋里的面积。这个角度,客厅的一切都可以被药厂里的人偷窥到。”
最后的谜底,或许并不在药厂,而在这里。
张东鼓起勇气,举起望远镜朝药厂眺望,然而药厂还是那个药厂,并无异样。
再往下,大雨几乎淹没了地面,药厂一楼可能完全遭殃。
风灌进了荣誉室,那放置着奖杯的陈列柜轰然倒塌。
那是——
他错愕地放下了望远镜。
凌寒紧张地打开主卧的门,里面有张巨大的双人床,这对夫妻显然相当恩爱,床头搁着他俩亲昵的婚纱照。
明晃晃的违法行径让他感到生理不适,但还是下定决心查出真相,打开书桌柜,里面的文件摆放得整整齐齐,大多是上海某家医院的资料和证书。他打开其中一簿,照片上的男人确实姓乔。
难道张东猜的是真的?凌寒呼吸都紊乱了,继续翻查这对夫妻的卧室,然而并未发现有用的证据。
他失望地离开,这个家面积不大,除了主卧,只剩一间次卧。
然而次卧的门紧锁着,饶是他怎么使劲,那个门把手就是一动不动。
算了算了……今天发生的事已经够多了……
他无意嗅动鼻子,那扇门背后传来另一种清香,跟主卧里的气味截然不同,但明显也是女孩子身上特有的香气,包裹着淡淡海盐味儿。
米黄色的门扉好像迷宫的尽头,凌寒冥冥之中有种预感,真相在那背后等着他,楚门即将找到天际的缺口。
他变成一头发疯的狮子,拼尽全力撞开房门,一瞬间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席卷而来。
“这……”
出乎意料的是,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小床,枕头旁是一只兔子和一只小熊玩偶,床头柜上有一小盒发圈,很多细节都在透露这是女孩子的房间。
然而房间外的一切都在暗示乔氏夫妇没有孩子,这个房间是幻想世界中的幻想,孤岛里的孤岛,是造物主设定下的漏洞。
凌寒慢慢绕着小床踱步,墙上贴着自印的《功夫》海报,小书桌的角落还有长江七号的摆件,显然房间的主人是周星驰粉丝。床头垃圾桶里还有超市廉价的草莓蛋糕包装,装满了整个垃圾袋,这人是多爱吃这种蛋糕啊……他的脑海中逐渐浮现一个女孩生活过的模样,她欢笑,她惆怅,她迷离,她婉转……她如此鲜活,却不曾存在。
他轻轻躺在小床边缘,捧起手中的小熊玩偶,没想到屁股上的标签写有一行娟秀的字:兔子小姐的新朋友。那字迹与孟平截然不同,秀气中带有一点锋芒,似乎写下它的人在温柔中也藏有一丝锋利。
他恍惚中鼻头一酸,源源不断的念头如潮水将他掩埋。凌寒不得不坐起来,打开书桌的抽屉,里面躺着一袋水彩笔,还有个便宜的mp3。他掏出口袋里的耳机接到mp3上,显示屏缓慢闪烁起来,播放列表只有一首歌,然而一开口他整个人如遭雷击。
“每次一见到你,就心存感激”
“现在我能坦然面对自己”
“我会永远珍惜”
“我会永远爱你”
“在我心里的你位置没有人能代替”
是《蝴蝶》,在他初中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就决心等将来遇到钟爱一生的人,就把这首歌悄悄放到她的歌单里,待她偶然播放到这首歌,就会明白他的心意。
现在他有强烈的预感,这个屋子里不仅有那个女孩的气息,也有他存在的痕迹。
“不对,不对……”
凌寒捂着脑袋蹲下,竭尽全力侧写女孩的一举一动,在他眼中她的一切都已历历在目,然而却无法感知到女孩的想法,因为少了最重要的东西——
“在哪里……在哪里……”
他打开衣柜,里面零零散散堆着不少衣服,看起来女孩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跟他一样不喜欢整理内务。
“不对,不是这里……”
他搬起小板凳,踮起脚在衣柜上方摸索着,在右手沾满灰尘后他终于摸到了一个盒子。
凌寒四肢都在发抖,赶紧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小卡片。
“从今天开始,我最好的朋友乔夕来到了这个世界。虽然距离我们相遇还有好长好长的时间,但属于你的每分每秒都弥足珍贵,希望乔夕小朋友能画出自己想要的未来。”
……
“今天乔夕小朋友三岁啦,很快就到了上学的年纪。上学是个很麻烦的事(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在学校能交到很多好朋友,能遇到自己喜欢的老师,也算是一生中最幸运的事。希望乔夕能够交到很多好朋友。”
……
“一眨眼乔夕都六岁啦,很快就要告别老朋友去读小学咯。未来有太多太多的可能,不过也不用太焦虑,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记住开心最重要。这只兔子小姐送给你,希望她能陪你度过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
“这么快小学的第一年读完了,乔夕小朋友有没有觉得上学很累呀?相信你一定有交到很多新朋友吧,不过有了新朋友也不要忘记老朋友哦,兔子小姐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肯定很寂寞,那就让小熊先生来陪伴她吧!我们,也不会孤独太久。”
……
“乔夕同学很快就要初中毕业啦,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都会变得很敏感,男生会拼了命地想要表现自己,女生也会越来越八卦。或许你会陷进一些麻烦并且有天塌下来的感觉,所以不要忘了给自己留一些时间独处,不开心的时候就听听音乐吧!”
……
“老天,这么快十六年都过去了,我很快就要和你见面了!我想我这一生都在等待这一刻。我也好想知道过去的你会是什么样的,有过哪些快乐,有过哪些委屈,这些错过的时光真的好让人遗憾啊。不过放心,无论未来还有多少困难和悲伤,我会一直在。”
……
该死的,该死的,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凌寒默默流着眼泪,阅读卡片上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他一直逃避的事实还是强硬地发生了,他闷头撞上,撞得头破血流。
“张东,你是对的。”
凌寒失魂落魄地回到客厅,空无一人。
“张东?”
凌寒心里警钟大作,地上落了一个镜片破碎的望远镜。他扑到窗边,随着一道闪电劈过,他惊讶地发现药厂就在不远处,又一道闪电,这回他清晰地看到一楼某个房间的陈列柜倒了,一片狼藉背后露出敞开的铁门。
妈的……凌寒咬紧牙关,直觉告诉他张东就在那里。
顾不得已经湿透的鞋子,凌寒连伞都没带就冲下楼,雨幕中一个枯瘦的身影挡在不远处,形销骨立,仿佛深埋地底千年的青铜器。
“凌寒……”
凌寒抬头,骇然到说不出话来,那竟是老班,可跟白天比起来,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几十岁。
“老班?”他明白了,“你也要来阻止我吗?”
“嗯……”老班刀刻般死板的眉眼第一次流露出软弱和哀求,“你不知道……”
“不,我都知道。”凌寒的声音沉稳如水,“包括您,孟平,还有乔夕,所有一切我都知道了。”
刘亚峰大惊失色,他一直以为那残酷的秘密世间唯二人知晓,就算有第三人偶然窥见真相,也绝不该是凌寒。
“放心吧,我不会放弃孟平,”凌寒信誓旦旦道,“我不太了解我在现实中是个怎样的人,但我想无论在哪个世界,我都不会放弃朋友。”
他匆匆绕过老班身边,溅起一地水花:“我说过要保护他,就必然做到。”
就在他以为老班默许了他的行为时,几近扭曲的声音在背后高喊:
“可是同样的话,你也对乔夕说过啊。”
凌寒心跳好似漏了一拍,全身僵直了一瞬间,装作没有听见,随即消失在雨幕中。
“张东!”
凌寒已经没有力气去恐惧了,他只想赶紧解决这一切,赶在无穷无尽的水把城市吞噬之前。
幽灯在暗室中亮起,凌寒才发觉铁门背后是一条向下的阶梯,他顿时感到一阵不真实,毕竟无法解释为什么失修多年的药厂会有一条通电的密道。
“张东……”
不知往下走了多久,蓝白校服挡住了去路,凌寒深吸一口气,无法判断自己是何心情:“孟平。”
“你还是找到了这里。”孟平眼里是深深的悲哀。
“放心吧,我很擅长欺骗自己,”凌寒直视着神的眼眸,“前提是你对我保有最基本的真诚。”
“这我应该能做到,”孟平牵起他的手,“来吧,我带你参观一下我人生的某个阶段。”
“在我唤醒魔鬼之后,一批实验员想要从我身上索取更多,这个药厂底下藏着一个巨大的实验室,我就在这里度过了成人礼。”
“这个房间存放的是基因文库,我的每个细胞都是天价图书馆,他们不会放任我的基因资料流露出去,所以到处都是一键销毁的按钮。”
“这里设置了一些精密器械,需要我配合的时候会带我来这里,我当然不会白白跟他们合作,每次都能学到点新知识。”
“这里是员工休息室,不少研究员一年四季都住在地下,除了基本的生活区还有些娱乐设备,不过我从没来过这里。”
灯光一盏盏亮起,凌寒感到自己像是走进了一本泛黄的史书,历史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作为旁观者却无能为力。
“好大!”
“是啊,他们有时会在这里开会。”
两人走到标有“会议室”三字的巨大空间内,数百排座椅杂乱无章地堆在一起,仿佛前一刻遭遇了洪水袭击。
“为什么这里会乱成这样?这里不是随你的记忆搭建的吗?”
“嗯……因为在我离开前这里已经荒废了,乱一点也正常。”
“哦……”凌寒点点头,不过把这么多钉好的座椅一个个堆砌成山,很难让人相信是刻意为之。
“到头了。”
孟平止步在一扇门外,这里是地下三层的尽头,宽阔的通道于此戛然而止。
“最后这个房间不介绍一下吗?”
“当然,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孟平输入一连串的密码,精密的螺丝轮转,第一道门打开后又是一道密码门。
“这么严密,难道里面藏着生化异形?”
“并不,这是我曾待过的地方。”
五道门接连开启,一股浓郁的消毒水味儿涌入鼻腔,与嗅觉上的强烈刺激相悖的是视觉上的完全剥夺:“我天,怎么黑成这样?”
“因为这个房间是不允许一丝光线外泄的。”孟平叹了口气,“有个阶段要做一些避光实验,我在里面一呆就是好几年,安静到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科学很残酷,不是嘛?”
凌寒倒退两步,压抑到不能喘息,他疯了一样向外逃去,想要淋雨,想要逃离这背后的疯狂。
“凌寒!”
还不够,他不能容忍抬头还有任何束缚,顺着消防铁梯一路跑到天台。
孟平急匆匆地追过来,关切道:“你还好吗?”
“我没事,只是没想到他们对你这般残忍,有些接受不了,你让我冷静一下。”
“他在撒谎!”
咚!咚!咚!
张东重重踩着铁梯上来,手里拿着某种玻璃仪器。
孟平微微一笑:“张东,你在背后悄悄跟我们走完这一路,应该能够对我有些信任了吧。”
“才怪,我发现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张东指着不远处稀稀拉拉的灯火,“药厂的位置和乔氏夫妇家之间正好没有任何阻隔,这是个绝佳的观察点位。”
“对啊孟平,你还没告诉我乔夕是谁。”凌寒朝他走近一步。
“她是你的好朋友,一个很开朗的女生,你甚至还有些暗恋她。”孟平轻声说,“那个魔鬼发动的能力叫‘一镜海’,能够以时间为轴将选中目标传送到镜像世界,但构造一个世界需要足够的记忆为基石,不然会出差错,只靠你和我的记忆容易露出端倪,所以我把和你关系最密切的张东也拉了进来,只是我没料到为什么作为你们朋友的乔夕却消失了,不过你放心,她在现实世界里依然好好的。”
“这个基石是否还有……”
“还有刘老师,基石一共有四人,我是世界的根基,你们三个完善细节。”孟平点点头,“张东,现在你能相信我了吧,乔夕确实住在这附近,只是魔鬼创造这个世界时丢失了她的信息,或许是因为关于她的细节有点难处理,导致她没能出现。”
凌寒讷讷无语,无法相信自己对一个仅仅是暗恋的女生能写出那种文字。
还有《蝴蝶》。
“不对!”张东仍在否认,“我在你们参观实验室的时候偷偷溜了进去,在残留的基因文库里发现了这个——”
他高举一个试管,喊道:“Female_Subject_#QX07,每个试管都标注了受试者是女性,而且按照顺序每个数字前都有个QX!乔夕根本不是个普通女生,在这里进行实验的是她不是你!”
“生物能考第一的你会犯这种错误吗?每个实验都需要对照组,这里确实存在过女性样本,而我是最后唯一成功的那个。QX其实是Quasi-Xenogenic的缩写,异类种,我体内魔鬼力量的源泉来自于一位古老的吸血族裔,这就是为什么我会长年累月待在暗室里,因为阳光会灼烧我的生命。”
张东没想到他能如此迅速地给出合理解释,尽管满腹狐疑,一时半会儿也无法继续质疑。
“我……我不能相信你……”
“为什么?”孟平说话带有哭腔,“你愿意为身边那么多人赴汤蹈火,怎么不愿施舍一些同情给我呢?”
“这……”张东似乎做不出有效反驳,万一孟平真如他声称的那般无辜,自己这样无理取闹未免太过残忍。
一直沉默的凌寒突然开口:“老班。”
黑色的身形悄无声息地来到三人面前,张东被吓了一跳:“老班你想吓死我啊!”
要是平时刘亚峰肯定会狠狠给他翻一个白眼,然而此刻这位古板的中年男人只是垂着头,默默望向远方。
“看来知晓世界真相的人全都来了,”孟平感慨道,“刘老师,您一定会体谅我的,对吧?”
刘亚峰不语。
“刘老师,我只信任你。”张东拖着疲惫的身子站到他身边,“如果你告诉我孟平是个好人,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再质疑他的来历。”
刘亚峰依然不语。
“老班,”凌寒的声音不大,却穿越雨幕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说来惭愧,之前我们偷偷调查过你的背景,我知道你给每届学生上的的第一堂课都会教导他们对得起自己的良知,但是每个人对良知的理解不同,我们三个都在自己的认可的道路上走了太远太远,现在很难不陷入迷茫。”
“所以,能教导我们接下来该怎么走吗?或者说,当下存在最优解吗?”
“凌寒,你是个很聪慧的学生,”老班痛苦地闭上眼睛,“但现实不是物理题,很多时候只能在最差和更差的答案中选择一个。”
“张东,你是好孩子,只是性子太倔了,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能活得轻松点。”
“孟平,”老班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能够再次见到你真是和做梦一样,这些年我一直活在痛苦之中,恨不得自己死了,换你回到原本的人生。对一个老师来说,最痛苦莫过于辛辛苦苦培养的学生早早葬送了未来,你是我的无价之宝,每个学生都是。”
“刘老师?”孟平听出了他话里的异样。
“同样的痛苦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你是我心疼的孩子,乔夕也是啊,我怎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呢?”
惊雷乍响,天地一瞬,刘亚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跨到天台边缘,比肩数以千万计的雨滴一同坠向地面。
“不!!!!!!!!!!!!!!!!”孟平发出野兽一样的嘶吼,他痛苦地跪倒在地,不敢往下看一眼。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原先翻云覆雨的天空颤抖起来,晴天与风暴同时在他们头上翻涌,仿佛运转世界的程序中了病毒。
“我明白了!”张东迅速反应过来,“我们四个都是这个世界搭建的基石,只要我们都死了,就能回到现实去,凌寒——”
凌寒还没从巨大的变故中清醒过来,一转头张东已站在高处。
“我们现实见!”
“不,不,不!!!!”孟平绝望地满地打滚,“凌寒,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快告诉我……”
凌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像失去了语言能力,默默抱着孟平,两人残存的体温在雨夜中消失殆尽。
“全世界只剩你和我了……”
“孟平,送我回现实吧。”
“什么?”孟平张大嘴巴,瘫软如泥,像是听到死刑宣判,“你也要抛弃我吗?”
“别说这种傻话,我们一起回去。”凌寒的骨头都在打颤,“你是害怕我和乔夕重逢之后会丢下你吗?不会的,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啊。”
“不!不可能!”孟平捂着脑袋咆哮道,“我不能让你回去,你根本不知道外面那个孟平是怎样的怪物!他已经摸到了覆灭旧世界的钥匙,只有留在这里我才能保护你!”
“孟平!”
“不!!!!!!”
天地仿佛被塞入一口洪钟,凌寒只觉头晕目眩,随即天父重锤挥落,万物归于一响。
凌寒拎着包子馒头回到班上,思索着先补英语报纸还是数学卷子。
讲台上方的指针缓缓指向6:30,教室里空无一人,他匆匆扫视一眼完形填空,又是熟悉的题型,过去刷过很多,高中剩下一年多的时光不知道还要刷多少。
“唉。”
他突然停下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教室前门。虽说用睡眠换取的赶作业时间非常宝贵,但他还是难以抗拒地发着呆,期盼某个不寻常的人或事走进他的生活,给死水一样的人生点一圈涟漪。
无事发生。
他叹着气合上报纸,打算先啃下数学。只听啪嗒一声,有个东西从桌上掉落。他懒得多看一眼,俯腰拾起,发现那是一张走读卡,陌生的面孔正扬起头朝他微笑,炯炯目光几乎烧穿他的视线。
“张东?”
凌寒皱起眉头,似乎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可是卡上的学号竟表示这个男生与他同届同班,只好带着满腹狐疑往笔袋里一丢,开始运算让人头疼的圆锥曲线。
教室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同桌刚一入座,凌寒就问:“你认识张东吗?”
“谁?”
“刚捡到张卡,名字叫张东。”
“不认识。”
凌寒不再说话,但这终究是件好事,毕竟走读卡有着随时溜出学校的权限,指不定哪天想出去吃饭就用上了。
看来先做数学卷子是对的,人生要有点变化,才能有好运降临。
“凌寒,我把水打来了,你可以开始拖地了。”肖雨佳拖着几乎有她一半重量的榨水桶回到班上。
“谢谢谢谢!”凌寒赶紧放下漫画。
小组值日一般是由同组成员轮流承担擦黑板、摆桌子、扫地、拖地等职责,正常来说没人想拖地,因为要等到其他人把活干完才能开始,动不动就要搞到好晚。有次凌寒自告奋勇提出“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就让我来拖地吧”,不知不觉之后每次拖地的职责都被默认归到他头上。
凌寒不做声,起身走向杂物间。其实他也想早点去吃饭,听说今天食堂做了新菜品,去晚了肯定吃不上。可一旦人们习惯了你做某种好事,停下来的时候就好像在刻意使坏。
“我们班的拖把呢……咦?”
狭小的储物间里,一把黝黑的的贝斯躺在清洁工具之间,平滑的光泽证明价格不菲。
谁会把乐器摆在这里啊?连个袋子都没装。
凌寒小心翼翼地从背后抽出拖把,生怕不小心碰坏了什么,乐器的主人要他赔偿。
“喂,你不想弹奏一曲吗?”
念头来得莫名其妙,像是一个陌生人借用他的声音投放在他的脑海里,凌寒赶紧摇头,抄起拖把往教室跑,宛如身后有蛊惑人心的魔鬼。
晚上11:45,洗完澡的凌寒打开kindle准备享受夜生活。回到宿舍呆住了,五个室友都在奋笔疾书,脸上清一色地挂着痛苦。
“多哦西大诺?what happened?”凌寒看这阵仗吓得腿软了。
“课上你流着哈喇子发傻的时候,华哥布置的。”上铺的兄弟扬扬手里的白卷子。
“也就是今天有两张数学卷子?!”如果是打印的绿卷子,也许还有早上起来一阵抄的余地,可这种白卷子一做动不动就是几节自习课,明早第一节还是数学,现在不补根本来不及。
他看了看床头的闹钟,还有十五分钟宿舍熄灯锁门,足够他跑回教室把卷子和笔带回来。
但他好累,这样的生活仿佛没有尽头,他索性脱了裤子钻进被窝里。
“凌寒你疯啦?”室友一边吐槽一边奋笔疾书,“不怕华哥搞你?”
“无所谓。”
“牛逼。”
大概两个小时过去,最后一个同学也放下了笔,于安眠的鼾声中入梦。
凌寒悄悄坐起来,从裤兜里摸出了那张走读卡,不知为何,他始终不敢朝那张脸多看一眼。他洗澡的时候照照镜子,里面的人只有忧虑和自卑,而张东的笑脸无比阳光自信,好像路上的灰尘见了都会自觉滚到角落。总之,和他的世界格格不入。
“你到底在笑什么啊……”他小声嘀咕,“是在嘲笑我还是怜悯我?”
“凌寒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点心!”老妈气急败坏地把手机怼他脸上,“你们数学老师那个什么华说你上课不听作业也不写,最后竟然问我考不考虑生二胎,这老不死的!”
“噗嗤。”
“你还笑得出来!”凌寒妈愁眉苦脸地坐在沙发上,“为什么别人的孩子就这么让人省心,你就一点不懂事!”
“那你生我干嘛?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我,你是不是能活得轻松一点?”
“少来这套!”她翻了个白眼,“没有你我当然可以不用来深圳,跟你爸在老家随便找个工作过日子,我的肚子也不用冒出这么多难看的纹。可现在说这些有啥用?还能把你塞回去不成?”
“那你不是自作自受?”
“凌寒你——”凌寒妈刚想发作,凌寒却捧着手机倒在沙发上,面无表情道:“妈,咱们辛辛苦苦大半辈子到底图什么呢?明明再怎么努力,也没法得到别人生来就有的生活,用一堆苦难去应对未来可能遇到的苦难,到头来不还是瞎折腾?”
“你太消极了……”凌寒妈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至少读书能让你以后轻松一点。”
“以后未必会轻松,现在也从未轻松。”
凌寒妈懒得争辩下去,只能咋咋呼呼道:“啊哟,我的锅子要烧糊了。”
凌寒趴在桌子上,垂着眼皮点开下载栏,里面都是他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的电影。他经常幻想自己成为电影主角,爱得惊天动地,恨得气吞山河,然而现实中他连拒绝拖地都说不出口,去到电影里大概也是给主角团当背景板的货色。
为什么那些角色能心安理得地放下一切快意人生呢?他们不用还房贷吗?他们考了倒数第一不会没脸见人吗?他们不需要为赚钱绞尽脑汁吗?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在没有得到爱的时候,也敢向他人展露自己的全部?凌寒好想被爱,他觉得被爱之后才能有勇气朝命运举起拳头,可多数时候他只敢用尴尬的笑脸把真心深深掩埋。
现实不是电影,不会有一个少女从天而降,牵起他的手说勇敢的少年我们去拯救世界吧!他体重太重,少女拉不动。
“凌寒你还玩乐器啊?”
“这是吉他吗?”
一群人黑压压地围着他的桌子,凌寒大惊,快步回到座位上,那个黑不隆冬的乐器不知被谁丢到了他桌上。
“我不知道是谁的,还有这应该是贝斯。”凌寒赶忙解释,“没人认领我先放教室前面了。”
在接触那狭长琴体的一瞬间,凌寒整个人跟触电一样,又有声音在他心里喊道:“弹奏吧!你难道没发现这一切都是谎言?”
“凌寒你咋了?”同桌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别装啦这肯定就是你的贝斯,快给大家露一手!”
“露一手!露一手!”起哄不绝于耳。
一只手不知不觉已经搭到弦上,那个声音继续说:“没错,就是这样,一扫过后,你的人生就会彻底改变……”
“闭嘴!!!!”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凌寒顿悟过来,自己刚刚好像朝着大家大吼一声,到现在嗓子都扯得疼。
“抱歉……”
“上课了,都围在那儿干什么。”班主任捧着教材来到讲台上,那是个臃肿的中年妇女,“凌寒你要走音乐生路子吗?”
“我没有……”
“没有就把东西收好,别在教室里碰坏了。”
凌寒还想解释什么,但上课铃早已敲响,他只好先把贝斯放在椅子底下,等着放学再处理。
凌寒捧着kindle,翻开小说最新一页。
他真想放下手里的屏幕,好好睡一觉,明天上课就不会犯困,之后晚上也能正常完成作业,白天也不用起大早去赶。
可是正因为白天辛苦了太久,晚上总是难以抑制地掏出小说和漫画娱乐到深夜,仿佛要给难受一天的自己做些补偿。
他倒不反感这种恶性循环,伸手掏进柜子里想摸点上周带的小鱼干,然而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什么?”
他跳下床,在银色月光下,贝斯反倒映衬出一丝金属光泽。
“喂,你们谁干的?”
熄灯未久,宿舍里几个人都还是半睡半醒状态,上铺的兄弟咕哝道:“怎么了?”
“我下课都把这个贝斯放到失物招领处了,谁又给我放回来了?”
“外星人吧。”
没人当回事,只有凌寒感到一阵恶寒,他决定先把这玩意带回家,至少在校内眼不见为净。
凌寒无法再平静。
又到他值日这天,他一如既往打开杂物间的门,然而熟悉的贝斯戏谑地躺在拖把之间,好像开了一个恶俗的玩笑。明明前段时间,它还好端端地放在凌寒卧室。
“我们先走了。”组里两个女生放好扫把,“不好意思刚刚去找老师问问题了,扫得晚了点。”
此时夕阳早已被夜幕吞噬。
“那个……”凌寒纠结着低下头,“下次能不能让我扫地?”
“哦?”其中一人不以为意地说:“可以啊,你有事的话。”
“不是的,我是说,能不能和其他组一样,以后大家轮流做值日?”
“你不是说你没什么事吗?”另一个女生有些不满。
“但你们也不能这样啊!我之前只是想帮帮大家,没想着要一直做下去……”
“随你便。”她们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没说答应不答应。
那个白眼如同野火烧到凌寒心头,他浑身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站住。”
“干什么?”她们不耐烦地问。
“我干了这么久的拖地,你们不说声谢谢吗?”
“是你自己要求的,关我们屁事?”
无边无际的阴影自他心中某个角落升起,以至于那两个女生早就消失在走廊尽头,凌寒还是杵在原地。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真实的模样……”
“只要奏响……”
凌寒低下头,那支黑到深邃的贝斯不知何时已在他手中。
“你就这么想带我下地狱……那就来吧!”他以几乎斩断琴弦的力量挥手划落,粗沉的音色缭绕,流入他耳朵的,竟是一个杀气腾腾的画面。是的,模糊不清的一幕随听觉流入他的视野中。
在黑夜笼罩下,健硕的青年正死死掐着一个中年男人的脖子,那人倒在水泥废墟中痛苦呻吟着,挣扎数秒,最后绵软地垂下双手。
凌寒害怕了,他可从来没见过这般虐杀的场景,杀死一个人就像猛虎咬断兔子的脖颈一样简单。趁着画面依旧模糊他想赶紧清醒过来,霎时间凄惨的月光洒下,青年如同一只野兽转过身——
他长着和自己一样的脸。
凌寒狠狠把贝斯砸向地面,碎裂的声音在教学楼里回荡。
他失魂落魄地跑回班上,见鬼,为什么这个点全班都已入座?班主任站在讲台上烦躁地瞪着他,开口怒斥:“你去哪里了?晚修迟到,值日也没做,今天咱们班被教导主任专门拉出来批评了知道吗?”
凌寒难以置信地望向挂钟,指针清晰地指向七点半,也就是说,他在那副画面里停留了将近两个小时。那一幕如此真实,几乎让他确信自己的双手染上过鲜血,可自己明明只是个小胖子啊,怎么会……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接下来两个星期的拖地,你一个人做。”
“这不公平。”凌寒的声音延续了画面中的血腥气,比深井里的水还冷,“今天本来就拖得晚了。”
“我们只晚了几分钟,”那两个女生急着解释,“他在检查之前绝对是够完成的。”
“凌寒你不用狡辩,”班主任不想让这种事影响晚自习,“不想拖地也行,干两周的扫地、擦黑板,自己选。”
“总有一天,我会弄死你们所有人。”
五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抬头,这个总是坐在角落里蔫不拉几的男生,此刻像是要暴起伤人的恶兽,杀气弥漫。
其实他好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刚才发生的事,近在咫尺的鲜血到现在还刺激着他的大脑皮层,他惊恐到想尖叫。然而在这个班上,他一个朋友都没有,一直都是。
班主任脸上冒出冷汗,被吓到说不出话来,凌寒快步离开,只想找个能够独处的地方静一静。
楼道里,狭长的阴影在银月照耀下格外深邃,以至于凌寒第一眼以为有个人伫立此处,定睛一看又是那把贝斯。刚刚才被他摔成碎片,现在又静静端坐在台阶上。
这次他不再犹豫,捧起便奏响。
“我听到——什么?”
凌寒张大嘴巴,无穷无尽的杂音海潮一样涌入他的大脑,以他为中心几十米的距离内,他能清晰看到每位同学、老师、校工位置依次浮现出两行字,浅显的一行大多是解题思路、聊天八卦,以及少数人偷偷打游戏的界面。更深处的一行藏着各种各样的秘密,有的人坚定要考985,有人家里是千万富翁但只想表现朴素,甚至有人对家暴的父亲埋着刻骨的仇恨……凌寒一时惊讶到说不出话来,他万万没想到这支贝斯给予了他窥探他人内心的能力。
“嗯……原来是你一直在背后搞我……还有你竟然有这种爱好……”
凌寒不亦乐乎地敲奏着乐器,在这个隐秘又安全的角落,似乎没人察觉他在阅览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突然,那些漂浮的字句扭曲起来,逐渐开始重组。凌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依旧不断扫弦,贝斯的弦音没让他发现晚自习的白噪音终止了。很快字句再度清晰起来,所有人的内心,无论浅层还是深层,都只剩一句话——
“发现入梦者异常,即刻控制!”
什么意思?
凌寒呆住了,教学楼跟消防演习一样震动起来,直觉告诉他大事不妙,想往下走,可楼下的脚步声早已震耳欲聋,他不得不朝着天台跑去。
城市在远方沉睡,校园里除了脚步却静得诡异。他俯瞰操场,密密麻麻的黑点正从各个方向朝这里汇聚。学生、老师、保安,每一个人都抬着头,步调一致地走来。没有声音,没有交流。只有鞋底与地面的摩擦,整齐如节拍。
一转头,上百张没有表情的脸已经将他包围。
“你们?”凌寒感觉自己掉进了楚门的小岛,顿时头皮发麻,“好了好了,我以后全力配合你们演戏行不行?保证有直播效果,放过我吧。”
然而人墙没有耳朵,踏着僵硬的步伐朝他走来。
凌寒腿软了,再次拨动贝斯,众人心中的话变成了——
“无法隐瞒入梦者,即刻抹杀重启。”
抹杀?重启?
他好想哭,抹杀带给他的恐惧倒没那么重,毕竟这末日丧尸一般的镜头一看就是要出人命的,可重启是什么意思呢?是这样绝望的世界还要再来一次吗?还是说他又要回到那毫无希望、无所事事、闷头拖地的人生?
不要……无论如何都不要!
粗暴的手法几乎把琴弦拧断,凌寒跳上了栏杆,在坠落的那一刻,将贝斯对准自己。
“凌寒,你说你过来不是为了蹭吃蹭喝,而是害怕我出了危险吗?”
“我靠!我在你眼里是这种人吗?我我我肯定是关心你才来的呀!”
“她和你才认识两天啊……”
“荣华富贵是吧,听起来真美好啊,只要对乔夕不管不顾,放着她自生自灭,这辈子就不用愁了,顶多每天睡觉的时候良心痛一下,不过这件事肯定不能让妈妈知道,毕竟放弃家人来满足自己这种事是她不能接受的,对啊,这样妈妈绝对不会再认我这个儿子了,我一下子就失去了两个家人,去他妈的荣华富贵,去他妈的美好人生!谁要是敢对我家人动手,我就算死也不会放过!!!!”
“乔夕,其实现在这个场景我很熟悉。”
“虽然没有经历过,但是在我小时候最痛苦最孤独的时候,我总会幻想自己奔跑在一个全黑的世界里,什么都触摸不到,然后那个世界一点一点崩塌,就算拼命地跑也会一同消失,万籁俱寂。”
“但后来我不再这么想了,因为如果我死了,爸爸妈妈会很难过,他们也会很孤单啊。我感觉幸福从来没法轻易得到,世界本来就满是痛苦,能够尽可能地减少所爱之人的痛苦对我而言就是天大的幸福了。所以乔夕,如果你死了,我会很孤单很难受的;如果我死了,这个世界就只剩你一个人了,我们都不要死,都活到一百岁,把地理书上讲过的美景都看一遍,把那里的美食都尝一尝,到死亡不再是不幸的时候再死,好不好?”
“我已经过了买气球的年纪了喂!你别这样……”
“凌寒小朋友这么乖,怎么能不奖励一个气球呢?只可惜没有虹猫蓝兔了,换成喜羊羊应该也不错,来,把手伸过来。”
“不该这样啊……仇恨女士,你找错人了,就算他们恨我、背叛我,我也会爱着他们每一个人,因为我只为回忆里这些幸福的瞬间活着。未来如何,无关紧要。”
“有人给你过生日,说明他们在意你的存在,会为你来到这个世界上感到开心,会庆幸与你的相遇。如果过生日都没有朋友在身边,那就太悲惨了。乔夕,今年你的生日我们陪你一起过吧!作为你‘重生’之后新认识的朋友,我们真的很高兴认识你!”
“我举双手双脚支持!”
“喂,干嘛突然煽情?”
“凌寒同学,你说过生日的时候许的愿望都能成真是吧?”
“嗯!生日的愿望最灵验了。”
“那今年我提前许个心愿,我希望我们都能平平安安地活到一百岁,每一年都能一起过生日。”
仿佛来自平行世界的画面如潮水涌入他的大脑,但说出那些话的人毫无疑问是他自己。
只是那个女孩……到底是谁?明明素未谋面,却感到上一次相拥的余温还在怀里。
他朝着触手可及的地面望去,六层楼的高度看起来挺唬人,然而按照物理课上教的自由落体公式,掉下去都不用六秒,不计空气阻力的话。
生命如算式一般脆弱。
“我总算懂了,并非被爱着才能拥有勇气,去爱别人,一样可以所向披靡!我不会再放弃了!替身——”
薄荷绿的手风琴闪现他身后,一瞬间恐怖的势能消失,凌寒“挣脱”了地心引力的束缚,平稳落地。
没错,这是挣脱!挣脱束缚!挣脱命运!
人潮咆哮着冲上来,想要把他撕成碎片,凌寒敲响大鼓,膨胀的肌肉炸开他的校服,一拳把为首几位击飞老远。
“一定还有更多……”
他一边战斗一边弹奏贝斯,越来越多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在他心里升起,张东,孟平,吴霜序,沧渊,临泽……他贪婪地阅读涌现的记忆,像是饿了三天的野犬。
“凌寒,”女孩站在记忆的末端说:“我现在相信一切奇迹都可能发生!”
“我也一样!”
他从裤兜里摸出那张走读卡,几天前他认为卡上的少年与他绝非一个世界的人,现在他才明白,那张笑脸既非嘲笑也非怜悯,而是期待与他一同出发。
“你说过,要留到拯救世界的时候用,对吧?”
下一秒,凌寒出现在学校闸机口。
“那不就是现在吗?”
世界轰然坍塌,包围他的人山人海骤然化作烟尘,待空气平静下来后,他再一次来到药厂幽暗的地下通道里。
凌寒单膝跪地,几重梦境与现实的记忆轮流冲击他的大脑,一时间疼得无法思考,他必须要一个足够真实的感受来告诉自己是非真假,他也知道答案就在不远处。
走廊尽头的房间。
五层紧锁的铁门牢牢看守着其中的秘密,尽管孟平之前输入过一次密码,要分毫不差地想起来可不容易。
“不许阻拦。”
重重铁门轰然坍塌,让人窒息的黑暗裸露出来。
“要有光。”
偌大的房间顿时被光芒溢满,任何角落都容不得阴影遁形,凌寒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梦境的主人。
他走向前,瞪大眼睛:“老天爷啊……”
凌寒难以置信地抚摸墙壁,刚开始他还以为那是瓷砖的花纹,直到他发现墙上一排排是用铅笔画下的“卌”字,他整个人都震悚了。
目光迅速划过整个房间,从这头到那头,密密麻麻全是“卌”字。这一横一竖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每一划代表一天,房间的主人到底在黑暗中度过了多少年?
“凌寒……我好孤单啊。”
想起来了……他全都想起来了,在替身改写的世界里,他忘了往事,忘了誓言,忘了一同经过的生生死死,可唯独这份彻骨的孤独,自二人相遇那刻起就始终在他血液里流淌,如鲸向海,如鸟投林,无论如何都无法遗忘。
“乔夕,久等了……”
“为什么?”孟平大口喘着粗气,“为什么梦境对你无效?”
天空正在崩落,巨大的黑白格自穹顶塌陷,梦的世界即将分崩离析,然而暴雨一刻未停。
“并没有无效,而是在每个不同的世界里我都追逐着同一个身影,我心安处,乔夕。”
“为什么!”孟平绝望地蹲下,“我又变成一个人了,我好不容易拿回的一切,又被毁得一干二净……”
凌寒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在说什么傻话。”
孟平抬头,眼里写满了不解与委屈。
“我答应过你,会分担你的痛苦,这也是穿越不同时空都会履行的誓言。”
无止无休的雨终于停了,两人又能看清彼此的脸,一如巨树下的初见,星空倒映彼此的眼眸。
“你等着吧,我很快就会来带你回家。”
“啊呀,没想到‘我’没能让客人玩得尽兴。”孟平轻轻鼓掌,“真可惜,明明可以在美梦中沉溺,却非要挣扎着回到通往覆灭的现实,看来我最珍惜的几个人都无法好好安眠呢。”
凌寒冷眼观察四周,他和张东被一种特殊的绳子捆绑双手,背对背坐在角落里,全身上下使不出一丝力气,连替身能力也无从召唤。吴霜序被单手拷在试验台旁,早已失去替身能力的他,此时只是个束手无策的老人。
“别说这种鬼话了,你不配代表孟平,你只是个自作主张、满口谎言的荒谬替身——一镜海!”
终于写完凌寒这条线了,omg,写得我浑身难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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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回首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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